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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詩,隨著人類文明的進展而斑斕變化。英國工業革命是人類文明史上一個重要事件,文化與自然的種種糾葛或矛盾也在此間突顯且延續至今。英國浪漫主義產生于此特殊時期,詩人們雖未曾系統地提出過生態思想,但他們的確較早地意識到自然的價值而正面歌頌大自然,并對被機械主義和工具理性異化了的人性世界做出強烈的反叛。在此特殊時代,人類文明與自然的聯系及矛盾直接交織于詩人軀體本身,也透過詩歌中的身體因素呈現。濟慈、雪萊、拜倫,他們或身患疾病,或軀體殘疾,卻用“乖張”的身體詩篇演繹短暫的人生之曲。布萊克書寫身體,發現了身體的力量,他以身體想象環境。華茲華斯隱居湖畔,寄情山川湖泊,移情花鳥蟲魚,他在哲思中用安寧的身體感受自然,用詩歌言說人類的棲居問題。

“身體”概念,在西方文化中承載著豐厚的內涵,并在各種歷史語境下反復延宕演變。身體首先是一具軀體,是我們存于世界的根本。對于詩人而言,詩歌亦是身體的蔓延。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發出隱秘而悠遠的軀體聲音,身體話語首先通過軀體傳遞。此外,身體作為思想界古老的中心論題,緣結了審美、政治、倫理等各種領域乃至本體論的思考。在身體的生態維度中,它是嵌于自然的一種物質,是處于生態世界中的機體。同時也因承載著彌合二元對立的文化內涵和話語力量,身體因素在我們認識人與自然、人類與非人類生命體的關系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十八世紀歐洲啟蒙運動開辟了理性與科學的新天地,在注重理性的時代,身體似乎作為人類精神的對立面,在思想話語界受到極大的漠視與壓制。而理性與科學的到來恰恰引領人們祛除迷信,推動生命科學的發展,關注自身軀體的物質性。這實際上推動了身體意識的萌芽。環境劇變極大程度上激活了身體因素,盡管身體在思想話語界受到漠視與貶低,身體因素卻不可避免地活躍在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的浪漫主義詩歌當中。此時,身體意識處于萌芽階段,浪漫主義詩人并未全面直接地宣揚身體。然而,向往大自然,酣暢宣泄自我情感,這種種表現卻直接演繹了受理性至上與惡劣環境壓抑的身體之反叛。因此,浪漫主義詩歌中的身體編碼對于研究該時期人與自然的關系及其詩學特點至關重要。若將身體話語加入生態批評研究,生態批評的多重論題就能夠得到拓展與深化。在多重身體視角下,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生態內涵與詩學價值也將更為全面地展現。

一、身體與生態批評

身體話題由來已久,不同時代在此話題上皆留下了不同的印記。同時,身體在客觀上作為人存于世之根本,被不同研究領域紛紛納入各自的研究視野之中。尤其是二十世紀以來,無論在醫學、心理學、運動學,抑或哲學、美學、文學、政治學等領域,身體皆成為一個重要議題。兼具生物性和文化性是其公認的特征,這種特征與將重點致力于關注人類機體生存本身和物質環境關系的生態批評高度契合。身體與自然有著復雜的糾葛,對身體的思考流變與人和自然關系的變化一直交織在一起。事實上,“身體”在生態批評的發展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生態批評無時不展現出身體維度。

(一)生態批評視域下的身體流變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身體是人存于世之根本實體,人自開始思考自身,“身體”概念便交織著矛盾性,身體如陳年美釀一樣給自我以愉悅,又如一個甩不掉的幽靈一樣給精神以煩惱。隨著人類文化的發展,人與自然關系的變化,身體觀不斷地被各種話語所構造。

“身體”一詞,在現代漢語中的詞義有二:“①指個體的人或動物生理組織的整體。有時專指軀干或整體中頭以外的部分。②體格;體魄。”參見阮智富、郭忠新編著:《現代漢語大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年,第309頁。事實上,“身”字是一個象形字,它在甲骨文中被描繪為腹部隆起的人體側面形象,表示女子懷孕,隸化后的“身”字結構有所調整,“懷孕”的本義消失,指向軀體。在《說文解字》中,許慎解釋為“身,軀也。象人之身。從人,廠聲。凡身之屬皆從身”許慎:《說文解字全鑒》,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2012年,第 21頁。。“身體”本義中的“體”字在金文中為“軆”,指身體里的器官,此后楷書又創造了會意字“體”,表示軀干。同時,“體”字在古今漢語中皆有體會、實踐的意思。身體在英語中對應詞是“body”,“body”一詞用法較為豐富,與人體直接有關的名詞性含義主要是人或動物(包括已經死亡)的軀體、(除頭、四肢以外的)軀干。參見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編委會:《新牛津英漢雙解大詞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27頁。此外,“body”作為動詞時表示賦予抽象之物以形體。“body”的近義詞“flesh”,表示肉體,肉體是身體的物質組成,“肉體”在使用中往往帶有生理性欲望的指涉,而身體話語則包含了更豐富的文化內涵,生理性的肉體只是它的一個維度。

綜上可見,身體的中英詞義首先突出的是其物質軀體性,即身體是一個生理學意義上的有機實體。“頭”是大腦所在,是思維的象征,而從“整體中頭以外的部分”可見演變至今的身體詞義明顯帶有與思維對立的偏向性。而“體”字所包含的“體會”等動詞含義表明“身體”詞義又在一定程度上暗含了精神感受,“體”既是身體,又是感悟和實踐,這與英文“body”作為動詞時更加強調外在形體的呈現是不同的。“body”詞義與漢語“身體”的此般區別,與自古希臘以來西方人對身體所進行的身心二元劃分有著密切的關系。

柏拉圖在《斐多篇》中描述了蘇格拉底從容赴死的過程,借蘇格拉底之口對身體與靈魂兩者展開了辯證討論。蘇格拉底認為身體與靈魂是相對的存在,并把身體視為人追尋智慧之路上的障礙,他強調靈魂不朽且能擺脫身體,哲學家應該用靈魂、用心靈去探求真相。在他看來,靈魂帶有知識,而靈魂一旦進入身體,即出生,我們便遺忘,知識的再次獲得即回憶。身體在他這里便是低下的肉體,一直在擾亂著靈魂,身體是哲學家應該學習擺脫的凡俗之物,他直接言說著對現世肉身的不以為意:“真正的追求哲學,無非是學習死,學習處于死的狀態。”柏拉圖:《斐多:柏拉圖對話錄之一》,楊絳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2—13頁。身體是靈魂達到澄明的障礙,他直言“我們有這個肉體的時候,靈魂和這一堆惡劣的東西攙和一起,我們的要求是永遠得不到的”柏拉圖:《斐多:柏拉圖對話錄之一》,楊絳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6頁。,“我們得承認,和肉體同類的東西是煩人的、沉重的、塵俗的,也看得見的”柏拉圖:《斐多:柏拉圖對話錄之一》,楊絳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5頁。。在《蒂邁歐篇》中,柏拉圖將世界比作一個永恒的生命體,神將靈魂安置在這個生命體的中心,并使它統攝整個身體,把身體包圍起來。為了突出靈魂絕對至上,柏拉圖還強調,“神在造身體時,已經把靈魂造好了,這樣做就不會出現這樣尷尬的局面,即當靈魂和身體合在一塊時,后生統治先生”柏拉圖:《蒂邁歐篇》,謝文郁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頁。。亞里士多德也在《政治論》中提到:“靈魂和身體,前者自然地為人們統治的部分而后者自然地為被統治的部分。”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4頁。西方文化傳統中貶低身體,視身體為靈魂或心靈的對立面并受其統治的思想源頭即為此。

古希臘時期是人類的童年期,人與自然緊密相連,人之生活并未像今日般常常在現代文明中穿梭,習慣性用機器和數據解讀任何現象,甚至遺忘親近自然,因而彼時出現思想家思考靈魂或心靈與身體關系的現象,乃是人類的思維正從思考自身身體出發,繼而萌發形而上學的象征,是思維進步的體現。眾所周知,古希臘神話中的神有著七情六欲,古希臘雕塑等藝術常常以人的裸體形象為塑造對象。這實則意味著,彼時的人類能夠坦然面對身體,較大程度地釋放自己的動物性。他們依賴生態世界,并與之相融,他們也用身體構想自然或世界,古希臘思想家將靈魂的存在套用在自然觀中,把世界“當成被‘賦予了靈魂的’某種東西”柯林武德:《自然的觀念》,吳國盛、柯映紅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34頁。,如泰勒斯。然而,對于靈魂抽象提取,進而推崇提升,將身體貶為充滿各種劣根性的肉體概念,古希臘思想家的這種意識經過基督教的接收和反復強化,深深地扎根在了西方文化傳統之中,并隨著基督教的不斷深入在一定時期達到極致。

此外,身體與靈魂的對立作為一個基本思想范式,也被引申到動物與人,女性與男性等二元圖式的建立中,亞里士多德直言道:“靈魂與身體之間的關系也適用于人獸之間的關系。馴養動物比野生動物性情更為善良,而所有動物都因受到人的管理而得以保全,并更為馴良。男女間的關系也自然地存在著高低的差別,也就是統治和被統治的關系。”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15頁。由此可見,在這種思維傳統中,越是接近身體性、接近自然狀態的事物,越是受到貶低。靈魂或心靈、精神或理性,這些都逐漸成了全能上帝的象征。

到了十七世紀,笛卡爾的學說延續了將擁有思維和靈魂視為人與動物的區別的傳統,認為剝離了靈魂的身體與動物等同,且在他看來,可以把身體與動物視為機器。他在《第一哲學沉思集:反駁和答辯》中提出:“我首先曾把我看成是有臉、手、胳臂,以及由骨頭和肉組合成的這么一架整套機器,就像從一具尸體上看到的那樣,這架機器,我曾稱之為身體”笛卡爾:《第一哲學沉思集:反駁和答辯》,龐景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4頁。,“如果我把人的肉體看成是由骨骼、神經、筋肉、血管、血液和皮膚組成的一架機器一樣,即使里邊沒有精神,也并不妨礙它以跟現在完全一樣的方式來動作,這時它不是由意志指導,因而也不是由精神協助,而僅僅是由它的各個器官的安排來動作”笛卡爾:《第一哲學沉思集:反駁和答辯》,龐景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8—89頁。。這種學說逐漸受到了知識界的普遍接受,法國哲學家拉·美特里按照類似的思路創作了《人是機器》一書,表現了滲透于知識界的機械唯物主義精神。在當時,被神權壓抑的漫長的中世紀走向盡頭,自然科學有了很大的進步,隨之涌現的是大量的機械奇跡,各種自動化機械裝置不斷在人們生活中呈現,這使得人們很容易接受機械化的身體觀。在這種理念下,人對待身體的態度不僅僅是貶低或壓制那么簡單,而是開始對此表現出一種已徹底揭開其面紗后的不以為意。汪民安指出:“意識戰勝身體的方式從笛卡爾那里發生了變化,笛卡爾同樣將意識和身體劃分開來,但是從那里開始,身體不是被刻意地遭到壓制,而是逐漸地在一種巨大的漠視中銷聲匿跡了。”汪民安、陳永國:《身體轉向》,載《外國文學》2004年第1期,第39頁。笛卡爾認為天賦理性,“我思故我在”,理性是獨立于身體的存在,而身體只是機器。于是,身體成了徹底的客體,它與自然界的動植物一樣,受到物理定律的支配,也可以用科學去解剖和探索其全部秘密。自十七世紀以后的一個多世紀,身體與自然一同開始了祛魅(disenchantment)的旅途。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開始膨脹。身體開始在社會人文思想中缺席了,成為醫學等自然科學的研究對象。身體在社會人文領域話語權的消失,也意味著自然之物話語權的消失,人文學科通常將心靈或精神作為主題,并且認為文藝是高于身體和自然的,黑格爾就認為藝術美高于自然,只因它是由心靈產生的。

身體在笛卡爾二元對立的思想下開始銷聲匿跡,然而這種機械主義的觀念也推動著自然科學的不斷發展,生物科學自十八世紀以來不斷發展,作為心靈與物質統一體的“生命”概念被突出強調,生物學研究再次反過來打破了其身心二元論。笛卡爾在《論人》和《靈魂的激情》中認為松果腺位于人類大腦中,是靈魂所在,或者說它溝通了靈魂與身體,使二者能相互作用。“松果腺”理論在今日的生物學或醫學看來顯然無法成立。達馬西奧(Antonio Damasio)所作的《笛卡爾的錯誤》一書,曾對此進行系統研究,從生理學等角度打破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

而從另一角度看,到了十八世紀啟蒙運動時期,理性主義在身體的被湮沒中走向了頂峰,到處宣稱人的偉大是因為他是理性或精神的載體。從柏拉圖到黑格爾,哲學家們把唯心主義運動推向了極致,在此等形而上學中,身體幾乎沒有話語權。然而身心統一體的事實無可厚非,吊詭的是,理性運動也將推動人不斷地探索認識自己,人們終將回歸,重新認識身體。更何況對于非理性的過度遮蔽和壓抑,終將導致其爆發,正如一味地忽視自然終將遭到自然的報復。這一切的結果是,身體從十八世紀中后期開始發聲。

容易被忽視的是,浪漫主義的詩學文本當中已開始大量流露詩人的身體意識或身體因素。環境的劇變加深了身體對自然的渴求與感知,詩人的身體感受突顯,理性運動推動下的醫學、解剖學等生命科學的發展,使他們初步產生身體意識。以華茲華斯的《〈抒情歌謠集〉序言》為例,它被視為浪漫主義的宣言,華茲華斯在其中定義了浪漫主義式的“詩人”,其中夾雜著身體意識。他將詩人與解剖學家做類比,認為詩人以他本身的敏感產生和表達情感,給人愉悅。華茲華斯在強調感受力、內在創造力時,無疑描繪了一個具身性詩人,“他是一個人,比一般人具有更銳敏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熱忱和溫情,他更了解人的本性”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曹葆華譯,載王春元、錢中文主編:《英國作家論文學》,汪培基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第23頁。,不僅如此,“他有一種能力,能從自己心中喚起熱情,這種熱情與現實事件所激起的很不一樣”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曹葆華譯,載王春元、錢中文主編:《英國作家論文學》,汪培基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第23頁。,“并且又比別人更有能力把他內心那樣地產生的這些思想和情感表現出來……無疑地,它們與我們倫理上的情操、生理上的感覺,以及激起這些東西的事物相聯系”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曹葆華譯,載王春元、錢中文主編:《英國作家論文學》,汪培基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第28頁。。同樣,他也將詩歌視為有血有肉的存在:“希望讀者得到有血有肉的作品作為伴侶”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曹葆華譯,載王春元、錢中文主編:《英國作家論文學》,汪培基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第19頁。,“詩的眼淚,‘并不是天使的眼淚’,而是人們自然的眼淚;詩并不擁有天上的流動于諸神血管中的靈液,足以使自己的生命汁液與散文的判然不同;人們的同樣的血液在兩者的血管里循環著”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曹葆華譯,載王春元、錢中文主編:《英國作家論文學》,汪培基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第22頁。。在此,他強調詩歌并非產生于外在的神性召喚,而是物質性生命的產物。以華茲華斯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者普遍強調感受力與想象力,詩人作為這類能力的體現者,肩負著掌控想象的使命,華茲華斯設定了詩人重返自身的途徑。情感產生于有血有肉的物質身體,對于內在情感的關注實際上是重返身體的體現。作為詩人或作家,浪漫主義者并未能如哲學家般理性地捕捉與闡明身體意識的到來,他們更多進行著詩性創作,于是,心靈、想象等標簽成為浪漫主義詩歌中身體的外衣,傳統批評話語往往忽略其內在身體性。事實上,這種強調情感的浪漫主義思潮引領著身體的崛起。

到了十九世紀,尼采稱上帝已死,發出“從身體出發”的口號。他認為人的思維和行動背后有著一股起支配作用的力量,即權力意志,于是他直呼:“人類,已經成了自然力的主宰,他的野性和放縱的主宰:欲望已經學會了服從,學會了功利。與一個猿人相比較,人類表現出一種巨大的權力。”尼采:《權力意志:1885—1889年遺稿》,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727頁。尼采強調了人性中無法撇去的動物性一面,它是非理性的,來自身體,人的身體不應該受到輕視。他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直言:“我全是肉體,其他什么也不是,靈魂不過是指肉體方面的某物而言罷了”,“我的兄弟,你稱之為精神的你的小的理性也是你肉體的工具,你的大的理性的小工具和玩具”,“創造的肉體為自己創造了精神,作為其意志的幫手”。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錢春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30、31頁。形而上學長期以來將身體視為與動物等同,在這樣的傳統看來,這兩者皆是次等的,人依靠理性而為人,尼采則為身體發聲。雖然他并未正面建立身體哲學,但從身體的角度看,無疑在他的哲學視角中,權力意志源自對身體性的思考,它無疑是身體的一股超越性的力量。如此一來,尼采也不再強調人是高于動物的理性存在,而認為人是“聯結在動物與超人之間的一根繩索”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錢春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10頁。

此外,尼采又形象地將阿波羅精神(日神精神)與狄奧尼索斯精神(酒神精神)視為藝術的起源,酒神精神正是忘我的、狂歡的,表征著合一的力量,它更象征著身體性和自然力,身體性內在于人的自然,即生命力和本能的層面:

自然的本質就要得到象征的表達;必需有一個全新的象征世界,首先是整個身體的象征意義,不只是嘴、臉、話的象征意義,而是豐滿的讓所有肢體有節奏地運動的舞姿……為了把握這種對全部象征力量的總釋放,人必須已經達到了那種忘我境界的高度,這種忘我境界想要通過那些力量象征性地表達自己……尼采:《悲劇的誕生》,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30頁。

尼采形象地分析了酒神頌歌,它是身體的狂歡,是生命力的釋放,悲劇精神正是通過回歸身體、釋放生命力的方式來達到生命的彌合感,故而他說:“此即狄奧尼索斯悲劇的下一個效應,即國家和社會,一般而言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種種鴻溝隔閡,都讓位給一種極強大的、回歸自然心臟的統一感了。”尼采:《悲劇的誕生》,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58頁。尼采的理論明顯包含著身體的大地性,人在這種狂歡式的藝術形式中達到自然的狀態,這種自然的狀態是人類共通的。于是,身體也成就了藝術的感染力,因為人即身體。

至此,身體從束縛中掙脫出來,開始去推翻“理念”“我思”“理性”在形而上學研究中的核心地位。身體不再被視為廣延的物體,而是生命體的核心,也是人類文明進程中諸多矛盾和問題的根源所在,它逐漸成為哲學等人文學科關注的重大焦點之一。巴赫金所討論的狂歡節是身體的狂歡,弗洛伊德大膽強調身體的本能和欲望,現象學家梅洛-龐蒂更是系統地建立了身體現象學。

如果說尼采和以弗洛伊德為代表的心理學家們發現了精神中的非理性、動物性,使身體在人文研究領域發聲,那么以梅洛-龐蒂為代表的現象學家們則進一步揭開了身體隱秘的文化內涵,徹底提出消除身心二元論。梅洛-龐蒂運用大量心理學、生理學等極為細致的科學分析,聚焦身體,來建立他的現象學體系,試圖解構存在與意識、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分裂。他看到了身體與世界的實在聯系,指出“身體是在世界上存在的媒介物,擁有一個身體,對一個生物來說就是介入一個確定的環境,參與某些計劃和繼續置身于其中”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姜志輝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16頁。。身體不是純粹獨立的物體,它擁有統一性,我們對于世界的感知是身體性的,是一種知覺,身體賦予物體和抽象概念以意義,我們獲得認識和理性皆離不開身體知覺。梅洛-龐蒂透過身體,也對自然世界有著獨特的認識,他將人與外在自然世界的關系做了一個巧妙的比喻:“由于物體之間或物體的外觀之間的關系始終需要通過我們的身體,所以整個自然界就是我們自己的生活或處在對話中的我們的對話者的表演。”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姜志輝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405頁。那么,再進一步探索,他得出:

自然世界是所有界域中的界域,所有風格中的風格,它保證我的體驗在我的個人歷史生活的所有斷裂中有一種給出的和非規定的統一性,它的關聯物就是我們從中發現身體定義的我的感覺功能的給出的、一般的和前個人的存在。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姜志輝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418頁。

這段話啟示著我們,人們的邏輯活動都建立在對世界的體驗上,自在和自為無法分割,身體聯結了自然世界中的萬物,自然界亦是保證身體定義感覺與存在意義的場域。身體在環境中的嵌入,也使得現象學家對于“地方”(place)倍加關注,如海德格爾提出“棲居”,而人文地理學家對于“地方”的研究又深受身體現象學的影響,如段義孚對空間與地方的探討。

自由爛漫的古希臘人從身體出發,思考生命和自然萬物,開始認識人類自己,認識人之精神和思維的高貴,而到笛卡爾時代,人類中心主義膨脹,身心二元論思想全面鋪開,在極度的理性崇拜下將身體與自然一同祛魅。十九世紀,尼采卻面向大地,為身體發聲,正面看待人身上非理性的自然力。二十世紀的梅洛-龐蒂更是將軀體性層面的身體與現象學研究結合,試圖打破人文學科根深蒂固的身心二元論。由此歷史軌跡可見,身體是人類認識世界的起點,它也在人類文明發展的進程中不斷回歸,人是身體并居于世界,人們對于身體和自然的認識也始終糾葛在一起。

(二)生態批評中的三重身體維度

自二十世紀以來,隨著認知科學、心理學、現象學的深入發展,圍繞“身體”的研究成果可謂蔚為大觀。福柯將政治權力的運轉與規訓身體聯系起來,建立了身體政治學,波伏娃、巴特勒等女性主義者又從身體視角出發,構建各自的女性主義理論。生態批評自誕生至今,雖未顯明而普遍地強調身體研究的重要性,但其發展深受包括身體理論在內的眾多理論的影響,并在其自身的理論探索和構建上與“身體”話題緊密相關,呈現出“身體”維度。對此,筆者認為生態批評與身體的勾連主要體現在彌合二元對立、物質轉向以及關于“地方”的思考當中。

首先,彌合二元對立是生態批評中身體維度的一個原則性體現,生態后現代主義和生態女性主義皆對此做了重要探索。

身體研究對生態批評的影響,較大程度上來自女性主義。波伏娃在《第二性》開篇從生理學的角度,即從女性與男性身體在生物學上的差異角度展開研究,她主張采用存在主義的哲學視角,圍繞“為何女人被界定為他者”的問題展開探討。波伏娃認為女性與自然都是男權世界中的他者,女性被視為自然的同類,是土地,是水,具有被動的繁殖能力。在波伏娃看來,男性對女性的態度正如人對待自然一樣是矛盾的,一方面人開墾自然,另一方面人又產生和死于自然,自然對于人而言有著不可被壓倒的神秘性,而男性期待在女性身上把握自然,其實是用自己的意志塑造臣服于自己的女性。她提到,“首飾的作用是同時讓她更密切地屬于自然和使她擺脫自然,這是將認為的凝固的必要性賦予活生生的生命。女人使自己變成植物、豹子、鉆石、珍珠,將花朵、皮裘、寶石、貝殼、羽毛和她的身體混合起來……在打扮過的女人身上,自然雖然在場,但是也被一種人的一員俘虜了,按照男人的欲望被重新塑造了”波伏娃:《第二性》,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第224頁。。波伏娃對男權社會文化傳統中女性與自然的緊密關系有著細致的分析,這對生態批評尤其是生態女性主義有著深刻的影響。但是她研究對象中的身體概念很大程度上還是與社會意識相分離的,因此以上對身體的研究一定程度上還建立在身體與思維二分的基礎上。

當代女性主義研究者巴特勒延續了性別的社會構建論這一女性主義重要命題,并以身體為據點,對波伏娃的研究做了進一步的突破和發展。身體的“物質化”(materialization)是其在《身體之重》中重點談論的概念,這里的“物質化”概念強調了被規訓、塑造的被動性,換言之,身體在傳統二元對立思想下被強化為本體意義上的被動性存在,即物質,權力關系不斷地促成其物質化的形成。然而巴特勒筆下的身體是開放性和生成性的,它“從沒有對強迫其物質化的規范完全順從”Butler, Judith. Bodies that Matters. New York: Routledge, 1993, p.2.,再物質化(rematerialization)成為可能,即身體對不斷壓制的權力規范會發生反叛,兩者是相互生成的。在她看來,被視為他者的女性、同性戀者正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身體對規范主體的反叛。此外,巴特勒曾提到,“其他女性主義學者指出,自然的概念需要重新被思考,因為自然概念有它的歷史,將自然視為空白和無生命的紙張必然是出現于現代,可能與統治性的科技出現有關。事實上,有人認為將自然視為動態的相互關系同時適用于女性主義和生態目標”Butler, Judith. Bodies that Matters. New York: Routledge, 1993, p.4.。由此可見,巴特勒雖然強調權力對性別、身體、自然的構建作用,但在她的話語體系中,并沒有一邊倒地強調某種構建論,而是凸顯身體本身的超越性,試圖突破以身心為主導的各種二元關系,挖掘兩者之間無法分割且動態的關聯。巴特勒對身體物質性的重申為后現代主義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也深深影響了生態后現代主義和生態女性主義。

以查倫·斯普瑞特奈克(Charlene Spretnak)為代表的生態后現代主義和生態女性主義學者延續了后現代關注物質性的研究,更將視野跳出現象學的形而上和語言學的話語構建,將身體的真實生存狀態與生態環境納入研究范疇,并切身加入綠色運動的實際行動中。他們進一步發現了二元對立思想造成人與自然的嚴重分裂,發現現代意識形態引導下的人類行為對真實身體造成軀體性的影響,以此對現代性做了深入的批評。斯普瑞特奈克指出:“現代生活允諾人們可以脫離變幻莫測的身體(body)、脫離自然(nature)的限制以及脫離對地方(place)的鄉土聯系。身體被看成一架生物機器,自然界被看作僅僅是現代經濟的外殼,地方觀念成了世界主義者眼中未開化之物。”斯普瑞特奈克:《真實之復興:極度現代的世界中的身體、自然和地方》,張妮妮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2頁。生存的物理性,包括身體、自然和地方的統一。她認為身體是包含心靈的,由此,也可以稱其為“身心”(bodymind)。身體自身擁有自愈能力,并且與環繞著的自然相協調,由此她批評了現代醫學中絕對偏向生命機械論的治療模式,肯定中草藥、針灸、瑜伽、太極等主張尊重身體整體性的調理模式。而身心二元分離使“心靈一方面失去了其理性和靈性之間的連續性,另一方面又受到了感覺和情感的‘腐蝕’作用。這種二元論的棲身之地是某種更大的二元對立:即人與自然的分離”斯普瑞特奈克:《真實之復興:極度現代的世界中的身體、自然和地方》,張妮妮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89頁。。斯普瑞特奈克強烈批判了身心二元論,認為它強行造成現代人與自然斷裂,從而引發一系列環境問題和身體自身的災難。解構主義所主張的語言構建決定論在她看來亦是分割了身體對世界的實際感知。總而言之,斯普瑞特奈克強調了與環境緊密相連的身體的物質真實,以及它自身的整體調節能力,她對現代社會斷裂身心、破壞環境的現象做了強烈的批評。

由此可見,女性主義廣泛涉及以身體為焦點,將身體、女性、自然三者相聯系的研究,并推動身體研究朝向“物質化”方向轉移,女性主義對生態批評在身體維度上實現了重大影響。生態批評關注人類真實生存狀況,身體必然成其焦點。身體、女性、自然在二元世界中被歸為同類,三者因擁有二元世界的同類性而獲得生態批評對于其互聯性的格外關注,消解二元文化對此三者的壓制、貶低、侵犯是生態批評的話語前提,質言之,彌合二元對立是生態批評中身體維度的一個原則性體現。

其次,由近年來掀起的物質生態批評浪潮可見,以解構身體與心靈、自然與文化的二元對立為前提,物質轉向是生態批評身體維度的根本性體現。物質生態批評或新物質主義尤其強調身體的軀體性,關注身體本身,它同時也更新了身體理論。

物質生態批評在物質女性主義和生態后現代主義的影響下,將物質化研究作為核心視角,成為近幾年來生態批評的重要轉向。值得說明的是,物質生態批評對身體和自然的物質化強調當中的“物質”概念,并非指向傳統二元對立思想下所強調的低下、被動,受精神或人類控制的一元;恰恰相反,物質化研究借用量子力學等科學成果來詮釋物質活力,實則為一種“再物質化”,是一種新物質主義,即突出物質本身的生成性、能動性、開放性、超越性。它深受物質女性主義、殘疾研究、跨性別研究、生物學等身體研究影響,身體毫無疑問是其重要據點之一。

新物質主義的代表學者有伊歐維諾(Serenella Iovino)、阿萊莫(Stacy Alaimo)、班尼特(Jane Bennett)等,其中,阿萊莫尤其從身體的角度展開研究。阿萊莫通過提出和圍繞“跨體性”(transcorporeality)、“毒性身體”(toxic body)等概念構建了物質生態批評的身體理論。“跨體性”即強調人類身體與自然界其他生物體間一直存在著食物、空氣、水等物質交換,它旨在瓦解人與自然在文化語境中的分離,以身體為思考點,也可以促進人的認知感。身體研究雖然在女性主義等文化研究領域不斷興起,然而因其不可避免的生物性質,這些研究往往不自覺地將身體歸為可塑性的物質,而在新物質主義或物質生態批評看來,物質不是被動地等待人們賦予意義的“空白”,“跨體性”概念的提出一定程度上調和了自然與文化、生物性與文本性之間二元解構理論的構建困擾。

物質化的研究焦點也將身體細化到與之切身相關的飲食、疾病、情感(affection)等方面。若從阿萊莫的身體理論出發,也可以發現最觸手可及的“跨體物”便是食物。因為它直接將動植物化入人的身體,身體主要通過食物聯結自然和社會,換言之,食物不僅維持著身體的物質性運轉,還關乎人類的文化傳統和倫理道德。與飲食研究類似,圍繞著身體的物質軀體性必然會關注到身體與環境的一個重要軀體性現象——疾病。阿萊莫提出“毒性身體”的概念即關乎于此,她關注身體的器官病變(尤其是女性)與環境污染的關系。對于飲食和疾病的研究也是生態批評物質化浪潮中的一大體現。此外,在身心合一的物質化轉向中,“情感”不再與“身體”對立,而被視為包含于身體的一部分。質言之,“身體”恰如斯普瑞特奈克聲稱的“身心”。生態批評與“情感研究”(affect study)相結合,也就結合了醫學和認知心理學,對割裂文本情感表達與身體真實存在的傳統文學批評做了極大的突破。“情感研究”主要在近幾年的英國浪漫主義研究中收獲一定成果,如麗莎·奧塔姆(Lisa Ottum)和賽斯·雷諾(Seth T. Reno)于2016年編撰出版了《華茲華斯和綠色浪漫主義:19世紀的情感和生態》(Wordsworth and the Green Romantics: Affect and Ecolog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一書,該書收入了麗莎·奧塔姆(Lisa Ottum)、阿什頓·尼克爾斯(Ashton Nichols)、艾利森·杜桑納(Allison Dushane)等學者的論文。尼克爾斯認為:“語言是思維本身的物質化表達(詞語必須被筆或鍵盤書寫,或者用舌頭和肺訴說),同理可得,文學形式是情緒狀態的身體表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快樂’是我所選擇表達的詞語,我的‘害怕’即我為了記錄害怕而作的詩歌。”Nichols, Ashton. “Fostered by Fear: Affect and Environment in Romantic Nature Writing.” in Ottum, Lisa & Seth, Reno, eds. Wordsworth and the Green Romantics: Affect and Ecolog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New Hampshire: New Hampshire UP, 2016, p.147.在這樣的視角下,文字具有了物質實在性,它不是一種純粹的意識或象征,卻是情緒或情感本身。因此,生態批評的身體維度表現在秉承了物質化的后現代主義研究轉向,在此基礎上,又將焦點細化到飲食、疾病、情感等與身體休戚相關的各個層面。

由是,以阿萊莫為代表的身體研究提醒我們,我們不應該把身體看成一個獨立的實體,而應是一個開放性的系統,以此來聯結環境,然而“由于跨體性使人的身體成為焦點,這容易被指責為重建人類中心主義”Alaimo, Stacy. Bodily Natures: Science, Environment, and the Material Self. Bloomington:Indiana UP, 2010, p.15.。同樣被指責的還有人格化自然的文學描寫,這被認為是人類文化強行黏附于自然,有些學者甚至極端地表示自然應當與文化徹底分離才有可能實現真正保護自然。在此類問題上,物質生態批評認為在環境問題頻發的當下世界,我們不可能采取徹底地與自然分離,以此恢復其生態原貌的措施,而應當發揮人的主動參與性,去保護生態系統,實現可持續發展。

最后,由于身體與環境的物質傳遞是跨越本地的,是世界性的,自然亦不可能與人類分離,生態批評的發展向來伴隨著身體與環境關系問題的思考,因而它的另一個身體維度必然指向關于“地方”(place)的思考,這是其身體維度的關聯性體現。

身體即人的軀體,是嵌入環境中的一個有機體,對于身體的關注一直指向著地方或環境。海德格爾提出“棲居”理論,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受現象學影響,探討了身體與空間意義、價值觀存在的聯系,生態批評對“地方”的研究深受現象學影響,并且包含了更廣闊的視角,對此相關的研究有“生物區域主義”(bioregionalism)、“生態世界主義”(eco-cosmopolitanism)、“再棲居”(reinhabitation)等理論。對于人而言,身體是環境的組織者,是認知的主體;對于環境而言,身體參與了自然世界的機體循環,身體與它的處所密切相連。而地方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處所或自然,它往往與人的情感聯系在一起,并被賦予了濃厚文化意義。勞倫斯·布伊爾借地方現象學家愛德華·卡西(Edward Casey)的觀點指出:“正如卡西意識到的那樣,當代關于境遇性(situatedness)的多數討論都集中關注社會語境的問題,很多把身體的嵌入性(physical embeddedness)作為中心問題的人更加關心‘作為地方的身體’(bodies-as-place),而較少關心在物質環境中的‘安居于地方’的問題。”勞倫斯·布伊爾:《環境批評的未來:環境危機與文學想象》,劉蓓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3頁。在他看來,生態批評的身體維度不應當僅僅局限于物質化的身體本身,而更應當擴展至棲居性的問題,這樣的語境似乎更利于將現象學推向環境問題本身,極具現實解決意義。深受現象學影響的還有喬納森·貝特,他在《大地之歌》(The Song of the Earth)中強調用現象學的方法展開生態批評,借用海德格爾“棲居”概念探討浪漫主義詩學,并以華茲華斯為例,展開了他的“地方”研究。貝特在《浪漫生態學:華茲華斯與環境傳統》(Romantic Ecology: Wordsworth and the Environmental Tradition)中借用希尼(Seamus Heaney)所提的“熟諳”(knowing)、“命名”(naming)、“記錄”(recording)的概念來分析浪漫主義詩歌中所體現的人的自我意識與地方的關系。此外,有些學者對地方則擁有更廣闊的視野,如厄秀拉·海斯(Ursula Heise),她認為在身體流動頻繁的當今社會,應當培養環境世界公民身份,“從全球環保主義的視角來構建地方主義”厄秀拉·海斯:《地方意識與星球意識:環境想象中的全球》,李貴蒼、虞文心、周圣盛、程美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0頁。。生態批評關于“地方”的研究,結合了現象學的哲性思考和社會政治學的格局關懷,是身體維度另一種方式的表現。

綜上可見,生態批評的三重身體維度秉承了身體研究的發展脈絡,主要受女性主義、后現代主義和現象學的影響。彌合二元對立始終是其源發性和原則性的體現,物質化則更加緊密地圍繞軀體本身,表現了身體維度本質性的一面。關于“地方”的思考則進一步體現了生態批評高度關懷機體棲居狀態的思維范式,表現了其身體維度的關聯性。此三者密不可分,共同編織了生態批評的身體話語網。

值得注意的是,生態批評中的身體轉向在我國生態批評界亦呈現出一定的趨勢。美學與生態批評學者程相占在厘清環境美學理論時,認為環境美學引發著美學的生態轉向與身體轉向,同時,“環境美學與身體美學一道突出了身體在審美活動中的重要作用,正在共同促進審美的‘身體’轉向”程相占:《環境美學的理論創新與美學的三重轉向》,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第42頁。。審美的發生直接依賴于感官,也即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這些感官直接指向身體的維度。

而強調人在與環境的交互中發生審美的環境美學必然又指向生態的維度,審美、生態、身體,這三者是無法割裂的。這便意味著身體話題在環境審美或是生態審美中存在著重要意義,也即關乎當下生態文明價值取向建設。同樣,唐建南在《生態批評的多維度實踐》一書中將生態批評中身體研究的主要體現歸納為三個層面——話語層面、物質層面、審美層面,他指出“身體的審美層面肯定了感官感知自然,從而促進身心融合、人類與自然融合的重要價值”唐建南:《生態批評的多維度實踐》,廣州: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2017年,第49頁。。身體在審美中的重要地位為解構二元對立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由審美領域自然引發研究者轉向“詩”的領域,于是乎有學者敏銳地發現身體、文學(尤其是詩)、生態在本體論上的邏輯糾葛。王曉華在《身體詩學》一書的最后一章強調了身體詩學必然通向生態詩學,他關注到生態學的創始人海克爾(Ernst Haeckel)在建立有機體的生態學譜系時實際上已將身體意識涵括其中,他指出海克爾建立起了兩個意象:在環境中的有機體(the organism in the environment)、位于有機體中的人類身體(the human body among the organism)。王曉華:《身體詩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66頁。因此,身體話語在我國生態批評理論中的興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美學的發展,而以審美研究為開端介入生態批評中的身體問題,也為解決二元對立難題、深化文本的文學性研究提供了更為寬廣的理論依據。本書的研究在詩學層面展開,秉承了當下身體美學中對感官感知環境或自然的強調,并加入物質生態批評開啟的對物質與身體交互性的研究浪潮中,在生態批評視域下對詩歌文本做出身體研究實踐。

人類因其身體而生存于世界,認識世界亦從身體開始。身體是人與自然或世界建立聯系的起點和終點,人類對身體的認知也在文明發展的進程中不斷回歸,哪怕曾經所謂的理性一度給它蒙上了面紗,造成了它在人文話語中被貶甚至消失的假象。在生態批評的語境下,身體的話語更為人類認識和處理自身與自然的關系撥開了層層迷霧。身體是生態批評發展中無法避之的核心維度之一,身體話語理當在中國生態批評語境中引起更多的重視。

二、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研究綜述

浪漫主義詩歌是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性成就,也是英國文學史上的經典成果。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的出版,宣告著浪漫派新詩的誕生。無論是歸隱湖畔而凝心靜思的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抑或是意氣風發卻英年早逝的拜倫、雪萊、濟慈,在目睹工業社會所帶來的生態危機和人性危機之后,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幾乎都是大自然的觀察者和崇拜者,也是自我情感的主動觀照者。劇烈的社會和環境變化使得他們的詩歌凝結著強烈的身體性,身體性即內在于人的“自然”,屬于生命力和本能。或許正是這種身體性的淋漓體現使得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在詩歌語言和風格上有著很大的變革,它們全然不同于拘謹克制的古典主義,而是變得清新動人、情感真摯,更能引起讀者強烈的共情。因而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一直是文學研究的經典對象,浪漫派詩歌在人與自然問題上的集中觀照,也使得其與生態批評結下不解之緣。

(一)自然失語下的詩歌研究傳統

自二十世紀以來,國內外學界從未間斷對浪漫主義的研究,尤其是國外學界,研究論著頗多。正如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在《浪漫主義的根源》(The Root of Romanticism)中所指出的,“事實上,關于浪漫主義的著述要比浪漫主義文學本身龐大”以賽亞·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呂梁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第9頁。。就英國浪漫主義而言,浪漫派詩人思想和詩歌文本也被各種理論加以解讀,如出現了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新歷史主義、女性主義、生態主義等方面的批評研究。其中,“重返自然”的思想一直與歐洲浪漫主義運動聯系在一起,“自然”的主題也是英國浪漫主義研究中尤為重要的一環。二十世紀早期對于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研究主要傾向于兩個層面或兩類問題的結合,一是詩人情感,二是歷史政治背景,這兩者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此外,從詩歌文本可見,浪漫主義詩人的情感呈現全然不同于此前的古典主義詩派,故此,以情感為線索的研究往往與其詩歌藝術理論研究相結合。在這些研究中,“自然”雖反復被提及,但實際上是失語的,作為物質的自然本身并未受到真正的關注,它通常被視為浪漫主義者政治失意的避居場所,這也構成了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研究傳統。

二十世紀對于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研究做出重大貢獻的學者首先是耶魯大學的M.H.艾布拉姆斯。艾布拉姆斯于1953年出版著作《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The Mirror and the Lamp: Romantic Theory and the Critical Tradition),該著作是二戰后英美文學研究的權威性代表之一,書中對英國浪漫主義的創作特點進行了細致的分析,以“鏡與燈”的比喻突出浪漫主義所強調的情感和想象力的作用,將以華茲華斯為主要代表的浪漫主義關于詩歌藝術的理論稱為藝術的表現說,也即“一件藝術品本質上是內心世界的外化,是激情支配下的創造,是詩人的感受、思想、情感的共同體現”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酈稚牛、張照進、童慶生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25頁。。另一位耶魯大學的著

名學者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同樣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做出了突破性的研究。他認為華茲華斯和彼特拉克是西方經典的抒情詩歌中兩位劃時代的人物,彼特拉克開創了文藝復興時期的詩歌,而華茲華斯創立了現代詩歌。通過對英國浪漫派詩人的創作心理或情感世界進行心理學分析,布魯姆動搖了T.S.艾略特的形式主義批評在美國學界的支配地位。他在《影響的焦慮:一種詩歌理論》(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A Theory of Poetry)中論述了彌爾頓對華茲華斯等后繼者的影響,在《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中將華茲華斯與簡·奧斯汀做了平行比較。從評述華茲華斯的《坎伯蘭的老乞丐》一詩中反復提及的“自然之眼”可見,布魯姆將華茲華斯的“自然”視為擺脫政治上的情感危機后,回歸質樸心境的表現,即“忍受苦難并在大自然中匿跡的自由”。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江寧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95頁。

此外,圍繞單個英國浪漫派詩人的研究著作也較多。美國學者杰弗利·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n)于 1971 出版了專著《華茲華斯的詩歌(1787—1814年)》(Wordsworth's Poetry 1787-1814),該書對華茲華斯從經歷法國大革命到回歸自然的自我心路歷程的發展進行了研究,指出華茲華斯的詩歌是其真實情感意識的表現。他在研究中使用了心理分析法、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等研究方法。杰弗里·貝克爾(Jeffrey Baker)在1986年的《濟慈和浪漫主義》(John Keats and Symbolism)中細致探討了濟慈詩歌象征主義的情感表現手法。另外,瑪麗蓮·巴特勒(Marilyn Butler)、馬者里·萊文森(Marjorie Levinson)等新歷史主義批評家認為華茲華斯詩歌的魅力在于其歷史的缺場,他們將詩歌與歷史、個人意識與社會經驗相結合來解讀英國浪漫派的詩歌。

在這幾類研究當中,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尤其是華茲華斯)筆下的自然幾乎皆作為一個與政治場所相對的大背景,它亦象征著心靈的隱匿世界,評論者們并未就“自然”一個命題單獨加以強調,也未對其自然寫作加以生態視域的關注,而是僅僅將“復歸自然”作為一種情感偏向,從而研究詩歌語言風格和題材選取上的問題,以及突出研究情感問題本身所包含的意識形態與歷史意義。無獨有偶,我國學界早期對于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批評更是極端地僅僅關注作品是否鮮明地表達革命精神,湖畔派詩人的作品反而因其鮮明的自然書寫特征受到貶低。

英國浪漫主義文學從清末民初開始被譯介入中國,鑒于當時的歷史背景,我國文壇更傾向于欣賞拜倫、雪萊這般明顯帶有革命精神的詩人,他們所創作的宣揚自由、歌頌戰爭的詩篇被奉為“醒世恒言”。王國維、魯迅、胡適等文人志士為拜倫作品的早期譯介和研究做出了貢獻。著名詩人和翻譯家查良錚翻譯了拜倫和雪萊的作品,楊熙齡、邵洵美翻譯了雪萊和濟慈的作品,這些老一輩翻譯家的譯詩韻味濃厚、文筆優美,為英國浪漫詩歌在我國的接受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他們在譯著前后所作關于詩人的評論也成了早期研究文獻的一部分。在此之后,我國學界對這三者的詩學思想研究也有一定的發展,但主要集中于“拜倫式英雄”、雪萊的“自由和革命”精神、濟慈的“美與真”等主題,幾乎未曾有人關注到人與自然或生態方面的話題。關于華茲華斯與柯勒律治的詩的研究相對起步較晚,最先由陸志韋、卞之琳于二十世紀初譯介入中國。由于受意識形態的影響,這兩位湖畔派詩人因其作品反復表現回歸自然、沉醉于神性而被貼上隱居遁世的“消極浪漫派”標簽,對其研究相對冷淡且失公允。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論詩》(1984年)和《十九世紀英國文論選》(1986年),書中選錄了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拜倫、雪萊的代表性詩論散文,這兩本詩論譯作成為我國讀者得以了解英國浪漫主義詩學思想的主要文獻。這也為此后國內學者從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文論中發現其生態意識,對其自然書寫有新的認識做好了鋪墊。此后,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90年出版了由著名學者、翻譯家王佐良先生所撰寫的《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該著作以敘述性的方式介紹和分析了幾位代表性詩人及其主要作品,是一部斷代詩歌史。同時,它也對詩人的重要詩歌理論做了深入淺出的評述,是國內學界解讀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經典之作。值得強調的是,王佐良不僅提及了柯勒律治《古舟子詠》中的“超自然”,還在評論華茲華斯的《丁登寺》時初步解讀了詩人的自然觀,即“就詩人自己而言,同大自然的接觸不僅能使他從人世的創傷中恢復過來,使他純潔、恬靜,使他逐漸看透事物的內在生命,而且使他成為一個更善良,更富有同情心的人”王佐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第26頁。,這為國內學者進一步發現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的自然書寫,深入解讀詩人的自然觀開辟了先路。

(二)生態批評轉向及其身體因素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國外學界掀起第一波生態批評浪潮,提出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的自然具有物質性,開啟了浪漫主義研究的“綠色轉向”,雖然在發展中不可避免地涉及身體因素,身體話語和身體理論卻并未得到生態批評的足夠重視。國內學界于該時期開始重視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的“自然”主題,但生態批評理論的跟進、建設以及運用到浪漫主義詩歌研究中相對不夠,身體研究于浪漫主義當中幾乎無人提及。

1. 國外研究狀況

一部分國外學者不滿于傳統批評和新歷史主義將“自然”視為浪漫派逃避政治失意的心靈場所,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掀起的第一波生態批評浪潮提出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的自然具有物質性,實現了對浪漫主義研究的“綠色轉向”。在這浪漫主義研究的“綠色轉向”中,部分學者試圖探索文學與生命科學的聯系,包含了一定程度的身體性因素。生態批評學者視浪漫派詩人為環境寫作的先驅者,并且認為英國浪漫主義對自然的愛并不是建立于想象層面的空想,而是涵括了實際的生態意義,換言之,愛自然不是無助和逃避的表現,而是生態思考的產生。從以關注人類生存前景為出發點的生態批評視角出發,國外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研究主要經歷了以下三個階段:一、關注自然的物質屬性,實現文學批評的“綠色轉向”;二、注重以文化和歷史為向導的復歸,建構以現象學為基礎的生態詩學,身體因素出現萌芽;三、實現更寬泛的跨學科研究,如生物學、心理學、物理學、醫學等學科理論的介入,身體因素多維度交織于研究中。

關注到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的自然寫作,對其展開生態批評的首先是喬納森·貝特。他于1990年出版了專著《浪漫生態學:華茲華斯與環境傳統》(Romantic Ecology:Wordsworth and the Environmental Tradition),第一次從生態視角研究華茲華斯,由此掀起了英美批評界用生態批評的方法研究浪漫主義的熱潮。貝特認為華茲華斯的詩歌是一種綠色的語言,重返自然不是躲開政治,而是將政治引入新的領域,即將愛自然和愛人類、人類的權利和自然的權利緊密相連。參見Bate, Jonathan. Romantic Ecology: Wordsworth and the Environmental Tradition. London: Routledge, 1991, p.33.此外,貝特在該書中極具先見地探討了“地方”問題,他借用希尼所提的“熟諳”“命名”“記錄”的概念,以華茲華斯為例來分析浪漫主義詩歌中所體現的人的自我意識與地方的關系。因而貝特也是生態批評中關于“地方”問題研究的先行者。

此后貝特又于2000年出版了《大地之歌》,該著作進一步完善了貝特的理論體系。貝特結合現象學的方法,引入氣候、風景等生態批評新視點,將詩歌視為詩意棲居于地球的一種體驗方式,強調文化的導向。此書主要探討的作家除莎士比亞、哈代外,亦涉及華茲華斯、拜倫、濟慈、雪萊等浪漫主義詩人。貝特在此書中提出,相較于“生態批評”,“生態詩學”一詞會是一個更恰當的名稱,因為“詩學”原意為制作的學問,生態詩學即研究對“家園”的“制作”參見Bate, Jonathan. The Song of the Earth . Cambridge: Harvard UP, 2000, p.75.。該書強調生態批評不應只是關注生態政治方面的研究,而應從現象學的層面思考棲居問題,這為生態批評研究拓寬了新視角,提供了新的理論范式。貝特毫無疑問是生態批評關于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研究的巨擘。貝特雖未有意識地關注身體,但由于現象學視角的加入,他將對人與自然的關注轉向棲居行為本身,亦不可避免地引向對身體的注視。因此,貝特的研究已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身體因素的萌芽。

在此十年間,生態批評學者熱衷于文化與歷史導向對于浪漫主義詩歌研究的回歸,從生態的角度將自然整合為浪漫主義關于倫理和政治等問題的抒寫場。詹姆斯·麥考斯克(James McKusick)等學者追溯了美國環境主義傳統來自華茲華斯、柯勒律治、克萊爾等浪漫派詩人的文學根源。麥考斯克在2000年出版了《綠色寫作:浪漫主義和生態學》一書,他在書中認為自然既是物質根據又是觀念構造,生態批評也應以歷史和文化為向導。他認為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濟慈、克萊爾的思想影響了現代環境運動,愛默生、梭羅、約翰·繆爾等人皆受浪漫主義思想的影響。此著作可以視為從第一波生態批評浪潮轉向以英美生態文學為主要研究對象的第二波生態批評浪潮的橋梁之一。

同為研究浪漫主義詩歌中的倫理與政治問題,蒂姆西·莫頓(Timothy Morton)首次直接從身體方面切入。他于1994年出版了《雪萊和口味的革命》(Shelley and the Revolution in Taste)一書,作為生態批評就單個浪漫主義詩人研究的經典著作,該書通過研究浪漫主義詩人雪萊,饒有新意地從飲食的角度闡釋了身體與環境的新關系。他富有前瞻性地在此書中透露身體聯結著社會與自然環境,而這種聯結是通過消耗食物完成的。Morton, Timothy. Shelley and the Revolution in Tast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2.這與阿萊莫于近些年來所提出的“跨體性”等身體理論相契合。莫頓探究雪萊的素食主義,認為詩人的這種飲食選擇富含了豐富的生態精神。由于對飲食這一身體行為的重點關注,莫頓在書中雖未明確地開拓身體在生態批評中的理論重要性,但身體毫無疑問在他的詩歌批評中成為重要場域,這在浪漫主義生態詩學研究中極具啟發意義。

以上階段的國外生態批評學者確立了英國浪漫主義在生態批評研究中的典型性與重要性,學者們強調了自然的物質性,挖掘了詩歌與生態環境的對話。而近十年來,生態批評掀起強調具有全球化語境的浪潮,國外學界對于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研究則進一步包含科學、醫學、哲學等更寬泛學科的交叉探索,身體因素開始交織于生態批評之中。

英國浪漫主義的情感以及對自然的愛以往被視為意識層面的觀念,近幾年來生態批評學者對英國浪漫主義的研究轉向從更寬泛的學科角度進行新“情感研究”。麗莎·奧塔姆和賽斯·雷諾于2016年編撰出版了《華茲華斯和綠色浪漫主義:19世紀的情感和生態》一書,該書收入了麗莎·奧塔姆、阿什頓·尼克爾斯、艾利森·杜桑納等學者的論文,并結合了生態學、生物學、醫學、美術學、心理學等跨學科研究方法。該書關注到詩人物質軀體性的層面,集中研究浪漫主義文學所表現的情感與生態之間的關系,拓展了生態心理學的研究領域,一定程度上集結了生態批評對浪漫主義的最新研究成果。情感研究強調對感性經驗的解讀,“情感”(affect)并非指單純的生物現象或智性意識,生物學實驗為其提供了某些理論支撐。達爾文與斯賓諾莎等人的著作在情感研究中受到全新的重視和解讀,而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尤其是華茲華斯,他的作品中有著大量表現感性刺激狀態的“情感”瞬間,這引起了情感研究學者的濃厚探索興趣。詩人如何用文字描繪和塑造自然,是人類如何感知自然世界的某種縮影,感受、思考、表達也是體現人之生態敏感性的重要部分。在生態批評中引入情感研究,換言之,研究“生態情感因素”(ecology's affects),一方面根植于回歸身體、回歸物質性的批評潮流,另一方面又從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后現代物質化研究趨勢中易忽略感性現象的缺陷。

拜倫這位通常被生態批評學者忽略的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在此新時期被進一步納入研究范疇當中。安德魯·哈貝爾(J. Andrew Hubbell)于2018年出版的《拜倫的自然:文化生態學的浪漫主義視域》(Byron's Nature: A Romantic Vision of Cultural Ecology)一書成為為數不多關于拜倫的生態批評研究專著。以往學者往往認為拜倫對于自然并未流露出如湖畔派詩人般的強烈興趣,哈貝爾對此現象及拜倫的自然觀進行了深入闡釋。他借鑒人類學家朱利安·斯圖瓦特(Julian Steward)所提的文化生態學(cultural ecology)來重讀拜倫的經典詩作,如《唐璜》《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等詩篇,指出拜倫將人的存在定義為文化與自然的交織滲透,強調環境對于文化模式的影響。Hubbell, Andrew. Byron's Nature: A Romantic Vision of Cultural Ecolog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p.9.同時,哈貝爾認為拜倫的生態洞察力與他對自由的理解緊密相關,拜倫通過詩歌表現了他的民主全球化追求,也表露了某種生態世界主義(eco-cosmopolitan)。哈貝爾指出拜倫通過《曼弗雷德》《該隱》《天與地》這三部劇作,揭示了現代性的悲劇后果,對西方貶低身體的二元對立的認識論基礎進行懷疑。Hubbell, Andrew. Byron's Nature: A Romantic Vision of Cultural Ecolog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8, p.159.

在新的理論和時代背景下,西方學術界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的自然寫作研究著重于關注人與自然關系的本體論和生態倫理等問題。此時的探究具有較強的跨學科特點,盡管在不同維度交織著身體性因素,但身體話語仍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其在語言、審美、情感、想象等問題上更是擁有寬廣的開拓空間。

2.國內研究狀況

國內學界雖亦開始重視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的“自然”主題,但生態批評理論的跟進、建設以及運用到浪漫主義詩歌研究中相對不夠,身體研究于浪漫主義當中幾乎無人提及。這或許是由于,國內學者浸潤于受道家影響的中國詩論傳統,對于自然這一命題的詩學思維更傾向于以道家式的感悟捕捉其天人合一的美學意蘊。然而無論如何,隨著現實生態環境的變化,以及比較詩學、跨學科研究等文藝批評的不斷深化,我國學者已然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當中作為物質環境的自然表示出興趣。

自二十世紀中后期以來,我國學界亦出現了“自然”主題的復歸,逐漸取消視湖畔派詩人為“消極”者的偏見。華茲華斯回歸自然的觀念也一定程度上與我國“老莊”思想相呼應,其詩歌亦包含了對人類現代文明的反思。故而,“自然”開始發聲。學界出現了關于浪漫派詩人自然觀解讀等論文,以及與“老莊”、陶淵明、王維詩學平行研究的若干初探性論文。隨著生態批評在我國文學研究領域逐漸成為一門“顯學”,人與自然的問題受到了極大的重視,對自然包括物質層面的生態解讀開始萌芽,華茲華斯、濟慈正在逐漸成為浪漫派詩人中的研究熱點,乃至約翰·克萊爾這位此前幾乎被我國學術界完全忽略的浪漫派詩人也引起了零星關注。

二十一世紀以來,國內關于英國浪漫主義單個詩人詩學的研究有著一定的成果,較之以往的歷史政治視角,學者們已將“自然”的議題提高到較為重要的研究范疇。值得一提的是,北京大學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了傅修延的《濟慈詩歌與詩論的現代價值》,在此專著中,傅修延從現代價值的視角解讀濟慈詩學,并提出了濟慈的詩論是生態詩論,為濟慈詩學研究注入了生態視角,也使得濟慈詩學在現代價值語境中獲得了全新的生命力。從生態視角研究濟慈詩作主要集中在此著的最后一章,此章題為“生態詩與生態之享受——‘大地的詩歌從不間斷’”。在此章中,傅修延認為濟慈由于其特殊的生活生長環境,對城市環境有著很大的抵觸,并用詩歌表現出親近自然的強烈欲望,濟慈詩歌對自然之愛的表達亦不同于華茲華斯等其他浪漫主義詩人在詩歌中所表現的,它不是一味歌頌自然的神圣,而是強調“親近與品嘗”傅修延:《濟慈詩歌與詩論的現代價值》,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07頁。。作為國內唯一一部關于濟慈詩學研究的權威專著,其研究對生態視角的引入,給予了國內學者以較大的啟發,促進國內學界擺脫對于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自然寫作只集中關注華茲華斯的局面。

在期刊論文方面,近幾年來對于英國浪漫主義的研究主要表現在對單個詩人的探索分析上。對于拜倫和雪萊的研究依然集中在譯介學方面,他們的經典作品如《哀希臘》《西方頌》等詩歌在譯介學、文體學、語言學方面的研究不斷地被更新,學者們對其詩作中的自然書寫研究卻少有興趣。至于華茲華斯,相比長久以來對他的“消極”抵觸,近幾年來在其詩歌和詩學思想上的解讀相對較有熱度,無論是單個作品的研究,抑或是對詩人整體思想的研究,華茲華斯與自然的關系一直是其較為明顯的主題。然而在這一主題上,大都圍繞詩人情感和文本內部審美層面,鮮有新的解讀出現。關于濟慈,國內已有學者關注到濟慈詩歌中所體現的生態關懷,開始從生態批評的角度解讀濟慈。如劉富麗的《論濟慈〈希臘古甕頌〉中生態倫理的詩性構建》(《湖北社會科學》2011年第1期)和田瑾的《生態關懷:濟慈詩作中的自然主義向度》(《外語教學》2017年第2期)。前者對濟慈的名作《希臘古甕頌》進行了文本細讀,認為濟慈對自然的審美囊括于對古甕的歌頌當中,此詩所傳達的返回原生態的理想符合當代生態倫理學的主張。后者認為濟慈詩作中的生態意蘊是當前研究所忽視的,生態意蘊在濟慈詩作中處于隱性鋪陳的模式,濟慈通過隱性的自然書寫和詩學哲思傳達了物我相和的生態理念。兩者均從生態批評的角度細讀了濟慈詩歌,發現詩人的生態關懷,對國內傳統浪漫主義研究做出了新的突破。

關于柯勒律治、布萊克、克萊爾等其他幾位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重要期刊論文相對較少。其中,學界對柯勒律治的想象說和布萊克的詩畫比較有著零星關注,而兩者詩歌中的自然書寫幾乎未受關注。譬如,丁宏為在《靈視與喻比:布萊克魔鬼作坊的思想意義》(《外國文學評論》2007年第2期)一文中,對布萊克詩與文中的“靈視”思維做了深入探析。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探析布萊克想象思維的基礎上,曾思考布萊克的著名小詩《虎》,指出老虎與羔羊同出于造物磨坊中的上帝敲打錘煉之手,兩者可能象征“肉體與靈魂、激情與美德、能量與生命等因素之間都可以存在著有機關聯”丁宏為:《靈視與喻比:布萊克魔鬼作坊的思想意義》,載《外國文學評論》2007年第2期,第86頁。,也即認為老虎不可能僅僅抽象化地作為二元對立中的肉欲一方。老虎在此被賦予更為寬泛的意義空間,這不禁引人思考,老虎作為自然界的動物,是否包含了布萊克較為深層的自然觀?陳紅教授就這首著名的小詩進一步做了創新性閱讀,她在《布萊克的“虎”的

“天真式閱讀”》(《外國文學研究》2011年第2期)一文中指出,“布萊克不單是一個具有動物保護意識的先行者,他對自然的多樣性,即不同物種的特性也有著充分的認識和尊重”陳紅:《布萊克的“虎”的“天真式閱讀”》,載《外國文學研究》2011年第2期,第82頁。,認為布萊克的“虎”有著真實的物質意義,暗藏著他樸素的自然觀。于此,《虎》這首小詩以及布萊克詩學首次被我國學者納入生態批評的思考范疇。此外,陳紅教授還在《古老牧歌中的綠色聲音:約翰·克萊爾〈牧羊人閱歷〉的生態解讀》(《外國文學研究》2018年第1期)一文中,圍繞田園詩歌傳統,對克萊爾的詩作進行生態解讀。這是國內學界為數不多的從生態批評的角度對布萊克和克萊爾的詩歌進行細讀研究的論文。

英國浪漫主義作為英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流派之一,有著極其廣闊的研究空間。然而,除去若干關于詩歌的賞析性書目,我國就其詩學的整體研究著作相對較少,對英國浪漫主義所含藏的生態精神和當代啟示有待于深耕。

迄今為止,國內關于英國浪漫主義詩學整體研究的博士論文有4篇,具體如下:高偉光的《英國浪漫主義的烏托邦情結》(北京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劉春芳的《英國浪漫主義詩歌情感論》(東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王欣的《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之形式主義批評》(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田茫茫的《英國浪漫主義批評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在這些研究中,浪漫派詩人的自然書寫雖已被突出強調,但其生態意蘊并未受到足夠的關注,對其自然書寫整體研究的視角傾向于側重其情感思想,探索其審美體系,也即采用傳統的詩歌批評方式。除此之外,另有專著一部,即魯春芳的《神圣自然: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生態倫理思想》(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值得一提的是,這部著作是我國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以“自然”為研究主題,用生態批評的方法較為全面地研究英國浪漫主義的著作。此書對彭斯、布萊克、華茲華斯、柯勒律治、雪萊、拜倫、濟慈詩歌中所體現的自然觀或生態倫理思想做了初步梳理,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價值進行重新評估,為浪漫主義所謂的“逃避”正名。作者認為浪漫派回歸自然乃是一種哲理探索,這也契合現代生態倫理思想,書中提出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們“注重精神生態與物質生態的哲學思想”魯春芳:《神圣自然: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生態倫理思想》,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頁。。魯春芳還在書中運用“深層生態學”等生態批評理論來解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神性自然觀。在當時的國內生態批評及英國浪漫主義詩學研究界,此作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某種程度上亦是國內關于生態詩學研究的范本之一。

在期刊論文方面,近十年來一部分學者注意到生態批評之于英國浪漫主義詩學研究的重要性,在此基礎上對浪漫主義詩學進行重構與解讀,出現了若干較有影響性的論文,為英國浪漫主義詩學研究注入新的生機。譬如,張劍在《英國浪漫主義詩歌與生態批評》(《外國文學》2012年第5期)一文中爬梳了二十世紀以來國外關于浪漫主義研究的方法轉變歷程,即從強調想象的唯心主義批評轉至強調政治的新歷史主義批評,最后走向“綠色”的生態批評。同時,他在文中以生態批評的視角重讀了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拜倫、雪萊、濟慈的代表性作品。

再如,張旭春在《“綠色浪漫主義”:浪漫主義文學經典的重構與重讀》(《外國文學研究》2018年第5期)一文中進一步闡釋了西方在浪漫主義研究中的生態批評范式,肯定生態批評較之形式主義、歷史主義等傳統批評話語所凸顯的社會責任意識,并向之致敬。他在文中展示了喬納森·貝特對華茲華斯《湖區指南》的經典重讀,以及蒂姆西·莫頓對雪萊《麥布女王》的意義重析。西方生態批評的前沿實踐,為國內學者更為深入地理解與展開生態批評話語提供了參考與借鑒。

凡此種種可見,相對于國外學術界對英國浪漫主義的研究持續呈現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勢態,我國學界對英國浪漫主義詩學方面的研究較為滯后。前期因國情或時代原因關注拜倫、雪萊詩歌所體現的革命性,近十年來主要轉向對華茲華斯詩歌中自然觀層面的關注,但主要圍繞詩人情感和文本內部審美層面,較少有新的解讀出現。其他詩人的詩學思想更是很少引起關注以至于鮮有深耕。圍繞“自然”這一浪漫主義公認最為重要的主題,僅2009年一部專著就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與自然間的生態倫理思想進行初步探討。在期刊論文方面,近幾年來雖出現了若干從生態批評角度探索英國浪漫主義的文章,但從其深廣程度上而言,關于浪漫主義生態詩學依然存有較大的研究空間。

事實上,生態批評在我國語境中的理論建構亦有待于進一步夯實與拓展。值得一提的是,王曉華于近期出版的《身體詩學》(人民出版社,2018年11月)一書。他在構建身體詩學的結尾,將對于身體的思考放置于整體生態環境中,在題為“身體、棲居地與生態詩學”這一章中指出:“環境固然可以影響身體,但身體也能夠反作用于環境,而承認這種交互性才能建構出整體的生命版圖。”王曉華:《身體詩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64頁。此著在理論層面為本書的詩歌研究帶來較大的啟發。身體與環境在文化語境中的結合,是走向一元論或整體論的必然結局,亦是“綠色”批評話語的必然發展趨勢。而在國內生態批評學界,身體對于詩歌研究的重要意義鮮有被提及,身體在浪漫主義研究領域幾乎是個空缺。

3.小結

經上述梳理分析可見,國內外對于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研究,皆經歷了從傳統的情感、歷史等角度的詩歌批評,轉向關注詩人與自然等生態問題之綠色研究歷程。在浪漫主義研究領域,傳統生態批評少有將身體放于顯著位置,盡管在國外學者的研究中,身體因素不斷顯現,卻較少有學者意識到身體話語的重要性,重視身體理論。由于對身體這一實現人與自然關系的根本介質缺乏足夠的研究,使得以往的研究產生若干問題。注重情感與想象是浪漫主義詩人的顯著特征,而傳統生態批評卻強調其詩歌中自然的物質性。故而,在處理該問題時,傳統生態批評往往過于強調客觀物質環境而忽略語言、審美、想象等詩歌本質問題,或是陷入模棱兩可的矛盾境地。此外,在挖掘詩歌文本時,生態批評學者們往往傾向于關注自然書寫或是有著明顯物質環境指涉性的詩行,故而,自然詩人華茲華斯獲得了足夠的關注,而其他詩人詩篇中的生態內涵遠未獲得深入挖掘。總之,由于缺乏對于身體的思考,生態批評在浪漫主義詩學研究領域,就彌合文化與自然、想象與物質之間的關系有待于進一步深化。

生態批評自掀起三波浪潮以來,物質生態批評或新物質主義提出“跨體性”“毒性身體”等身體理論阿萊莫通過提出和圍繞“跨體性”“毒性身體”等概念構建了物質生態批評的身體理論。其中最為主導的“跨體性”概念強調人類身體與自然界其他生物體間一直存在著食物、空氣、水等物質交換,它旨在瓦解人與自然在文化語境中的分離。,這標志著身體話語已開始進入生態批評的理論層面。生態批評中的身體轉向有其必然性,而身體更有著除生理性之外的龐大意義空間。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深處社會與環境劇烈變化的時代,身體遭受霧霾等污染迫害,物質生態批評的身體理論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身上存在著對照。實際上,身體在他們詩歌當中的表達是多樣性的,身體研究在生態批評中亦該有著更多樣化的維度。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的身體與生態問題是當下文學或詩歌研究中不應忽視的一隅。國內的生態批評研究主要側重于華茲華斯這位最為明顯具有復歸自然思想的詩人,鮮有對整體浪漫主義詩人及其詩學做較為系統和全面研究的著作,尤其是雪萊、拜倫的自然觀和生態思想幾乎無人提及。英國浪漫主義是世界文學史上極其重要的流派之一,我們有必要強化詩學研究的問題意識和當代意識,改進闡釋方法,對其若干重大問題進行不斷的深化研究。

三、本書的研究意義及思路

英國浪漫主義是世界文學史上極其重要的流派之一,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作為文學經典一直被各種批評所實踐,然就上文國內外研究現狀分析來看,其詩歌所包含的普遍意義和現代價值亟待學界進一步挖掘。柏拉圖認為詩人應該被驅逐出城邦,因為詩歌是“影子的影子”“模仿的模仿”,詩歌不會產生理性或真理。然而文學研究,就是要穿過這層層的想象之境去追尋真理之境,詩歌研究,更是要透過語言中看似與理性相悖的身體和情感,去探索“存在”的問題。

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中存在著大量的自然書寫,包含著豐富的生態啟示,這是當下學者們所公認的。而與此同時,浪漫主義詩歌又張揚著自我主義與情感主義,詩人們盡管熱愛大自然,卻似乎更沉醉于自我。那么,主張回歸客觀的自然世界,又深陷強烈的自我情感,此二者是否在某種程度上產生矛盾?維多利亞時期著名批評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把浪漫主義詩人普遍將自我情感賦予高山流水、花鳥蟲魚的現象稱為“情感誤置”(pathetic fallacy)。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不約而同地熱衷于將自己的喜怒哀樂浸潤于大自然,在“情感誤置”中以一種擬人(anthropomorphic)的目光對此進行歌頌,是否隱去了客觀存在的、真正的自然?將自然處處浸潤人之情感是否體現了一種有悖生態關懷的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抑或是兩者間有何內在關聯?此外,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所普遍強調的想象以及他們表現自然的方式是否與當時的現實環境有著一定的關系?

諸如此類的問題在當下學界并未得到較好的解答。從身體的視角再度對浪漫派詩歌進行審視,我們會發現在社會和環境的劇烈變化之下,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強調的“情感”(feeling)本身是一種感受力,是身體性的表現,詩人筆下的詩作皆凝結著強烈的身體性,張揚著生命力和本能感,這在當下的研究中似乎被忽略了。身體研究旨在解構身心、情理間的二元對立,生態批評中的身體理論亦試圖超越文化與自然、文本與生態間的對立,從身體的視角出發,是否可以突破以上矛盾和問題,抉發新的審美空間?身體的話語為我們認識和處理自身與自然的關系撥開了層層迷霧,也為詩歌或美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思維范式。本書試圖在生態批評的視域下,以身體研究為視角,采用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做出較為系統和全面的詩學分析,將文學經典納入與當下社會精神文明和生態文明建設的對話當中。

本書的研究在生態批評的視域中展開,以濟慈、雪萊、拜倫、布萊克、華茲華斯這五位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及其詩歌為主要研究對象,試圖對當下國內學界對于英國浪漫主義的生態批評主要限于華茲華斯的局面做出一定程度上的拓展。“身體”作為研究這五位詩人及其詩作的突破點和主要線索,也是本書所試圖挖掘的生態美學的落腳點。本書的脈絡,也即研究對象的順序安排,在身體話語的邏輯發展中形成。耐人尋味的是,以此邏輯為順序恰巧與詩人死亡時間的先后相一致,亦與詩人生命的長短并行。身體是生命的物質化承載與呈現,身體的話語放置于不同的詩人與詩歌當中,激活了各自的生命特征,身體作為一物質體,時刻告知我們生命之有限性。生命之短暫,也即有限性之突出,身體的幽靈急切地徘徊游蕩。因此,身體的話語首先在濟慈、雪萊、拜倫這三位英年早逝的詩人身上延展。而在布萊克與華茲華斯那兒,詩人或是為身體的深層力量正名,或是直接追尋著身體與環境的融合,身體的話語訴說了物質體生命的綿長與安寧。

秉承當下身體研究對身心二分法的解構,本書亦以此為話語前提。詩歌通常被認為是情感的歷史,屬于心靈的層面,然而通過濟慈這位結核病患者的詩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身體話語的直接閃現,身體首先在濟慈的詩歌中直接發聲。因而,本書的第一章主要研究彌漫著疾病化特征的濟慈的詩作,亦引出英國浪漫主義時期的環境問題。

在雪萊的詩歌中,身體話語進一步進行辯護。雪萊是一位素食主義者,素食主義者本身有著強烈的身體意識,他所選擇的飲食方式與其身體意識,以及對自然界生靈的關愛有著密切的聯系。雪萊詩化地將飲食活動與世界運轉構成一種隱喻,素食主義作為一種含有廣博的生態意義和身體美學的文化出現在雪萊的詩歌當中,促成其宏大理想的詩化呈現。第二章試圖解讀雪萊詩歌中所包含的素食主義者的理想,以及在這個角度上所反映的生態意蘊。

身體的狂歡精神主要表現在動物性的一面,拜倫的詩歌恰恰有著這樣的動物性。拜倫對動物向來情有獨鐘,在現實中亦養過許多動物,與動物的相處影響了拜倫的詩性思考,他的動物觀作為解讀其詩歌生態內涵的重要部分,在詩篇中有著多處體現。身體有著缺陷的跛足詩人拜倫,不僅對動物有著獨特的情結,他亦傾心未被馴服的自然之物,并將非理性融入詩歌表達,體現出較大的張力。第三章試圖挖掘拜倫詩歌中的動物因素,從人與動物的角度解讀詩人的生態思想。

身體在布萊克的詩歌中得到了回歸。布萊克雖為英國浪漫主義前期的詩人,然而從本書中的身體話語出發,因其詩歌直接關注到人體肉身,大量直觀的身體書寫宣告了身體的徹底回歸。在布萊克的詩歌中,人體的各種器官,它們不是被動的“肉”的存在,而是具有開放性與力量性的能動存在。肉身與理性、詩性緊緊聯結,完整的人格必然是靈肉平衡。布萊克用詩歌傳達,永恒世界或是無限者,離不開有限性的物本身,人體肉身便是其一,身體是他想象的基點,他眼中的身體包含著達到無限世界的潛力。同時,他以身體想象環境,勾畫他想象中的自然與生態城市。第四章試圖研究布萊克詩歌中的人體書寫,探究工業或理性時代思想與環境的雙重困境。

綜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是復歸自然最好的實踐者,身體亦于華茲華斯的詩歌中顯現了棲居。人通過身體聯結自然,華茲華斯對自然的崇拜躍然于詩行之間,且他身體力行地棲居于自然。華茲華斯詩歌中的身體意蘊是內斂的、復雜的,主要表現在對人性之自然(即“童心”)和神性之自然的統一之中,而對于人類棲居而言,自然又通過身體轉化為“地方”。第五章試圖深層分析華茲華斯詩歌中的自然因素,探索華茲華斯詩歌中自然與身體的統一,挖掘對于當下生態理念和精神文明建設的啟示。

以上為本書的整體研究思路和脈絡,即在生態批評的視域下,通過身體的話語來研究英國浪漫主義詩歌,以期能夠為解決該領域研究中所留下的問題與遺憾盡綿薄之力,為生態批評與詩歌研究提供新的思維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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