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野利家族的目的既然已經達成,李元惜便不能再被元昊扣留。早在李元惜被剛浪陵綁架那日,種世衡便向龐藉遞上急信,兩人聯名上表,遣斥候急送東京,由趙禎放旨施壓元昊,索要李元惜。
消息傳到京城是在下午,趙禎傳召幾位重臣入宮,商議著如何在這份催要李元惜的圣旨中,表達出和談之意。圣旨擬畢,當夜斥候便又啟程,急送延州。
待由宋使傳到元昊手里時,李元惜已經在監牢里度過了十幾日時光。元昊仿佛一夜之間記起李元惜乃是大宋長公主義妹的身份,代表著大宋皇家,不能怠慢,因此放出李元惜,厚禮相待。
今日宋、遼、夏三分天下,大勢已成,宋奈何不得夏,夏奈何不得宋,紛爭三年,只好講和。
李元惜出西夏王宮時,雷照等一千余人已經在外等候,元昊下令軍中不做阻攔,所以兩軍并未發生沖突。
雷照特備了駕馬車,接到李元惜便返宋而歸。
李元惜撩起車簾看去,那烈烈日光下,馳騁在自己左右的,好一隊威武將軍。
三年前,她接納這些青衫子時,萬沒想到將來有一天,他們會陪她,馳騁在大宋最危險的疆域上。
穿過大宋邊境時,多少將士都在迎候,歡呼雀躍,李元惜在這半個多月所受的苦痛,便在一瞬間被抹除了,換來的只有激動。
回到延州知州府,李元惜即將元昊所作文書拿出,文書中,元昊亦表達出與宋朝講和的意愿。
然而,文書中語意甚是倔強,有云:“如日方中,止能順天西行,安可逆天東下”等語,龐藉不敢自作主張,將文書封好,飛報朝廷。
三年征戰,朝中上上下下都已經厭兵,趙禎詔令龐藉向元昊回復文書,準許和談,前提是元昊必須“稍從恭順”。
于是,龐藉與元昊兩處文書頻繁往來,元昊自稱“男邦泥定國兀卒曩霄,認大宋皇帝為父,此中,‘曩霄’是元昊新改的名字,‘泥定國’是立國意義,‘兀卒’是他的稱呼。
換言之,元昊還是要趙禎承認他西夏立國。趙禎不許,諭令元昊稱臣,方可議和,不得說什么兀卒,什么泥定國。
在討價還價中,西夏提出,如果要元昊稱臣,宋必須仁恩遍覆,每歲賜給若干。
趙禎準許,詔命張士元、王正倫等四人,西行與昊妥議。
然而,元昊獅子口大開,要的歲幣比遼國還多,所幸宋夏剛經歷戰事,的確有了震懾元昊的條件,議定按年賜給銀十萬兩,絹十萬匹,茶三萬斤,元昊稱臣立誓,不得渝盟。
這一來一去,頗費功夫,李元惜也在延州、興慶府間,隨同使臣來來往往地奔波,以促和談,對于京城中的小左、孟良平等,只能互通書信來寄寓思念了。
冬去春來,待到宋夏終于達成和談協議,已經又一年。
邊境之地久經戰火,十室九空,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曾經的陜西經略安撫副使已做了參知政事,他在知延州時,曾寫了一首《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如今,這首詞傳唱南北,延州卻不復之前的蕭條模樣。
春日里,原先逃出金明砦躲避戰亂的百姓們陸陸續續回來了,歸鄉路上,人們歡聲笑語,荒了的土地上,牛兒賣力地犁地,伺候好田地是農民們最先要做的事,倒塌的房屋、長草的路面也都需要修葺,這里要做的事太多了。范仲淹推行的一系列新政從中央下達地方,李元惜雖不是父母官,需要陪同范仲淹一起改革,但亦不能不受影響。
李元惜和她的京城軍們已經習慣了片風水,自戰事停歇時,便卸了鎧甲,擱置起兵刃,重新做起了青衫子。金明砦需要街道司,李元惜就把自家的宅院讓出來,反正她一人用不著這么大的房子。
金明砦在重修期間,周遭的三十六砦也紛紛尋了過來,求李元惜按照京城的經驗,讓砦子變得整潔起來,李元惜一一應了。雷照等青衫,一人去一個砦子,組織百姓修街鋪路,整頓商鋪。
再后來,延州慕名前來打攪,越來越頻繁地找青衫子去“指導”。延州城大人多,是附近砦子眾星拱月的繁華所在,李元惜不敢推辭,又有新任知州的大力支持,竟然在知州府旁也開辟了一座街道司,招募了些青衫子。
總之,雖然和議達成了,李元惜卻是越來越忙,越來越不能離開這片土地了。雷照等人個個都受賞,可算得上建功立業,理應回京城去過日子,李元惜催了他們好幾次,可他們偏偏誰都不肯走,一定要等延州有了自己可以獨當一面的青衫子才肯離開。
培養這樣的人,談何容易?他們卻充滿希望,日日夜夜都干得起勁。
京城來的書信不斷,接到孟良平的來信時,李元惜當真開心,信中告訴她京城發生的故事,讀之仿佛就在眼前上演,然而,孟良平日益濃重的相思之情,也在字里行間處處流露,且越來越叫李元惜承受不住。
她登上山坡俯瞰這山連著山、溝連著溝的廣袤土地,有了離開孟良平的想法。
而宋與夏開了榷場,邊境之地多貿易,來來往往的商人帶來的挑戰也著實不小,走私銅錢、青鹽的現象依然存在,務必要嚴厲打擊,有時李元惜還得帶著京城軍們,配合稅務司追逐逃稅的商家,別人躲在溝里,便如銀針掉入大海中,實難尋找。
總之,李元惜不能回京城,她無法說服自己拋下這樣一個處處都是挑戰的家鄉,獨自去京城享樂。
街道司管勾一職不能總空著,四月,孟良平不得不任命新的官員成為街道司勾當官,周天和與小左相繼離職,一個經營自家的賃馬行,一個經營會計鋪,即便他們不在衙司中,衙司也能繼續順利地維系下去了。新任管勾將月錢從重新回調到過去的三兩銀,青衫子們有留有走,留下的空位被有兵籍的人迅速補位,成了新一代青衫子。這是新任管勾的挑戰,李元惜再不能干涉左右。
六月,李元惜深思熟慮之下,向孟良平回信,希望他能另覓佳人。這封沉甸甸的信里摻雜了多少她的眼淚,自不用說。此后,為斷絕心意,凡是孟良平的來信,她一律不看,忍到不能忍的時候,便投擲爐中,一把火燒了。
八月,延州的青衫子們可以獨擋一面了,李元惜便強行驅走雷照,將他們的兵籍調回京城。雷照、董安他們再不情愿,兵部屢屢來催,他們只好動身回京。
延州,李元惜似乎成了孤家寡人,盡管日日忙碌,被許多人崇拜和包圍,到了夜里,思念、孤獨仍會反復侵蝕她。
九月,秋收時刻,一匹快馬馳入延州,問明街道司所在,登門去找李元惜,得知李元惜并不在其中掛職,他只好繼續趕路前往金明砦,金明砦都巡檢使由李元惜繼任,巡檢府中,街道司也在此辦公,一個高門大院熱熱鬧鬧,獨不見李元惜的蹤影。
巡檢府中的老仆問他是誰,他便答,是清水河、渾州河等二十河的河長,負責來此地擴寬、疏通水道,方便榷場貿易的。
老仆聽說他是河長,便多了幾分熱切,陪著孟良平在這都巡檢府走走停停,在他身旁問道:“你是河長,應該認識都水監孟良平吧?”
“認識。”孟良平回道。
“他娶妻了嗎?”
“尚未娶妻,他想讓做妻子的那個人,食言了,他想讓她兌現承諾。”
“都是兩個可憐人。”老仆嘆聲氣:“我們家元惜也沒有嫁人,不知在守什么,等什么,我勸她在這里找個人家,安安生生過一輩子,可是,她不聽。”
孟良平不客氣道:“她是該不聽。”
“那……”老仆又問:“都水監為什么不來找她?”
“全國災害頻仍,改革期間又在大修水利,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他想抓住機會,多為百姓做些實事。”
孟良平眉頭緊鎖,過往一年中所經歷的,歷歷在目。譬如他和李元惜推薦去往鄞縣的王安石,到任之后雷厲風行,迅速清理民間沉積的冤假錯案,幫助百姓干實事,在收獲百姓信任后,積極推行水利興農,與他頻繁溝通,挖掘河渠,疏浚水道,引水入鄞。在王安石的來信中,他對鄞縣未來的豐收頗有信心。這樣的實事,不止鄞縣一件。
正說著呢,巡檢府門口有人碰巧寒暄問候,河長豎著耳朵仔細聽,嘴角現出一抹笑意,那是他朝思暮想的聲音,熟悉而親切。他就此止步,等候她的出現。
“那種事是忙不完的,忙著忙著,他大概就會忘了元惜吧?”老仆悲哀地嘆聲氣,又怕自己的心情影響了河長,忙指指正堂:“你去那里坐著休息,我給你取些熱水,你洗把臉。我們這里黃塵灰土多,和了汗,臉上干巴巴的難受。”
孟良平謝他好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大門處。
老仆走到半途,又回身來問他:“我看你這個河長長得俊俏,娶妻了嗎?”
“沒有。”
“喔,那你叫什么名字?”
大門處,衣袂甩動,一個即使落了凡塵也抹除不掉其颯爽的身影出現了,她與那農婦聊著什么,農婦逗得她開懷大笑,兩人一起踏進門來——原來是農婦家的公主跳出柵欄,跑街上去了,幸虧李元惜攔得及時,否則,不知道會惹出什么麻煩。
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李元惜也熱忱地做著,從不推卸。
“河長,那就是我們家元惜了。”老仆高興地說道。
李元惜聽他言語,便向著這邊看來,只一眼,她的笑聲便消失了,人也怔在原地,好像被人點了穴,定住了一般。
老婦覺得奇怪,老仆卻高興地向她介紹,這是京城來的河長,來修河道的,聽聞李元惜的大名,專門上門拜訪來的。
孟良平不知李元惜如今是否另有新人,他不敢貿然去擁抱她,許多天以來折磨他的人就在眼前站著,竟然如夢一般不真實。他感到自己臉上熱淚滾滾而下,喉頭像是黏住了一般,張嘴說不出話來。
老仆也感到他兩間不同尋常的氣氛,他似乎頃刻想明白了什么事,連忙將農婦拉到另一旁,不叫她胡亂打攪人。
李元惜向他走來了,眼里也啜著熱淚。
“你來做河長,不是大材小用?”
孟良平被她逗得一笑,險些讓眼淚嗆到。
“范公的改革遇到守舊派的攻擊,不少改革派已經被貶謫流放,范公也岌岌可危了。”他答說:“我在改革期間,大肆修建水利,也被人扣上了濫用民財、盜空國庫的帽子,我主動請纓,來此地做個河長,也是為自己著想。大材放到哪里都是大材。”
李元惜笑著,來不及掏帕子,便拿袖子去捂眼睛——那袖子臟兮兮的,孟良平首先受不了,連忙攔住她,取出自己的帕子為她擦凈眼睛。
“你不委屈?”
“不委屈。我在這里逼一個人兌現承諾。”
“她負了你。”
“她沒負我,她只是……忽視了自己。”
孟良平牽起她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心:“這回,咱們就在這金明砦落了腳,年紀都不小了,該成家了!”
李元惜臉上飛起一朵紅云,轉頭看去,老仆、農婦、許多人都在望著他兩,羞得她一拳打出去,卻被孟良平順勢扯進懷里:“我把你的女兒紅都帶回來了,你反悔?”
呵!李元惜對他,還從沒哪一樣反悔過呢!
“成就成,誰怕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