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京城,往西南去太乙宮時,一路盡皆夯實的土路,哪有城內的青石路面走得舒服?盡管街道司已經盡全力清掃,鞋子里鉆進小石頭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了。趙禎越走越痛苦,烈日像要融化了他似的,百官雖然嘴上不說,都在心里叫苦,恨不得把王素一人鞭笞五百鞭。
趙禎專門喚孟良平到前面來講話,他抬眼看著發白的天空,只覺眩暈。
“孟卿,你老實對我講,今日能得雨嗎?”
“行云布雨,哪里是我一個庸人能說得準?我從前告訴官家,雨快到了,今日還是這話,雨快到了。”孟良平言道:“方才都水監監丞來報我,地下水脈不是只漲了一條,而是漲了三條,黃河上游的行雨區域正在擴大,雨勢也在加強。雨云吹到京城,恐怕就在這幾日。”
趙禎嘆嘆氣,只能繼續忍受烈日煎熬。待行到太乙宮時,那雙嬌嫩的腳也磨出了水泡,他忍著疼痛,暗暗試圖讓自己相信“德政有失,天必行禍”,將這疼痛作為上天對自己考驗與責罰,又忍著干渴、疲憊,將那繁瑣冗雜又枯燥的祈雨步驟一一完成。
什么焚香、獻祭品、迎神等,他都畢恭畢敬,不敢自大,更不敢懈怠,一條養在右掖門西浚溝廟里的蜥蜴,也因能化雨的傳說,被捉來殺了祈雨。
太乙宮這一套祈雨的程序都做足了,果然還是沒等來大雨如瀑,所幸天際并非一無動靜,皇城方向竟然出現了小股云氣,如煙如霧,彌漫不散。趙禎正欲遣人去打聽,孟良平已收到都水監送來的消息,那的確是一團雨云。
這團云起來了,蒙在大家心頭的烏云都散了,回京的路上,一行人竟然腳步輕快,再不叫苦,百姓夾道慶祝,有年輕的官員也免不了跟著跳一跳,與民同樂。
只是,這烏泱泱的大批官員,并不是人人都開心,上月剛從西北回了京城的范仲淹就是其中之一。
李元惜本在道路旁維護秩序,見了范仲淹也不免激動,說兩句閑話。到后來,閑話卻越來越不閑,竟然從祈雨扯到了冗官上。
“李管勾,你在西北打過仗,以你的聽聞來看,西夏偽朝是怎樣的面貌?”
這問題實不該在這么吵鬧的環境下來問,李元惜想了想,答道:“西夏偽朝參照本朝樣式,咱們設什么官,它也設什么官。”
“李管勾答錯了,”范仲淹嘆道:“從前垂拱殿上朝,我只以為滿當當的站那么多,已經足夠撐破朝廷的肚皮了,今日來看——李管勾,你看到這么多人頭,愁嗎?”
李元惜不懂他話里的意思,范仲淹更近一步:“這么多人,做的事究竟是變多還是變少了?花的錢,朝廷能支付得起嗎?要是人人都是你李元惜,每個衙門都是你街道司,這個問題,我便也不愁了。”
頃刻間,李元惜頭腦中雷雨交加,她似乎懂了范仲淹的意思,并且預感到,這位叫西夏賊兵聞風喪膽的小范老,即將在京城也叫許多人聞風喪膽。
祈雨事畢,京城又恢復從前的歡樂,酒肆大開,雖不賣酒,但與百姓一同等待著雨云落到京城,李元惜與孟良平也在酒樓上包了間包廂,自帶水壺,倚窗等候。孟良平擔心的是,這片雨云只是曇花一現,不足以為京城帶來豐沛的降水。
雨水再不來,恐怕京城也要渴死人了。李元惜倍感憂懼,渴死人的年景,讓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十多年前,與孟良平初次相遇的時候。孟良平似乎與她心有靈犀,張開雙臂將她欖在懷里。
雨云到底還是在夜幕降臨前靜悄悄地散了,滴雨未下。京城君民的希望再次落空,街道上到處傳著對蒼天的唾罵與抱怨,百姓戾氣積壓沉重,情緒焦灼暴躁,文人仕子們亦有滿腔不平在激烈發泄。
酒樓一樓,文人們的爭執越來越激烈,吵的,卻是自去年與西夏定川寨戰敗后便萌生起的新話題:冗官、冗兵、冗費。孟良平與李元惜對此并非全無興趣,不過,與這三冗相較,干旱才是眼下最緊迫的問題,文人的吵鬧反倒聒噪,于是,他們及早地收拾了水壺,相攜下樓。孟良平打算再去幾個地下水脈處瞧瞧,李元惜則需回街道司處理干旱帶給你街道司的一系列問題,雙方各有公務在身,不得已聚少離多,只能暫時別過。
此時此刻,宮城內,趙禎赤腳踩著余熱未去的地磚,卻像被冷雨澆了一遍似的,彷徨與孤獨席卷了他。可憐大宋未像唐朝那般疆域廣闊,卻是天災人禍頻頻。過去呂夷簡這個三任輔相在時,國家諸事安排妥妥切切,今年正月后,呂夷簡年老力盡,堅決請辭,新上任的孫沔雖然也有才能,卻總不能給這個多災多難的帝國帶來新氣象,趙禎因此由揣摩著,朝中還有哪些人才可堪大任,想來想去,似乎范仲淹最合適。
內侍問他是否要將院內搭起來的雨具撤去,他抬頭,有些怨憤地望向雨云存留過的方向,無奈地點點頭。
按照慣例,祈雨之后,為表皇帝悔過,要找幾個臣子做出懲戒,趙禎點了三名位居閑職卻領著高俸的官員,下放到地方去了。
早些時候,趙禎最害怕夏遼趁機再掀起戰事,擾亂中原。照孟良平的說法,現下總算是看到了雨季即來的希望,虔心他交代內侍:“大相國寺的佛牙是圣物,明日,請進宮來,朕供奉著它,向蒼天繼續求雨吧。”內侍應了。
再說街道司,當下確實也遇到了危機。
第二日上午,福寶、張樂福、眾位糞商以及多位傾腳頭便陸陸續續地到了,這是八座糞場開辦以來,第一次他們能在街道司聚集得這么齊全,原因也是與干旱有關。
天不下雨,莊稼便只能閑置,土不下肥,肥就賣不出去,收不回銀子,交不上賬去,這是其一;其二:八座糞場畢竟地域有限,從前糞肥剛剛熟好就被采買運走,糞場便不似現在這么擁擠,如今,八座禁軍營的糞水天天要往糞場運送,糞場的糞肥已經積多為患,最多只能容納兩天的糞水了;其三,金水河等四大河日漸干涸,河床暴露,行船已是不可能,運糞船擱淺多日,從禁軍營運糞水去糞場,全憑傾腳頭拉著糞車,一桶一桶地搬,其中辛苦,縱使是吃苦耐勞的傾腳頭們也吃不消了,病倒多人,很難繼續支撐運糞的重任。
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嚴峻,直接關系著街道司的賬房與禁軍營的糞道維護,哪一個都不能耽誤。
小左挺著孕肚,早早就到了。擅長點石成金的她,算得上是大家最期待看到的人,畢竟在各行各業萎靡不振的京城,她的左氏會計鋪生意卻格外火爆,幾乎每個愁眉苦臉的財主最后都能笑著離開會計鋪,據說,小左的金點子都點在京城以外了。
“左姑娘,你說,我們該怎么辦呢?我總不能強迫農民去買我們的肥,天不下雨,買肥又有什么用?再肥的公豬能下崽兒嗎?”糞商一籌莫展,傾腳頭也有苦要訴,不用水路只用板車拉沉甸甸的糞,他們的骨頭架子都快從皮肉里拉出去了。
“最可氣的是,這天災來了,吃喝拉撒睡的東西卻要漲價,柴米油鹽醬醋茶,價格半年翻一番,漲得它媽都不認識它了。”
大家都認為如此情境下,小左這個御賜金算盤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會賣了糞肥變現錢,所以再向旁邊的李元惜說明他們集體上門的原因:拿錢。
臨近發工錢的日子,大家都害怕街道司變不出銀子,他們沒錢拿嘞。
“李管勾,這糞肥變不來錢,可咱們的生活得繼續啊。”
這些問題,小左確實有辦法解決,不過,街道司須得忍痛割肉。
昨日夜里,小左、李元惜、周天和三人就有討論,小左認為,今年的街道司不同三年前。三年前,街道司一窮二白,所以建立糞場;又需要街道革新,所以大量招募青衫子,這些舉措都是應了當時需求。如今,街道革新任務已經完成,街道司再留著三千余青衫子,兩千余人沒有事做,都在吃閑飯,實是沒必要,而八座糞場在平日里賺得銀子,遠超一個街道司衙門的用支。不說大旱年景,就算是平日,這種供大于求的局面,只會造成錢多養閑人、養懶人,最后將街道司墮落成一個尾大不掉的收容所罷了。
商量后,李元惜認為,是時候減裁青衫子,將糞場交還給公家了。
三千青衫子中,只留太宗時期滿額的五百人,八座糞場,七座移交公家,八條糞道,全部移交公家,維護街道司正常開支,只要一座糞場和遍布全城大街的公廁糞道即可。
但是,京城大旱半年余,糞場幾乎不能盈利,街道司的賬面存銀越來越少,勉強支撐著完成街道革新計劃。減裁青衫子,必要給人家結清工錢,移交糞場,也需得把欠著糞商和傾腳頭的工錢結清,這兩邊的銀子加在一起,有八千兩之多,實是一筆大數目。
街道司賺回的廣告費用,可以平掉一千兩,但剩下的七千兩,正在四處賑災、平亂的公家,怎么可能拿得出來?
拿糞肥做抵押,向民間商人借貸也不合適,因為存儲糞肥就需很大的場地。如此,只能再請求度支司出面,以其信譽向民間借貸了。
“所以,你們要想拿到銀子,只有一個辦法了,那就是七座糞場立刻上交度支司,以度支司的名義,再次向民間借貸,以支撐糞場運營,待雨季來臨,農民施肥入田,便可還債。”李元惜向大家宣布了她和小左、周天和討論的結果:“年初時我與郭昶聊過移交糞場給公家的問題,你們回去再把賬目整理好了,交給小左,我來與郭大人敲定借貸這件事。”
此法也在糞商們的預料之中,所以沒有反對,只是辛辛苦苦一手經營起來的糞場要轉交公家,還是不甘,何況糞場的確是個搖錢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