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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迫立三年約

問及都水監(jiān)是否每日都如此繁忙,衙役解釋,每逢汛期,都水監(jiān)都是這般忙碌。

“二三月份河水融冰,本來防汛挑戰(zhàn)就大,再加上東京城四大河要清淤,汴河通航,這個節(jié)骨眼上,怎么能不忙?”衙役說著,回頭看了李元惜一眼:“大人幾時到的?”

“昨夜。”

“走的陸路還是水路?”

“水路?!?

“可是五丈河?”

“正是。”

“汴河兩岸有四萬役夫,汴河疏浚一旦竣工,五丈河便要立即開工。大人身為街道司管勾,這段日子可要勞神費心了?!?

李元惜由剛才那衙役帶著,穿過第一進院落,到第二進院落,這里來往走動,甚是繁忙,多的是頭戴交腳幞頭、穿著或灰或黑官衣的官吏,有的接待信使、有的就著日頭研究書本圖紙、有的擺弄器械工具。

兩人在廳外留步,衙役囑咐道:“在此等候”,隨后便匆匆去了正廳。

新到一處環(huán)境,李元惜總耐不住好奇的性子,要到處走走探探,小左穩(wěn)妥些,跟釘在地板上似的,她壓著嗓門喊了李元惜好幾聲,想讓主子管住自己的腿腳,但這人早已溜進偏廳里去了。

偏廳沒有陽光照射,有些陰冷,但許多官吏都在此處全神貫注地辦公,好似沒一人貪戀院子里的溫暖。

廳內(nèi)擺放著各種器械,潛火隊用到的能于高樓處救火的云梯、能汲水的唧筒等也都在這里設計改進。

最大型的,是一套尤為復雜的機械,稍微轉動手柄,就可模擬大水淹城,或是大河決堤。有木匠拿著木錘叮叮當當?shù)匾活D修理操作。

廳內(nèi)滿面墻壁幾乎掛滿了各樣的地圖,有一面古樹對半剖開的長桌上,兩名官吏和好泥沙,對照地圖,制作大宋疆域的沙盤,那些高山低谷、丘陵盆地、平川大澤都清晰可見,而各種顏料像小蛇般游弋其中,直入大?!潜闶菫榇笏螞_刷出一片肥田沃土的長江大河。

這沙盤給李元惜莫大沖擊,她從未見如此清晰明了的大宋地理沙盤,見得最多的,便是陜西路與西夏接壤邊境的地勢沙盤,因為見地太多,那模型早就刻到她腦海中去了,如今遠離故土,山山水水,更是閉眼就浮現(xiàn)。

而這大宋山河沙盤,似乎也刻進另一人的腦海中了,他只瞭了一眼,便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

“這兩邊山的開口應是西南向而不是正南向,假如河道決堤,地圖錯誤,我們救災的策略和行動也會失誤,西南向的八個村莊頃刻間就會被大水淹沒。”

那兩官吏對照地圖,確定他所言無誤,便趕緊修正過來。

這人是剛從后院趕過來的,進偏廳門時曾與李元惜擦肩。他身材頎長,骨骼精瘦,人如青竹,面白如脂,長得分外好看,身上溢著似有似無的淡雅清香,又經(jīng)體溫暖潤,味道竟很好聞。

李元惜來的延州,處在高原山坳間,雨水少,黃塵多,環(huán)境惡劣,物資匱乏,眾多原因鑄就了人們骨壯面糙的面貌,就算是富貴人家精細養(yǎng)起來的閨女,也遠不如京城的細膩。男人更不必說,高、壯、猛、爽朗,便是陜北漢子的特征。又因延州地處軍事要塞,民眾普遍尚武,若有個精瘦文靜的男人上街,大家準保在背地里嘲笑他沒氣力。

所以,李元惜乍見到這白月光一樣的京城男子時,不由驚艷了一番,忍不住還多看了兩眼。他雖精瘦文靜,卻沒辦法叫人嘲笑,發(fā)自內(nèi)核的冷靜和沉著,帶著怪異的引力,激起李元惜的好奇。

這人輕盈地從她身邊走過,順手揭開竹筒的木楔子,取出里面的圖紙,邊抖擻著研究,邊似是而非地問她:“見過街道司的青衫了?”

李元惜一怔,心想這人是誰,竟馬上知曉了她街道司管勾的身份。

對方瞭了她一眼,便推開她,往文案前走去:“看來不痛快。不痛快就是了,我差你來,不是讓你享福的。”

“你是孟良平?”說到“良”字時,她竟不小心咬到舌頭。疼。

她向廳外看去,不明就里的小左正捧著通紅的臉頰,撅嘴向她暗示。這恬不知恥的動作,是自打李元惜到了婚嫁年齡后,小左自創(chuàng)的閨中暗語,寓意兩相好,直白說,就是:嫁他!

每逢遇到外形俊美的青年,這小丫鬟就如同媒婆附身,撮合起來很是精神,即便以她的距離,連孟良平講了什么都聽不到。

李元惜最煩小左這點。

孟良平原打算提筆的,無奈小左動作太夸張突兀,分散了了他注意。

“她做什么?”

李元惜果斷轉移視線:“抽風。”

她見孟良平掉頭走出偏廳,往后院去,便急忙追上去。

“孟大人,元惜本是粗人,又是代罪之身,進京任職,理應盡職盡責,鞠躬盡瘁??晌矣惺虏唤狻!彼娒狭计讲]有厭惡神情,便趁熱打鐵,把昨夜初到街道司和今早逛早市的見聞簡略講了遍。

“目前街道司帳房無人,我提議都水監(jiān)親派人去查賬驗帳,我李元惜,要清清白白地開始。我也不知道以前的管勾是怎么做的,但由我來做,侯明遠等輩,似非能與我共事之人……”

這時,一聲“大人”打斷了她的思路,那衙役總算找到孟良平,匆匆來報,滑州修河都監(jiān)張君平有信到。

然而孟良平抬手,叫他暫退旁邊。他的注意力,在眼前這個土氣的野女子身上。

“你懷疑街道司賬本作假?”話雖帶著疑問,但孟良平神情淡然,并無驚訝,似乎早已知情,李元惜并非看臉色說話之人,她坦率直言:

“街道司在京城名聲不好,侯明遠等輩又是閑徒懶漢,他們做不做假,我不知道,反正我信不過。我與從前的街道司涇渭分明,從前的街道司做了什么壞事,我李元惜不擔責?!?

孟良平既沒贊成,也沒反對,李元惜看不清他的態(tài)度,只當他默許了。

“還有,目前街道司賬上并無經(jīng)費,無米怎么煮飯?”

提到這里,孟良平眉梢輕輕一動,蒙上重陰影。

“近年來,朝野內(nèi)外對街道司不作為很是失望,又逢西夏元昊稱帝叛亂,朝廷所耗軍費不菲。為節(jié)省財務支出,度支司多次要求我整合官署職能,撤街道司,職務并歸都水監(jiān)管轄。街道司管勾空置半年余無人擔任,便是因為我認為無人可用,倒不如不用?!?

這被平靜說出的幾句話,卻包含著李元惜料想不到的信息,她驚愕詫異,快速解析著句中關鍵詞語。

撤街道司!

撤街道司,意味著沒有調撥的經(jīng)費,沒有俸祿,沒有容身之處,沒有改頭換面,沒有將功贖罪,東京城對她不過是條死胡同。

所幸,撤與不撤,還存留著一條狹窄的界限。這條界線,便是她的逆襲機會。

她攥緊拳頭,猛抬頭,正巧撞到孟良平的胸膛。

原來他已駐足。

“你如此毛躁,能成何事?”孟良平輕蔑地俯視著她:“若非老師范雍加急來信,全力舉薦你,這時的東京,已不存在你的立足之地?!?

李元惜最討厭的,就是他最后的這番話:若非范雍全力舉薦,東京不存在你的立足之地!

他無非就想說,來者是李元惜、王元惜、張元惜都沒關系,街道司管勾不過是他的順水人情罷了,與你本人的能力無半點關系!

頓時,李元惜覺得胸腔里一陣火熱,灼地她面頰都有些疼痛,她不信自己只是闖禍的麻煩精;不信如果沒有范大人和父親庇護,她將一事無成;更不信她千里迢迢趕到東京,竟然會沒有立足之地!

“所以,你要我支持你,就必須讓我看到你的價值,而不是你的抱怨?!泵狭计?jīng)]有閑工夫和李元惜寒暄客套,他目光咄咄逼人,急需答案:“你能給我什么承諾?”

“半年!”

李元惜言出如擲鐵,鏗鏘有力。

“半年,倘若我李元惜治下的街道司無作為,讓你看不到東京城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勞你動手,我自己卸任回延州!”

李元惜清楚,這半年之約,無疑是將她逼到必須動手的境地,對她這種崇尚不肯過江東的霸王血性之人,狼狽回故鄉(xiāng),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咬著牙,頭腦中充斥的,是父親的失望:“你將一事無成!”

賭徒似的瘋狂令她顧不及官場的繁文縟節(jié),她逼近孟良平,毫不退讓:“這半年,你,必須支持我!”

許是從未被下級如此威脅,孟良平略是驚愕,旋即恢復淡漠神情,衙役左看右看,不知如何打破這恍似劍拔弩張的情形。

“大人,”他舉起信:“滑州修河都監(jiān)張君平急等回復?!?

“沒有屬下威脅上級的道理。酌情再辦。”,孟良平漠然回復,向衙役伸出手去:“信?!?

拆信時又囑咐那衙役,“通知帳房:先支五百兩供街道司用度。李元惜,這五百兩,便是我對你的考核?!?

“李大人,請。”衙役側身。李元惜抬頭一看,原來兩人駐足之地正是都水監(jiān)賬房。

難道孟良平早就預料到他們談話的方向和結果?

李元惜頭一次感到這個溫潤如玉的男人的恐怖。她看去,那人已專心埋首于讀信,隨后加緊步伐,向偏廳步去,邊走邊喊候命的衙役:“給滑州信使換匹快馬——來人,研墨!”

小左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焦躁不安,見李元惜從后院出來,也沒惹出衙役們喊打喊殺的鬧劇,便趕忙迎上去,欣喜難耐:“天賜良緣!天賜良緣!”

李元惜翻了她個白眼,小左權當沒看見。

“你猜猜,剛才與你講話的人是誰?”

“不用猜,孟良平。”

“孟相公噫!”小左捏著粉拳錘了錘她,紅撲撲的臉頰透出單純的竊喜,“主母說過,你筷子抓得高,以后肯定嫁得遠,果不其然,姐姐的如意郎君就在這京城。你看咱家孟相公玉樹臨風,溫潤爾雅,又是我大宋水監(jiān),年輕有為,前程似錦……”

“你這么欣賞他,你去嫁!”李元惜假意掉頭:“我去幫你說合?!?

這一舉,嚇得小左頭發(fā)都要立起來了:“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能和我過日子的,只能是比我沒腦子的大傻子。”

李元惜真想摑她一掌:“只興你能喜歡大傻子,我卻要嫁那個陰郁著臉的白無常?”

“怎么是白無常呢?”

“你是不是特想把我嫁出去?”

“何止特想,主母說過,我要是能協(xié)助你,在京城找到個郎君,特地多給我五十兩銀做犒賞,不僅如此,我的嫁妝她也要幫我搞定?!?

“我是被趕出門的,臨走時我連要點水喝的時間都沒有,我娘能囑咐你那么多廢話?”

“怎么是廢話?”

李元惜抖抖手里的官交子,叫她看仔細。

“五百兩!”小左瞪圓了眼,“孟相公真是出手闊綽哈!”

“再叫地那么親昵,就挖了你的爛舌頭?!?

李元惜無心再提孟良平,催促小左走快些,肚子空了一上午,餓得腳底都發(fā)飄,所幸東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吃,上到數(shù)百兩銀一碟的頂級魚膾,下到幾文一碗的米粥,東南西北各方飲食,中原內(nèi)外各種烹飪都匯聚于此,比起堪稱盛世的前朝,宋人的鍋里能烹、燒、烤、炒、爆、溜、煮、燉、腌、鹵、蒸、臘、蜜、蔥拔等,不知豐富多少。

李元惜和小左走了沒幾步,要了份小甑糕,又沒走兩步,要了鹽煎面,又沒兩步,要了蟹肉饅頭。

水盆里扔著的大螃蟹是她兩從未見過的,蹲著拿筷子逗了好一會兒。嘴里還沒吃完,感覺口渴,要了熱湯喝。小販們盛熱湯的壺是雙層的,據(jù)說放兩個時辰都不會冷下去。

“延州怎么就沒這玩意兒?”小左邊納悶,邊往嘴里塞食物,一條街還沒逛完,主仆兩個都抱上大圓肚子了。

酒足飯飽,煩惱似乎都不見了,但李元惜的心結一直都在,忍不住又愁上眉頭。

說了半年就能見到東京城變化,可要如何變化,她還沒底,要是有賢能在旁輔助,那是莫大幸事。

可賢能焉能說遇就遇到?

她嘆聲氣,不敢再耽擱,叫小左看過地圖,便匆匆回街道司去。

不料剛進富柳巷,便聽身后馬蹄聲響,隨后便是兇巴巴的一聲呵斥:“讓開!”

踏馬疾馳而來的人兒,上披甲身,下垂膝裙,顯然是個下等兵卒。到了街道司大門前,既不下馬拴韁繩,也不通報求見,只粗魯?shù)睾耙簧ぷ樱骸坝腥藛??街道司新任管勾可在??

聽他那陣勢,天王駕到似的。他座下的那馬,也急躁地很不正常,扭頭想咬鞍韉,咬不到便繞起了圈,不時地高揚前蹄,要把背上的人摔下來。

出來應門的,正是侯明遠:“嘿,你說你,喊什么喊?南熏門的事,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街道司人力不足,快回去吧!”

李元惜決定不打草驚蛇,便急忙拉著小左到樹干后躲著,偷聽他們對話。

“人力不足?侯明遠,南熏門的穢物都有你腳踝子那么高,快抵得上你臉皮那般厚了!要不是我們守兵抽空打掃,那穢物早就把你埋了!如今我再懶得與你掰扯,問話你就答話:你們管勾到底在不在?”

“在是在,但人家昨晚才到任,舟車勞頓……”

“我可管他舟車勞頓!我們南熏門的守兵,都快被熏地去見閻王了!養(yǎng)豬大戶陳掌柜可是給你請了唱班,打點了財物……”

“喂喂喂!”侯明遠連忙跳起,要捂他的嘴,同時警惕地往院里瞅去。也就是這個空檔,這兵座下的馬受驚,一個不留神,居然撞翻侯明遠,揚起蹄子躍上臺階,竄進衙司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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