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之后,萬物復(fù)蘇,久旱的京城終于迎來姹紫嫣紅的顏色,同時,因為干旱而暴露出的矛盾也到了壓制不住的時候了。
京城大旱時,陜西也在鬧旱,占山為王多年的郭邈山與張海聯(lián)合,借著旱年百姓饑渴交加的困境,發(fā)展出了一千余人的隊伍,陜西北部邊境與西夏打仗,他們則在中南部流竄,攻打州縣。
陜西的雨遲來了幾日,奏報卻急如星火地往京城催。
“一歲之內(nèi),恣行殘暴,京西十余郡,幅員數(shù)千里,官吏逃竄,士民涂炭”。
朝堂之上,有人提議立即派出大軍鎮(zhèn)壓,有人則認為雨季即到,流民自散。
趙禎問了度支司的意見,郭昶聽到“大軍”二字就頭疼,除了哭窮,再說不出一句好話。趙禎再問孟良平意見,孟良平不敢妄言用兵,單從他都水監(jiān)來看,陜西的雨的確應(yīng)該快到了,順道的,他奏報自己在收集整理了從太宗朝淳化元年至本朝慶歷二年的五十二年間,國內(nèi)所發(fā)生的疫災(zāi)數(shù)量,發(fā)現(xiàn)疫災(zāi)連年增長,頻次越來越高。
“凡有災(zāi),必有流民。譬如當下,北有郭邈山、王海為患陜西,南有捉賊虎翼卒王倫起義,這些都是因災(zāi)生變。假若每次災(zāi)害都派大軍去鎮(zhèn)壓,糧草該如何解決?軍餉又該如何解決?南北兩患,怕是要再從百姓身上刮一層民脂民膏了。”郭昶趁機進言:“臣認為,不如整備些糧食,先送去賑災(zāi)!”
朝廷內(nèi)持此意見的算多數(shù),民眾賦稅已增到無可再增的地步,若是為了鎮(zhèn)壓流民而再去搜刮民脂,只會出現(xiàn)更多的流民。
能不動兵,自然最好。趙禎下旨賑災(zāi),郭昶及幾位分管大臣領(lǐng)命。
下朝后,郭昶愁不堪愁,與孟良平說起三年前李讓的叛亂。彼時,李讓從江南北路直上京城,一路橫行無阻,欺壓百姓無數(shù),毀田毀屋,致京畿要地,民怨沸騰。
“當時憑借孟兄過人膽識,只身入虎穴,說服李讓退兵,可是,誰能料到,三年之后,又涌出這么多李讓?”
他所言,令孟良平想起幼年時的經(jīng)歷。那時,他家鄉(xiāng)鬧旱,鄉(xiāng)民們吃光了存糧,花光了儲蓄,挖光了田間地頭所有野菜,樹皮也被刮下來磨成粉,有人餓極了,只好吃土,土在腸胃中無法消化,最后憋脹而死。
孟良平父母即是因受災(zāi)而離世,他體會過災(zāi)民從迷茫的自救到最后絕望等死。
孟良平本就因陜西大旱鬧出的郭邈山之害心煩意亂,聽郭昶再提李讓,很自然地想起三年前那場人為制造的旱情,不禁誤會了郭昶,以為他要把流民之亂的原因都歸罪到都水監(jiān)。
“郭大人,如果風(fēng)調(diào)雨順,哪個農(nóng)民想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去變燒殺搶掠的流民土匪?天災(zāi)固然是壓垮農(nóng)民的原因之一……”他想起近年來越來越擁擠的都水監(jiān)及其他各衙門,想起急劇擴充的禁軍營,本想忍住的話語憤而出口:“可大人執(zhí)掌全國財務(wù)收支,翻看賬目,難道不認為,天災(zāi)可怕,人禍亦不能免責(zé)?”
“孟兄,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郭昶變了臉色,攔住孟良平的去路:“你話講明白,我應(yīng)該從賬目上看出什么人禍?”
下朝的官員見到從前齊心協(xié)力鏟除鬼樊樓的兩人,竟然能爭吵起來,不由得借著勸架前來看個熱鬧。孟良平不想被人這般審視,向郭昶拱了拱手,便大步流星地出右掖門而去。
卻不想,他這舉動引起范仲淹、韓琦、歐陽修等人的關(guān)注,范仲淹與韓琦方從陜西歸來不過半月,陜西與京城的大旱都經(jīng)歷了,在都水監(jiān)舉足輕重的這幾個月中,他們自然對孟良平的關(guān)注相較往常多了些,今又聽聞他提起人禍,便生了興趣。
“這水監(jiān)看問題一針見血,十分刁鉆,咱們想要改革,需有他這樣的人才支持。”范仲淹贊許道,他所言改革,正是他多年觀察朝政,眼見大宋雖看似盛世,卻弊端橫生,故而為療傷必須要有的刮骨之舉。韓琦、歐陽修,都是改革的支持者。然而,僅僅靠這幾人,與保守派力量仍然懸殊,不足以撼動舊有制度。
歐陽修忽心生一主意,“我聽聞州橋下劉一手一張鐵嘴能說許多朝堂事,百姓都愛聽。不如大家換身常服,去說書鋪里坐坐、聽聽,如何?”
韓琦聽了,哈哈大笑:“我恐諸位不敢去。劉一手這張鐵嘴,除了李元惜,誰都敢咬,官家都不能幸免。要是劉一手堂上說著某,某在堂下聽,地上又沒縫,如何是好?歐陽,你在報慈寺寫的那副字,至今都被劉一手拿出來揶揄呢。”
歐陽修聽了,臉驟發(fā)紅,拱手道:“慚愧慚愧。”
“他為何不說李元惜?李元惜果真無懈可擊?”范仲淹好奇地問,歐陽修因常年在京,了解情況多些:“倒不是無懈可擊,而是李元惜曾在鬼樊樓手下救過他一家老小的命,他說書鋪子重新開張的那天,就貼出告示,免議李元惜過錯三年。三年約定期限已到,李元惜又怎能幸免?”
范仲淹想起祈雨回城時,與李元惜的短暫交流,他分外喜歡她的正直善良。
“她與長公主情同親姐妹,推心置腹,走動頻繁,官家也因為李元惜多立奇功,更在月華宮守護苗貴人與新出生的皇子,備受官家信賴,是持有鐵券丹書之人。”歐陽修補充道,顯然,他對招引李元惜進入改革派十分熱忱。
“當請她一同來說書鋪,改革有她支持,總是好事。方才那位孟水監(jiān),一定也要邀請去。”范仲淹打算請家仆親自去請,另外托韓琦親自去說書鋪,與劉一手約定,三日后,講講百姓眼里導(dǎo)致國庫空虛的天災(zāi)人禍。
“范先生請的這兩個怪人,都是出了名的不結(jié)群。”歐陽修笑道:“你家仆去了,怕是也要遭閉門羹。”
他有主意。待出了右掖門,到自己的牛車旁時,歐陽修便吩咐家仆拿出紙筆,一張紙上寫“戰(zhàn)”一個單字,一張紙上寫“水”一個單字,交給范仲淹:“你的家仆有這兩張小字,就能請得動他們了。”
話說回郭昶,平白遭了孟良平一頓罵,他不能坦坦蕩蕩回擊反駁,乃是因為自己確實心虛。回到度支司后,他立即著手操持籌措賑災(zāi)糧的事情,可腦海中卻翻來覆去,總是涌動著“人禍”二字。
身為計相,他豈不知人禍?度支司的賬本中,除軍費開支外,最大一筆開支是養(yǎng)活大宋幾十萬官員的俸祿,這幾十萬官員,以及他們背后每年增加成千上萬的候補官員,都是一條條肥蠶,吞食著大宋這沃若桑葉。
“孟兄這是怪我不及早提醒官家,止住這股冗員的勢頭呢。”他抬頭望向度支司院中,院中有用的沒用的官員增加了幾倍,自己何又嘗沒有體會?
官吏們盯著地圖和賬本,研究著還能從哪個地方再收征些糧食上來,郭昶清楚自己一道命令去了,會對當?shù)赜钟性鯓拥挠绊懀徽鳎瑏y民又會怎樣。左右為難,他頭疼欲裂,趕緊拿出頭疼藥服了兩粒。
官吏們研究明白了,報上幾個地名,以及地名之后的數(shù)字,等待他回話。郭昶看他們那不痛不癢的模樣,頭疼藥不僅不治頭疼,反而又增加了心疼的毛病。
憑什么要讓幾百上千個農(nóng)民,養(yǎng)這樣一個剝削他們時不痛不癢的官吏?郭昶心中,首次產(chǎn)生了為農(nóng)民報不平的念頭,他掠過紙上的數(shù)字和地名,覺得可行,便立刻動身,赴皇宮復(fù)命。
很快,旨意下達:會陜西饑,朝廷以為憂,發(fā)江、淮漕米賑陜西。
因有圣旨在,郭昶又親自監(jiān)督,到下午時,度支司的快馬便出了城,沿驛道踏風(fēng)而下!這已經(jīng)是度支司今年所有公務(wù)中辦得最快的一件,然而,相較去年,程序又多繁瑣,不免顯得拖拖拉拉,叫郭昶好不痛苦。
“對了,街道司的糞場、糞道,都收得怎么樣了?”他問下屬,下屬答說,前期的測算都已經(jīng)完成了,今日正好簽署契約,簽署完了,糞場、糞道就與街道司無關(guān)了。
郭昶算了算時間,自李元惜與他提出此案,到現(xiàn)在,差不多七日。
“街道司要的銀子籌備怎么樣了?”他心想,銀子籌備與糞場測算是一起開展的,應(yīng)該也差不多就位了,哪知,官吏立刻擺出一副為難面色。
“這……”
“這什么?”他的心提到嗓子眼,果不其然,出岔子了:請商行議事的請柬,還缺個章子才能生效。
“誰的章子?”郭昶急問,官吏答說,是組織議事的那人。不巧,他母親病了,他告假回鄉(xiāng)下了。
“換個人組織,街道司還在等錢用呢,”郭昶急得直拍桌子:“你們拖一天,街道司就得花費一天的銀子,你們怎么什么都不著急?”
“換人……又需要重走一次流程……”官吏囁嚅道,郭昶氣急,撿起桌上的茶杯沖他丟了出去:“把請柬抱來,押我郭昶的章,行不行?再不行,我親自去各大商行求人去,行不行?”
官吏退出后,他仰頭嘆息,官僚體系冗雜,自覺有愧國恩。可眼下,他還能怎么辦?
“孟兄,藏污納垢的鬼樊樓能被鏟除,可你告訴我,這些個官吏拼湊成的鬼樊樓,又該如何鏟除?鬼樊樓能被填埋,他們……他們……我該怎么處置他們?”
答案不在孟良平手中,他亦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