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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張嘴反咬人

“在下面。”雷照搶答,想到從來沒個外姓人如此在意自己,他濕了眼,轉(zhuǎn)身趴在供桌下朝里面喊話:“兄弟們,有救了,咱管勾來救咱們了!”

不同于人微言輕的青衫子,街道司管勾是在籍朝廷九品官員,動她不得。且這個管勾功夫怎樣,扁頭叔侄方才已一清二楚地見識到了,因此只能一邊賠笑,說著“誤會”,一邊暗暗想法子,如果讓管勾忘了今夜的不愉快,或是需要孝敬多少銀子才合適?

扁頭從袖筒里向賈叔亮了個數(shù),賈叔失望地怒瞪他一眼,別過頭去,佯裝咳嗽,自以為神鬼不知地將扔到地上的長桿鐵鍬往麥苗深處隱藏,仿佛這輕松的動作,是抹掉群毆青衫子事實的方法。

扁頭立馬腆臉,向李元惜嬉皮笑臉地湊去:

“大人,萬事好商量,其實大田莊多多少少都在使用童工,開封府也不過是刮陣風,風過就啥事都沒了,你沒必要針對我們下死手。”

他附耳過去,悄聲說道:“你看得起,高抬貴手,三百兩銀子今天下午就送到大人私庫。如果你實在想出風頭,我可以告訴你,哪家田莊也買來童工用著……”

話沒講完,一巴掌風般扇到他臉上,疼得他捂著臉跳起來大叫。

“我最后問一遍:我的人呢?”

“在老墳里頭!老墳里頭!”他忙說,跳到賈叔后頭。

“里面還有什么?”

“幾個童工。”他答。

“還跑了一個!”雷照補充:“俺親眼看見的,要不俺也不會懷疑到老墳這里來。”

李元惜轉(zhuǎn)向賈叔:“幾個?”

“二……十六個。”

說著這話,老叔也吃了驚:以前總覺得這人,就算當騾子使,也遠遠不夠,特別是他還準備收了同村另外一塊地的情況下,更顯不足。在籠車幼童案發(fā)生前,他籌備著再多去買些童工。可現(xiàn)下,他卻覺得二十六個童工太多了,照開封府現(xiàn)執(zhí)行的買賣同罪,保不準他要被絞了。

這可不行!

這般想著,賈叔心里萌生了個邪佞的主意。

“大人,讓我侄子去找回另一個童工吧,”賈叔說:“你如果不放心,叫你們的人跟著——來,侄兒,你先吊人出來,好好跟大人認個錯。”

說著,他慌忙催扁頭挪開墓碑,自己又從包子形狀的墓地后拿出籃子和粗繩來,遞給他。

扁頭嫻熟地把籃子扔下去,底下的青衫們先叫孩子們上去,一個籃子坐一個,上上下下二十六個來回,扁頭的力氣吃不消了,手掌里也磨爛了血泡,使不上勁,李元惜又怕墳里的青衫再受傷,便接過繩子,背靠著樹干,叫雷照盯緊叔侄兩不耍詐,自己賣力,把四個青衫一一吊了上來。

青衫里,數(shù)雷照傷得最重,一個新入街道司的、叫張仲老的從役傷得最輕。

“能打兩拳不?”李元惜問他。

“能!”張仲老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李元惜便吩咐他去跟著扁頭,把另一個童工帶回來。

“你記著,”李元惜盯著扁頭:“我沒太多忍耐,你要是再敢動手腳,我拿你們叔侄的腦袋當球踢!”

扁頭忙應了,賈叔又交代他幾件事,扁頭便去了。

青衫們都能相互照料,倒是孩子們,打露出地面的一刻起,真揪李元惜的心。他們一個個的,都只到她腰那般高,瘦骨伶仃的,骨頭上包著張皮,穿衣僅僅能遮羞,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赤著腳,腳掌寬大又肥厚。

她拾起孩子們的手,小小年紀,掌心里已有厚厚的老繭。

除去拿小棍抽手掌,他們從未被人關切地捧起雙手,因此,既害怕,又不自在,猶猶豫豫地抽回手,藏在背后,低頭盯著腳趾頭。只有膽大的,才敢小心抬眼,偷看李元惜。

“別怕,”李元惜安慰他們:“跟姐姐走,姐姐帶你們進城,去報官。”

她照料著青衫們簡單包扎自己的傷口,又各自挪出件衣物來給孩子們避寒,安排妥當時,路邊有人喊著他們的名字,雷照慌忙爬起來,扯著嗓子大聲回應:“師爺,在這,俺們在這兒呢!”

果真,是周天和帶著兩都青衫趕來了,誰也沒料到夜游神號送肥去田莊會真出事,只是周天和多上了心,專門去介紹傭人的牙儈家里了解情況。

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周天和一陣軟磨硬泡,牙人便透露出自己知曉的情況:

賈家叔侄平日里就扣扣索索,種出的糧食敢在米里摻沙子,且糧鋪必須買,不買就專去破壞人家的生意,不是好東西。他們只舍得賺錢不舍得花錢,五百畝田地僅有四頭老黃牛耕地,且他家的確買過十一二歲的男孩,農(nóng)忙的時候,七八歲的也要。

京城的牙人都清楚田莊買男孩是要做什么,認為是缺德事,不想經(jīng)營這樣的買賣罷了。

得了消息,周天和火速報官,又調(diào)了兩都青衫,包下渡船,一起去鄉(xiāng)間找尋過來。

所以,此番來的人里,也有開封府的當差捕頭和四個衙役。

不一會兒,從役帶著扁頭和最后一個童工也回來了。衙役給叔侄兩綁了繩押著。在回京的路上,雷照又把自己的英勇添油加醋地講了番,可面對囚徒般的孩子們,眾人都沒心情玩笑。

“大人,此番還得再勞你和雷兄弟等人一同去開封府,好當堂向杜衍大人陳述經(jīng)過。”捕頭說道,李元惜也應了,她一一看過雷照和他的雷家班,大家都一身正氣,只有那小從役,大約是無意,躲開了她的目光。

第八十七章:堂前證清白

李元惜第一次進開封府衙,是因侯明遠火縱街道司,第二次進,是為手刃西夏奸細,第三次,周天和一紙訴狀,狀告賈家田莊買入被誘拐童工。

二十六名童工起初并不敢講話,盡管杜衍分堂審問,將奴役他們的叔侄與他們分開,他們也僅是怯怯地觀察四周,悶不吭聲。

不得已,李元惜去叫了蠻伢過來。

蠻伢心存善意、開朗大方,又和他們差不多的年紀,多番勸說下,他們逐漸放松戒備,張口講話。

他們來自天南地北,說著不同的方言,要聽懂這些話頗費些功夫,且得到的消息也極令人心酸:多數(shù)孩子已不記得自己年齡幾何,家住何處,家中何人,也即是,他們是從幼年時就被誘拐,幾番轉(zhuǎn)手,最后才到了賈家田莊做勞工。

杜衍試探地問了幾件常識,無人能答得上來,他們不認識錢幣,也不清楚報官是要做什么,反倒是人多讓他們害怕。

杜衍看他們肚子餓,便叫衙役買辦了些食物給他們吃,這些京城大街小巷見慣了的小食,他們卻從未見過,更遑論吃過。

“那平時吃什么?”李元惜問,做著手勢。

“糠餅。”孩子小聲答。

所謂糠,是稻、麥等谷類脫下的殼,混點面粉,在手心里壓成一個個餅,蒸熟就能吃,烘焙過后,更是能放好幾天不壞。

提著野利黑屠的腦袋回返延州的路途中,李元惜曾在一戶貧寒農(nóng)家中吃過糠餅,巴掌大一塊,既黑又糙,咬時牙口疼,咀嚼時舌頭疼,吞咽時嗓子疼,吃下去肚子疼,平日里吃慣細糧,實是很難消化糠餅。她一個成年人如此,孩子們嬌嫩的腸胃又如何不受折磨呢。

李元惜心痛不已,再看杜衍,他繃著滿面肉,捏起驚堂木,奮力落下,又緩緩輕放,在孩子們面前極力克制自己的憤怒。

他先遣衙役帶孩子們?nèi)バ菹ⅲ又⒓瓷脤弳栙Z家叔侄。

人證物證皆在,杜大人鐵面無私,賈家叔侄無可辯駁,按照宋律,拐賣二十七個孩子已屬不赦之罪,買賣同刑,賈家叔侄應處絞刑,以正刑法、以戒后人。又因投擲石頭、放惡狗傷人,性質(zhì)十分惡劣,務必嚴懲。

但賈家叔侄拒不認罪。

“且慢,”賈叔突然揮手指向李元惜:仿佛一頭惡犬,反咬回來:“大人以買賣同罪判我們叔侄絞刑,那么,李管勾當做什么處置?”

這倒是怪事!公堂內(nèi)所有人都驚愕不已,杜衍向李元惜抱拳:“李管勾是捉拿你歸案的大功之人,本尹答謝尚且不及,怎會處置!”

“杜大人好生糊涂,李管勾放著自己的糞肥不賣,反倒管起我的閑事,你不覺得意外嗎?”

賈叔走到李元惜面前,褪下老實本分的田莊人的神色,抱著復仇的惡念發(fā)狠說道:“李管勾,咱倆家本可平安無事地相處,你賣你的肥,我種我的糧,各賺各的錢。偏偏你見我田莊使用童工做勞力,便想把街道司的燙手山芋丟給我。”

“街道司的燙手山芋?”李元惜不解:“你是指?”

“蠻伢!”

“什么?”雷照撲了上來,把賈叔從李元惜身前揪開,拎著他領口質(zhì)問:“老東西,你嘴里長了毒瘤了,是不是?俺管勾光明磊落,啥時候向你賣蠻伢來著?”

“蠻伢是什么來頭,杜衍大人的堂前,你們就不要再隱瞞了!光明磊落的李管勾,也是同我一樣的買賣童工的腌臜!”

眼見著雷照的拳頭要給賈叔送到面門前了,李元惜攔住他,公堂之上,切不可毀了公門青衫的形象名聲,叫杜衍為難。

“你著什么急,聽他怎么說。”

“可是大人……”

“身正不怕影子斜!”李元惜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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