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天際突然霹靂一聲炸響,大雨傾瀉,如春后第一場真正的大雨終于降臨京城。
以往李元惜挺喜歡下雨,刺破天幕的閃電,就像巨人揮出的一劍,雨霧瀟灑,那一凜寒光直逼人的精魂。于是,懦弱的靈魂被震撼,震撼的靈魂被激勵,激勵的靈魂欲成狂,成狂的靈魂刀出鞘。
昨夜雨重重,山河俱蒼狼。少壯正努力,荊棘血夢中!待到一日狼煙起,江湖笑,男兒血氣沖云霄,女兒金戈怒九州,白骨覆地鐵壁起,直驅蠻狼十萬里!沙場好縱馬,一舉破南關!
“刀風聽蕭劍雨聞颯,銀槍一出指點江山。”李元惜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輕輕低唱。這首歌,最后一次唱起時,愿意跟她出生入死的兄弟們都還在,野利黑屠的腦袋還在脖子上長著。
“運送糞肥的貨船,我會找到的!”李元惜說道。
這時,一陣驚慌的大叫驚醒了李元惜,她匆匆跑到大院去,來的人是個鋪兵,還沒見著李元惜,就喊“救命”。
“怎么回事?”
“李管勾,快調幾個青衫,就在外面安肅門大街,快,遲了就來不及了!”
這時,左偏院的青衫們也聽到動靜,趿拉了鞋子就沖了過來,找工具時,鋪兵把情況也說清楚了。原來,一個醉酒的酒鬼腳滑,摔進一段沒鋪青石板的排水明溝,又撅著屁股爬進有青石板遮蓋的溝下躲雨,結果可想而知,大水混著垃圾進了排水溝,很快要變成溺死鬼了。
不消說,這個委托特別緊急,李元惜馬上吩咐青衫去做。這邊還沒打發走,又有人來求助。
原來是水溝被淹,鉆出許多老鼠,在濕漉漉的街面上亂竄,行人們驚慌躲避,竟然撞翻了店鋪支出來的塊遮陽棚。
壞就壞在遮陽棚還挺大的,擋在路中間,交通要堵了。
這也是大事,調人。
調人調人調人!青衫們走了一批又一批,回來的,匆匆啃兩口饅頭充饑,接著又出任務了。
好在入夜之后,雖然溝渠、道路總是出麻煩,百姓們卻大多回到家中避雨,需要緊急救助的委托大大減少。
周天和也驅馬趕了回來,人和馬都一身泥水,他下馬后摘下斗笠,沖進正堂。小左立即迎了上去,幫他把斗笠掛在墻上瀝水,又去庖廚,要盛一碗姜湯給他驅寒。
“怎么樣?”李元惜問他:“你去都水監,有沒有什么收獲?”
“大人,成果就在這里。”周天和摘下身上的銅管,交給李元惜:“這是京城內外二十里的水系圖,我尤其側重描繪了金水河和它出城后的支流,總而言之,糞肥以后的運輸走水路,行得通。”
周天和說著,就去翻青衫的花名,發現所有青衫均不在街道司內,便嘆聲氣:“看來,堤岸司的兄弟們只能自己干了。”
“你在說什么?”李元惜追問。自從街道司開始制作種草娃娃,就同堤岸司走得近了些,堤岸司有困難,她絕不會坐視不管。
周天和清楚她的性子,便解釋:
“金水河河道河水暴溢,碼頭的幾艘漁船沒拴緊,順流而下,撞壞了浮橋,我路過時,正巧碰到堤岸司的人,他們也是沒人可用了,想向咱們借些水性好的青衫,下河去修船。我答他們說,盡力而為。”
李元惜聽了,略微思忖,把銅管交給周天和:“河運的事,我回來后你和我詳細解釋。”
“大人要去做什么?”
“金水河浮橋,幫忙。”
這時,小左端著滿滿一碗姜湯進來,熱氣騰騰的,光是看著就很暖身。她摘下掛在衣架上濕著的斗笠、蓑衣披掛上,囑咐小左和周天和:“下一班回來的青衫,立即調往水門浮橋,援助堤岸司。”
浮橋搭建在金水河上,出了街道司,順著安肅門大街一直到菜市橋街,再往東走幾步就到了。京城四水貫都,金水河是唯一一條人工開鑿的河渠,寬八丈,浮橋要想橫跨南北,需要十六條木船做橋墩。這會兒漁船撞破的,是最中央的一艘大木船。
木船船艙進水下沉,連帶著它兩旁的橋墩和橋面都向中心塌陷。
李元惜到時,浮橋兩岸立起“禁止通行”的木牌,河面也有人乘船立起紅色旗幟,上書單字“禁”,浮橋不遠處的碼頭,石柱上拉起鐵索,攔阻過往船只。
雨停后,河水水勢趨緩,河水混沌,李元惜放眼看去,目之所及的河水里,僅僅冒著三顆腦袋,他們時而下沉,時而又上浮,可見水性極好。為了保證安全,他們都用繩子綁著腰,繩子的另一頭系在橋欄上,正全力把受損船只從橋下拆除下來。
“來個幫忙栓拖船的!”堤岸司的水手在岸邊喊,把纏繞在肩膀上的一卷粗繩用力扔進拖船船艙。
“我來!”
李元惜跳進拖船,水手見了她,大吃一驚:“大人,你怎么來了?”
“怎么?不興我來?”
“興!興!怎么不興!咱這浮橋,今個兒可真是福氣大了。”
水手笑著說,李元惜莫名其妙,自己不過是來幫忙,浮橋的福氣又是怎么一說?
不過,她現在沒心思去讓水手解釋,催水手給自己分配任務。
“大人,一會兒咱們就把這繩子栓到破船上,栓結實了就行。你知道繩結怎么打嗎?”
李元惜不知道拉船的繩結怎么打,可她知道栓木樁建工事的繩結怎么打,她演示了下,水手連連贊嘆。
“想不到,管勾還懂這一套。你和孟水監,都是有真才實學的!”
河中央傳來信號,這水手連忙說:“大人,那邊那是個絞車,你搖著手柄,河里那三個人身上綁的繩子就要收起來了。我這就開船到他們身邊去,你小心別讓繩子纏住了。”
在延州,李元惜也轉過絞車,盡管如此,她也清楚繩子在水下時靈活地就像水蛇,不能小覷,因此,盡量和開船的速度保持一致,聽著水手的吩咐認真做事,好讓沒用的繩子不會在水下纏繞。
到了地點,河里的水手幫忙,上下一起協作,把快沉下去的破船和拖船拴在一起。
“大家快上來吧!”水手向水下招呼。
最先上來了兩個人,剛登船就哆哆嗦嗦地抱著膀子去船艙換衣服。
李元惜趴在船沿,伸出手去:“來,抓住我的手,我拽你上來!”
那顆浮上水面的頭顱卻驚詫地盯著她:“你怎么來了?”
四目相對,震驚不已。
“不是,你……”
震驚之余,李元惜真想一拳把這顆好看的腦袋砸出個大窟窿!
拖船上人多眼雜,她不得不壓住怒火,低聲呵斥:“你特么傷還沒好呢!孟良平,你成心跟我作對是不是?”
“怎么就是成心作對?”
“怎么不是?你的傷口三番五次撕裂,是想讓我三番五次跟在身后給你包扎嗎?”
“你也可以躲開。”
孟良平拂開她的手,想自己爬上來,李元惜可由不了他,抓住他的一條手臂,借力給他。
這時,水手喊他去換衣服,孟良平才爬上拖船。
“橋不會等我傷好了再破。”他說。
沒脫去的內衣濕淋淋的,緊緊裹著他的身體,纏腰的紗布并不明顯,藥粉早就溶進水里,沖刷不見。
李元惜氣得緊,孟良平進到船屋里,“嘭”地一聲關了門,把她隔在外面。
“這里風大,橋面不穩,河水又冰涼刺骨,你是個女人,來這里能做什么?”里面斥責,李元惜自己也憋著氣:“你還知道冰涼刺骨?這么多水手,少了你就做不成事?”
“我不跟你吵。”
“我懶得跟你吵!”李元惜踢了腳門。
自己的傷自己不在乎,別人又憑什么在乎?她暗想著,如果孟良平傷口再次出問題,她絕不會再辛辛苦苦地幫他用藥包扎。
門開。
孟良平已穿上干凈暖和的衣衫,不過仍凍得嘴唇發青,他丟給李元惜自己的披風,雙臂護在胸前抱緊:“你回去,把你衙司里能下得了水的青衫叫來幾個。”
李元惜怎么肯服他?她來是幫忙的,可不是充當吹不得風、下不得水的矯情小娘子。
“他們已經在路上了。倒是你孟大人,貴為一國之水監,要是病倒了,有人能馬上接替你,按照你的心愿辦事?我勸你還是不要逞強了。”說罷,李元惜把披風扔還給孟良平,折身往船尾走。
“是啊,水監大人,李大人來了這里,幫了不少忙呢,我看,一點都不比我們這些男人差。”水手替李元惜說話,孟良平滿臉不高興:“多嘴!”
拖船靠岸,李元惜和水手們一道拽著拖繩,喊著號子,用盡了全力,周邊路過的百姓也紛紛來幫忙,才把這只進了水的破船拉上岸。
在岸上看這艘船,又高又闊,被撞碎的黑漆漆的豁口向外吹著寒氣。
李元惜打了個寒顫,這才發現,褲腿、袖子、護腰等,全都被水洇濕,衣料貼著皮膚,風一吹就能感覺到涼意。
孟良平再次把披風塞給她。
“我清楚你性子要強,但正視現實也是勇氣。女人就是和男人不一樣,女人忌寒,忌冷,忌生猛用力。”
他語氣溫和了些,李元惜怒氣未消:“你既然這么懂養生,不給自己設置什么忌諱嗎!”
“下次我會注意。”他說。忽然注意到有水手正兩眼亮晶晶地看著他兩,嘴角還掛著一股耐人尋味的壞笑,他頓時面色一凜,視線轉向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