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昊的銀刀刻意在羊骨頭上刮出噌噌的聲音,他埋頭不語,張元便在李元惜身邊提醒李元惜解釋,“早有”是怎么回事。
她蹲在剛浪陵面前,饒有興趣地挑釁他:“剛浪大王,不如你說?”
“他告訴我,他從未投誠南國。”元昊不想聽剛浪陵反反復復無用的辯解,因此把問題再拋給了李元惜。
“他沒有欺騙你,剛浪陵的確從未投誠大宋。”李元惜答道,剛浪陵聽了,高興得一步就站起身:“對對對,陛下,李元惜說得對,你瞧,我確實沒有投誠宋朝,更沒生背叛之心!你可以相信她!”
然而,張元和元昊兩人的耐心,則在急劇消失。張元勸道:“李元惜,事情真相究竟怎樣,陛下面前,你不要賣弄關子!”
“這位就是從大宋跑到西夏,做了國相的張元吧?”李元惜冷笑道:“張國相,如果剛浪陵果然投誠大宋,那么,他現在就應該在節度使府邸,我李元惜應該正在向他敬酒道賀,而不是被他強綁到興慶府,做了你們的階下囚!剛浪陵有投誠之心卻未投誠,你以為他耍了你們西夏,卻不想想,他也耍了我大宋!”
元昊停了手里動靜:
“何解?”
李元惜清楚,自己必須要撒謊,而且要撒得漂亮,撒得真實。
她問剛浪陵:“你以為,三年前,龐知州送他的勸降信果真是他向你表忠心的信物嗎?”
“三年前,剛浪陵便已經通過浪埋向龐知州說明自己的心愿,他說:元昊這個皇帝做得不正統,遲早要被宋遼給滅了,他為你做事,只是在發展自己的勢力,宋朝如果想除掉元昊的威脅,就要拉攏他做內應。”
“什么?”元昊大怒,一掌狠狠拍在桌案上,指著李元惜,斥問剛浪陵她方才所言真假,剛浪陵當然否認,然而,元昊自己清楚,自己這皇位得不到宋遼承認,他的臣子們很有怨言,因此,元昊并不信狡詐的剛浪陵從沒想過取他代之。
“剛浪大王,你那時提出的條件是什么?”李元惜問他,剛浪陵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夏州節度使!”李元惜自問自答:“你想做大宋唯一一個執掌本地兵權、賦稅、鹽礦、造幣權的節度使!”
這帽子可扣大了,元昊震驚,剛浪陵更是嚇得從地上跳起來,指責她血口噴人。
“南國不同意?”元昊問道,他握著銀刀,對眼前烤得酥脆的羊腿卻沒了胃口。
“當然不同意,所以我們兩家才有了三年的紛爭。”李元惜答說:“三年后,你西夏有沒有被戰爭拖垮,你自己清楚。你若被你這些所謂臣子蒙蔽,不妨我告訴你真相:你西夏鐵騎再不復從前所向披靡,他們厭戰、恐戰,只想著避戰、逃戰。士卒如此,難道熱衷為自己謀劃的大將軍,就不會有這樣的心思嗎?”
剛浪陵氣得暴跳如雷:“李元惜,你再亂咬人,別怪我不客氣!老子什么時候避戰、逃戰過?”
“那么,”李元惜一點也不懼怕他,她正面對著他,逼問:“剛浪大王,請你告訴我,三年前浪埋今日何在?賞乞、媚娘又何在?”
這便是種世衡所言的滅野利家族的大殺器了。
浪埋、賞乞、媚娘是剛浪陵手下部將,經常跟著剛浪陵一起出戰,然而,這次剛浪陵逃回興慶府,身邊明顯不帶著三人。
元昊懷疑的目光放在剛浪陵身上。君臣兩兒一交流,元昊才知道,剛浪陵安排三人去種世衡軍中詐降了。
“詐降?”李元惜冷笑著反駁道:“種將軍也是久在軍中歷練的人物,怎么會看不透詐降?如果他三人果真是詐降,現在,就不會在我軍中委以重任!”
剛浪陵好像吞了舌頭般啞然于地,元昊看他這樣,本來就不滿他敢向自己隱瞞真相,更氣得將銀刀狠狠拍在桌面。
“剛浪陵,朕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全然不把朕看在眼里,你不是沒來得及告訴朕,是壓根沒想告訴朕!”
“陛下冤枉!”剛浪陵哭喪著臉,跪地喊冤,李元惜立刻插入話頭,坐實他征戰不力:
“你不冤枉!你若從不想著投誠,遇乞會連萬安砦一個人口不過三萬的小砦都攻打不下?你攪亂戰局,三萬大軍闖入大宋,最后卻處處碰壁,成了我甕中之鱉?”
剛浪陵說不過李元惜,撲起來要抓她,張元趕忙喝止,叫殿外衛士將他壓制在地。
張元這么做,一是因為李元惜的身份是宋朝長公主義妹,他有遠見,清楚宋夏戰爭可能即將迎來重大轉折,為避免節外生枝,他絕不能讓李元惜有任何閃失;二,則是因為留著李元惜有用,他和元昊要借著李元惜殺剛浪陵。
“那他又為什么不做夏州節度使?”他詢問李元惜。
“剛浪陵之所以會再提投誠,除去滿足他自己的野心外,還有一點,那就是因為他這位西夏權臣發現,他野利家發展壯大的同時,也變成了你那陛下眼中釘、肉中刺。你的陛下想拔掉野利家族,皇權獨大,他剛浪陵如果不找條出路,一定會被找個借口,滿門抄斬。”
李元惜從不承認元昊已經是“陛下”,但為減少不必要的矛盾,她便只好對張元稱元昊為“你的陛下”,張元和元昊暫時還顧不得在意李元惜這一點“大逆不道”,因為李元惜說的,確實是元昊的心思、張元的謀劃。
張元在元昊的示意下,繼續發問:“那剛浪陵為何反悔,放棄夏州節度使?”
“因為遇乞。”李元惜利落答道,抬腳踢了踢剛浪陵跪地時那高高撅起的屁股:“剛浪陵,你弟弟何在?”
“遇乞被你生俘了!”剛浪陵恨恨地回道。
“不但被我生俘,還受到格外的禮遇,對否?”李元惜連問,剛浪陵沒有反對,李元惜折身面向張元:“張元,我為什么會格外禮遇遇乞,是因為我遇到了一個逃難的西夏女子。事關你的陛下的臉面,不知,要不要講?”
元昊尷尬地咳嗽一聲,張元得了暗示,叫李元惜略過這一段。
君臣兩個都領會,李元惜所講的逃難女子是沒藏氏。元昊趁著遇乞外出打仗間隙,要強占遇乞妻,這實在不是可以講出來的光彩事,但狡猾的元昊也因此得到了處置遇乞的把柄。
“按照西夏律,將士家眷不得離京,尤其是將士外出打仗期間。沒藏氏明知法而犯法,不知與遇乞投降有無關系。”
元昊是一代雄酋,怎么會辨別不出反間計?然而這時,他不再向李元惜探尋真相,而是試圖讓李元惜成為給野利家族降罪的那把鍘刀。
李元惜便順著他的意,說道,沒藏氏的確是去勸降遇乞的!
元昊果然大發雷霆,一腳踹翻桌案,桌案砸到剛浪陵身上,他也不敢躲。
“剛浪陵,你還有什么話說?遇乞是你弟弟,沒藏氏是你弟媳,兩個在萬安砦前投降敵人,沒有你授意,他們敢嗎?”元昊立即叫來親兵,下旨海捕遇乞,宋、遼、夏……不管遇乞逃在哪里!一旦發現,立即緝拿,如遇反抗,就地格殺。
剛浪陵嚇得險些暈倒,他此刻恍然大悟,元昊哪里是向李元惜問話,分明是向李元惜借刀,他野利家族已經是砧板上的魚肉,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元昊都不會給自己活下去的機會了。
“聽說在你們西夏,投降敵人的將領是要被處死的。”李元惜道,張元點頭:
“的確。”
“除非他有重大立功。”
“這也是真事。”
“遇乞往西夏逃來了。”李元惜問道:“遇乞要怎樣做,才能讓你的陛下原諒他的投降,饒他一命呢?”
“弟弟揭發哥哥。”張元道:“遇乞,知道剛浪陵被南國授夏州節度使的內情!”
“我不清楚遇乞真實計劃,反正,剛浪大王,你是這樣認為的,你也害怕了,對吧?”李元惜再問剛浪陵:“是你要求我大宋出兵,立刻搜找遇乞,一定要把他攔阻在過境之下,就算殺了他夫妻二人也在所不惜。剛浪陵,你可真是個好哥哥,我們沒找到他,只查到他向西夏逃來,你由此懼怕遇乞揭發你投誠我朝,使你未做充分準備就先被你們的陛下一鍋端了!或者……情急之下,你野利家族如何不能推翻元昊,取而代之,自立為王?畢竟,你投誠大宋的目的,不正在于此嗎?”
剛浪陵身子不自主地晃動著,那不是顫抖,他喉嚨里嗚嗚地響著,似乎也不是嗚咽。
“而且,我大宋給你的節度使,也實在不能滿足你的野心,對你而言,那只是個空殼子,你盛怒又惶恐之下,只好暫時先返回興慶府,我李元惜,也由此變成你的人質!”李元惜道:“所以,你這個言而無信的卑鄙小人,不僅欺詐西夏,也欺詐了我大宋!你看著精明,實際上是挖好了埋葬自己的墳墓!”
“剛浪陵,你還有何話可說!”元昊喝道,他拔劍出鞘,走到剛浪陵面前。
剛浪陵的身子晃得更厲害,喉間的聲音越來越響亮,終于,李元惜聽清了,他是在笑。
他狂笑。
“元昊,老子究竟有沒有反,你心里跟明鏡兒似的!你想殺我剛浪陵,想殺遇乞,想殺野利一族,你用完了我們,你——”
話沒說完,元昊手起劍落,把剛浪陵揮作兩段。
李元惜萬沒想到事情進展竟如此順利,元昊殺剛浪陵的心情已經如此迫切,剛浪陵的血水濺在羊腿上,油脂和血混在一起,好不攝人心魄。
元昊即刻下旨,野利家族有亂心,家族內男女老少一應捉拿下獄,明日處斬!
所謂伴君如伴虎,效忠元昊這類殺人如拔草的狠毒之人,全族以叛亂為名被誅殺,似乎是剛浪陵已經被注定的命運。
當然,元昊能這樣對待跟隨自己四處征戰的功臣,又怎么會放過李元惜?
李元惜被綬刑,囚禁監牢,當日監牢內又塞進來許多女眷,都是野利家族成員,哭哭啼啼,到半夜不休,第二日午后,就被拉出去了,李元惜再沒見過她們,但街上彌漫的血腥味道還是穿過小窗,漫進監牢,告訴了李元惜他們的命運。
他們無辜,但又如何?即使沒有李元惜,元昊一樣會想辦法處死他們。
野利家族中,甚至連在宮中做妃的剛浪陵親妹,亦無幸免。
向大宋征戰失敗,為元昊提供了足夠的殺人理由,凡是勢力坐大,威脅到皇權者,相繼落馬,朝內人心惶惶,但新的官員永遠前赴后繼。
在張元的主持下,西夏的朝廷也在去武倡文,盡量維持文武之間的平衡,這似乎也表明了其內部的統治已出現極大問題,必須要通過如此慘烈的變革才能重生。
李元惜在監牢中坐到第三日,元昊處死野利家族的消息隨著斥候的馬蹄聲,傳到龐藉、種世衡、狄青等處,宋軍各部統帥營帳內歡欣鼓舞,紛紛做悼念剛浪陵的祭文,尤其是種世衡所作“剛浪陵大王兄弟,有意本朝,忽遭慘變,痛失垂成。”非常凄慘哀婉。這些祭文均安排雷照等京城軍,越過邊境,投遞到夏境。夏人拾得,資獻元昊,元昊免不了再演一出暴跳如雷的戲。
京城軍潛入西夏,另有目的,便是直入興慶府,會同向邊境聚集的越來越多的宋軍,向元昊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