夏季的天說變就變，天空慢慢變得陰沉起來，烏云密布，仿佛就要壓下地面，偶爾聽見雷的轟隆聲，藍峪水岸前格外寧靜，只有細細的水流和風刮起楊柳枝的沙沙聲。

尾生此時正在橋洞里快速收拾行李，腦海中蹦出藍橋下的約定。

“明日黃昏，藍橋下，不見不散！”

對！就是今日了，離開這兒，到他的家鄉去，他可以建一間屋子，白天做活兒，雅魚就在河邊洗衣裳，他再去河邊接她回家吃飯，陌上花開，緩緩歸矣……他尾生要有家了。

想到這兒，尾生眉眼彎彎，眼睛快要瞇成了一條縫。

天色愈發深沉，黑云逼得越緊了，籠罩這一方天地。

雅魚在等一個時機，今天一整天她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內心始終惶惶不安，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要到黃昏時刻時，她趁著父母都不在家，匆忙收拾東西，最后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柜子，那里面有一件玄黑色的衣裳——她的新嫁衣，就快速往大門走。

轟隆一聲巨響，天空下起滂沱大雨，雅魚頓住腳步，不住的往后退，面前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那是她的父親。

“你要干什么去！”

雅魚把包袱往后拿，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雙肩止不住的抖。

面前的男人哼了一聲，“先前我聽人說你和橋洞里的那個傻子好上了，我還不信，怎么你現在拿著東西是要私奔嗎！你知不知道再過幾天那邊的人就要過來接你了，那可是三畝田地，你不要不知好歹?！?

“老二，把你妹妹看住了，這幾天都不要出來。讓她穿上那件新衣裳，等著人來接她，快去?！?

旁邊的年輕男人繃著一張臉，把雅魚往后拽。

“爹，我求求你了！讓我去見他。”

“爹！”

雙手無助地掙扎，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處，迷蒙住雅魚的雙眼，她死死盯著她爹冷酷嚴肅的臉，直至砰的一聲門被無情地關閉。

敲打，晃門，哭喊，雅魚一遍遍地懇求卻只有沉默和家人的冷臉，他們不明白平日素來乖巧的雅魚為什么突然要做出私奔這種荒唐的事，私奔對象竟然還是個人人都瞧不起的傻子。明明有三畝田地的美姻緣，卻偏偏看上個破爛不堪的橋洞。

雅魚絕望了，她被迫換上那件新嫁衣，沉重的下雨聲，一聲聲打擊著她，臉頰因為層層的淚水，而感到僵硬，眼神暗淡，眼球很久才稍稍動一點，不知道看向哪里。黑暗籠罩著整個屋子，外面的雨下的愈發緊了，讓人感到心慌，她只希望快點到天明，尾生應該已經離開了吧。

尾生，尾生，她輕輕的念著。

藍橋下，大雨淋淋，藍峪水岸不復往日的寧靜，河水沖刷兩岸，又是一波浪花起來，水已經淹沒尾生的腳跟，他的眼睛緊盯著前方期望那個身影的出現。

一個匆匆路過的大娘看見他傻站著急道，“哎喲喂，你怎么還在這兒呢，這雨下的大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你也別在那橋洞下待了，等會水就淹過來了，快上來?！?

尾生只是搖了搖頭。

見尾生不動搖，大娘走了，她急著去找她家被水沖走的雞。

黃昏時分已過，水已經快淹到人的膝蓋，水流湍急尾生好幾次站不穩，找雞的大娘回來了，看見尾生還在原地站著又驚又駭，“你快上來！再等一會就該上不來了，快呀！”

“我在等人，她說不見不散的。”

“你等誰呀，這會子發大水，誰也來不了了！快上來?！?

尾生想也是，雅魚或許是因為這場大雨來不了，就預備這上來，就聽那大娘說。

“你不會是再等雅魚那姑娘吧，”那大娘苦口婆心勸道，“她不會來了，嫂子實話跟你說吧，雅魚已經被她爹許配了人家，人家答應給他們家三畝地，這么好的事任誰都不會拒絕，過兩天就準備出嫁了。”

水流湍急，大娘預備拉一把尾生，尾生卻不動了。

眼睛急切地看向大娘，“可她和我約定了，我們今天就回家鄉?！?

大娘也急了，“傻孩子，她不會跟你走的，你快上來，嫂子拉你。”

尾生眼神里滿是不信，轉過身相橋下走去“不，我再等等她！”

大娘在岸上急得跺腳，手中的雞也在撲棱，她本想下去拽回尾生，可岸上的水如瀑布一樣往下沖賤起白色的浪花，一不注意人就會被沖走，四周找不到合適的下腳地全是水柱往橋下灌看得大娘人心慌，不行，再怎么下去要出事兒，她要找人去。

尾生在水里站不住腳只好抱住橋梁，水勢兇猛已經到胸口位置，行李早就被沖走，橋洞里的東西也零零散散的，那株被精心照料名為“尾生的花”也被大水淹沒不知道流向何方。刺骨冰冷的河水一遍遍沖擊尾生的臉，一張臉慘白，仿佛要把他的靈魂沖刷干凈，身下暗流涌動讓尾聲不得不一遍遍抱緊橋梁，他閉上眼睛，時而清醒，時而恍惚。

小時候他有些笨，總被同齡的小孩兒欺負，幸好有父母照顧；長大后有幸遇見木匠師傅們能教他做活養活自己；最幸運的是他遇見了雅魚，那天楊柳河畔的相遇他就像那游在水中的魚偷窺顧影自憐人的美麗，其實他最想要的是有一個家。

一股水花又潑在尾生的臉上，他瞬間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那個水花就好像無情的嘲笑他，真的是這樣嗎？

夢該醒了，他看不見父母無聲的對他嘆息，看不見哥哥嫂嫂對他的嫌惡，看不見木匠們捉弄他的笑臉，看不見雅魚的欺騙嗎，這些其實他都看得見，他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前一秒還在笑的人，后一秒就能對他露出嫌惡的神情。

尾生不知道，這來自世人的偏見，剖析人的深處那其中既有光明也有黑暗，所需所求必有代價。

呆傻的他在世間跌跌撞撞，清醒的他選擇死亡。

尾生放開梁柱輕輕地跟隨水流走向他的歸宿，在水淹沒尾生時他想到了他與雅魚的約定。

“黃昏時，藍橋下，不見不散。”

“雅魚，我遵守了我們的約定，可你下次要早點來啊?！?

恍惚中他好像看見了那個綠衣少女，他真的成了水中的那條偷窺的魚。一場夢結束了，另一場夢又開始了。

夜半，雅魚一家在洪水來到時忙忙收拾家中的事物，此時都已累倒在屋子酣睡。雅魚也哭累了，迷迷糊糊中聽到一陣隙欶聲，門開了，進來的是雅魚的妹妹。

“姐姐，我來救你了，你快走吧，趁他們現在都睡著了?！?

“那你怎么辦？我們一起走。”

“不，不，姐姐，我不會有事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我知道你為什么走，但我有自己的選擇。姐姐，其實你明明知道那三畝地意義，你只是不甘心罷了，你不要，我要。”

雅魚一愣，心中不是滋味，跟妹妹道別出了家門。

洪水漸漸退去，天空還下著小雨。玄黑色的新衣在黑夜中越跑越快，雅魚心中暢快不已，雨滴洗凈出她的疲憊，她終于逃離了，如今她只想快點見到尾生。

想起妹妹的話不禁輕笑，是了，跟尾生在一起，有人說她蠢，有人說她傻但她從來不是什么橫沖直撞的傻姑娘，一切都源于她的不甘心。他爹與人約定三畝田地多好的事，沒有人不愿意，可那又怎樣，她不愿意，她從來都沒有自己決定的權利，周圍人沒有像她一樣的叛逆，一腔怨恨無人述說，有時候讓人不知道是對是錯，直到遇見尾生。

剛開始親近他是因為他傻的可愛讓人發笑。漸漸地，她喜歡捉弄嘲笑他的傻，沒有人懂她內心的怨恨，她便向尾生發泄，可尾生從來都不生氣，他愿意聽雅魚的述說。跟他在一起總讓人感到舒適自由好像只有在這個傻子面前她才能表露真實的自己，跟他在一起讓自己有了勇氣，一個下定決心逃跑的勇氣。

雅魚是個聰明姑娘，她知道尾生喜歡她，起初她是不會愿意嫁給尾生的，至于答應尾生也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在這條逃跑路上想有個陪伴或許只是想捉弄他。但現在，雅魚想了想，以后跟他在一起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好的，可是雅魚忘了，就算是在奔跑也仍處于黑暗。

臨近藍峪水岸，雅魚看見有一群人圍在岸邊，心下有一些疑惑還有一些不明的害怕。一群吵吵嚷嚷的圍在岸邊，那個先前找雞的大娘嘆道，“哎呀，你說這什么事兒啊，我先前在那兒找雞呢，看見那尾生就擱那兒傻站著，叫他上來他不聽，非說在那兒等人，要等等再等等。我怎么說都不聽，非要等人來。大水來了，我去找人救他，我一來結果人就沒了?！?

周圍人也是唉聲嘆氣，感嘆不已。雅魚聽到這兒，沖進人群，看那滾滾河水，橋洞被淹了，橋梁邊還有掛有一片布衣在水中攪動……

雅魚跌坐在地上，她望著面前的河水滿臉不可置信，眼睛蓄滿淚水她不住地搖頭，“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尾生你是傻嗎，為什么要這樣傻。”她終于忍不住悲慟垂頭啜泣，無助地握拳。

“雅魚你……”旁邊的人想要安慰她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明明就差一點他們就能一起過上平淡的日子了，到那時春意盎然，陌上花開，把酒話桑麻。可惜再也沒有等她回家的人了。雅魚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騙了他，他本該擁有一個平凡人的生活，是她的突然闖入害了他，是她調笑捉弄他，是她失約了。

哭罷，雅魚望著一江水眼睛里滿是決絕，一躍跳進水中，她閉上眼睛想“藍峪水，我的母親，請把我帶到他的身邊吧?！毙谏男乱旅鲀袅裂郏痪镁拖г谒?。

有人為愛而死，就有人為恨而死；有人為信而死，就有人為愧而死。

天明了，洪水完全退去，藍峪水岸恢復了寧靜，靜靜的水流仍是緩緩流過，天空澄凈，萬物明亮。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當那位大娘再次路過藍峪水岸時只留下一聲緩緩的嘆息，“癡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