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洞!”吳醒言催促,他自己實在生不出爬向地洞的力氣,亦告誡李元惜務必要趁著自己尚有些力氣時,盡快帶著小叔下洞,可李元惜自己清楚,洞下什么也沒有,小叔若以現在的傷勢下洞,無疑是被直接扔進了鬼門關。
“吳少卿,你先請。”她說道,向教頭點了點頭。教頭理解了她的意思,忙抓起吳醒言,褪去自己的黑衣栓成一條繩,一頭拴著吳醒言的腰,一頭自己拽著,將他向洞下送去。
其實他自己也幾無力氣,繩子下墜到半途,他便抓不住,松手后聽洞下“咚”一聲,應是吳醒言墜地了。
這期間,李元惜拿衣服簡單擦去上面沾染的血跡,給小叔插入喉頭的切口中,隨著“呲——”一聲氣流聲響,小叔的面色總算緩和下來,可以呼吸,李元惜再拿布條將傷口固定,便可將其送入洞下。
這時候,她聽著屋外有廝殺聲——難道是禁軍已到?
再仔細聽,火燒梁柱的噼啪聲外,刀劍爭鳴,有人正在竭力喊話:“少卿,他們殺了禁軍頭領!禪房里的都是死人!都是死人!!!”
聞者大驚。
“那是誰?”李元惜問,教頭認得這聲音:“他是大理寺的衙役,吳少卿正是派他與我一道去追查兀扈!”
此人在僧人最初向禪房射箭時,未能及時逃回屋內,陰差陽錯,反倒躲進旁側的禪房,后才發覺,禪房內的大床上躺的哪里是和尚,個個都是被剃了頭的百姓,甚而其中一人還是他曾經在禁軍營時的上司,也正是官家調給吳醒言的禁軍頭領!此人生性剛正不阿,如今被反殺,定是鬼樊樓所為。
火勢燒起后,他料想這幾間禪房都不可能幸存,便逃出禪房,力戰眾人,只為向吳醒言稟報這一事。
他到底做到了,等他如同一支火樹,沖撞進屋內,倒在地上時,教頭和李元惜忙把他扯到洞旁為他滅火——可手里除了衣衫,還有什么能滅火的?他疼得滾來滾去,身上被砍的傷淌出鮮血,糊了一地,不可謂不慘烈,好容易撲滅了火,他已燒得面目全非。
“告訴少卿……”他沙啞著嗓子,“禁軍有人叛變……”
艱難吐露出這模糊不清的幾個字后,他便力竭而死。
叛變!又是叛變!李元惜既驚愕又憤恨,既慌張又無措,既然分派給吳醒言,與他一道協同清剿鬼樊樓的禁軍頭領已被殺掉,圣上又在病中,昏迷不醒,那么,這報慈寺下還有誰人能趕來救他們?還有誰能趕來掩殺樓主?
火焰勢頭愈發逼人,盡管救火兵已趕到院中,卻被和尚們幾番阻撓,所幸李元惜聽到了開封府府尹杜衍趕來,其人高喝“本府在此,誰敢殺人”好不振奮人心,開封府捕快齊擁而上,和尚們一一被伏,救火兵緊忙著潑水滅火,然而,火勢之大,屋內已經等不及滅火了。
除非下洞,否則再無退路。
“杜府尹……”李元惜本想向外面喊話,報知禁軍有人叛變的消息,奈何她張嘴就要被一口滾燙且嗆人的煙霧堵住,再者,她實在沒有力氣再高聲喊話。
“教頭,你先送小叔下洞。”李元惜說道。
教頭艱難地去踩踏標記好的凹洞,將自己半個身子沒入洞下,李元惜幫忙將小叔的雙腳搭在他的肩膀上。因小叔傷處特殊,兩人實不忍心叫他再冒筆管移位的風險,只能通過這樣詭異的行為,小心地將他送入洞下。
“你呢?”教頭問道。
“在你們之后!”
“別逞強,清剿鬼樊樓,不是只有咱們孤軍奮戰。”教頭生怕她做傻事,因而勸道。
這話確實叫李元惜生起些信心,的確,開封府府尹杜衍、平章事呂夷簡等人都力主清剿鬼樊樓,無論鬼樊樓殺了誰,威脅了誰,一定會有高風亮節的大臣站出來,續他們身后,蕩平這人間地獄。
“嗯!”李元惜點頭,她感到一陣暈厥,險些栽進洞去。
她忙抽身回去,等著教頭和小叔落地——
當然,地下什么聲音也不會傳來,她便強撐起精神,手上摸了一掌黑灰,對著洞口周遭的地磚劃去——既然無法對外喊話報信,至少要留下痕跡,告訴杜衍此處蹊蹺。踩著洞壁標記好的凹處,一步步下洞。
頭頂,火舌肆意舔舐,洞下,冷風直透骨髓,這風好似不是從洞下來的,像是從記憶深處那北國風雪之地來的,是空帳、伏兵、冷月、狼嚎的那夜……
她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喪失,她回想起自己在禪房外向小窗內窺去時,那一顆顆擺在炕頭上的圓滾滾的腦袋,她想起衙役冒死報她“禪房里都是死人”……這消息像一棒槌,擊得她頭腦發懵:竟是她的疏忽大意,又將一眾人陷入險地!西夏大營里的拼死剿殺,冰天雪地里的血肉相搏,那一雙雙不甘死去的眼再次出現在她眼前,在這黑黢黢的洞穴里,幻化成真正的鬼魅,向下拉拽著她!
“李元惜,你已經走出來了,不要再回到過去。”她暗暗勸說自己,突然腳下一滑,什么惡鬼夢魘、血海風雪,所有障礙在黑暗中被沖破,“咚”的一聲悶響,后背和臀部傳來的疼痛叫李元惜縮緊了身子,暈了過去。
混沌之中,猶如忽然劈下一道閃電,李元惜猛地驚醒,那痙攣般的痛感從前額一直延伸到后頸,活像要把她的頭皮整張剝下來一般,原是一雙手正薅住她的頭發,拽著她拖行。
頭發本就是人的弱點,一旦被人薅住,掙扎只會讓自己反受其害,更何況僅憑頭皮這一小塊嬌·嫩的皮膚受力,就要拖動一成人前行,則更是痛苦折磨。
李元惜空瞪著雙眼,因為過于疼痛,眼淚竟不受控制地橫流,她想要反抗,身體卻好像死去一般,什么都做不了!
且洞內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楚,拖了大約半里地,終于可見隱隱約約的火光,此地較之前要開闊許多,四面呈圓拱形,都有木料固定,相當堅固,像是個殉葬坑,墻上斜著掛出兩排火把,使她能看得清眼前的環境。衙役們橫七豎八地躺著,全是迷迷糊糊、不省人事的模樣,吳醒言和小叔也在其中,小騾子嘴里塞著布團,已經被五花大綁,木雕的假臂早已不見,而與假臂相接的殘臂則將那粉嘟嘟的傷口毫不掩飾地暴露在外。
李元惜痛心不已,恰在此時,那人手里一滑,她重重地摔回地上,一股熱熱的血淌到脖頸里,她感到自己正在抽搐。拖拽她的人將手里毛毛草草的碎發胡亂在衣服上抹了一把,活動著兩手關節,抱怨道:“上面的那群和尚真沒出息,平時吃那么多香火,養出一身沒用的肥膘。進寺的這才多少人,他們倒好,都給咱攆下來了。”
另一個的聲音將手里的重物往地上一扔,喘息道:“攆下來也好,老怪物的那些個寶貝們正愁沒吃食呢。”
李元惜細看——那重物不正是教頭嗎?往日威風凜凜的教頭,也被他們折磨得如同糊了泥的血蘿卜一般,好不凄慘。
“吃食?”前一個譏諷道,順道踢了她一腳:“他若早殺了這娘們,哪來后頭這么多麻煩?”
“誰說不是?”
“說真的,咱們當初拜把結義,那可真叫個比親兄弟還親,自老鬼被投進開封府,你看他那個得意勁頭,好像自己已經代替老鬼,成了咱這兒的三當家,他是越來越不把咱哥三放眼里。我看那個吳夲,就是老天專門給他放出的克星,叫他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邊閑扯話邊歇息。李元惜算是聽明白了,這兩人既然能與老怪物稱兄道弟,想必也有傍身的本事。
小騾子曾與她講過,鬼樊樓有五鬼看門,死去的老鬼是他們的老大,侏儒窩窩和老怪物是對老搭檔,余下的兩鬼不知道會用什么本事,他只是一個傳信跑腿的,尚沒機會見識到。
短暫歇息片刻,李元惜被繼續拖拽著前行,當脆弱的頭皮再被拎起的瞬間,疼痛較之前更是加倍,李元惜心里暗暗發誓,一旦她手腳可以動彈,必殺此人解恨。
刺眼的火光映入眼簾,她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段約有百步長的走廊,她轉眼看去,見一個骷髏跪在廊畔。此骷髏口齒大張,一副驚懼痛苦的模樣,身著前朝官衣,頭戴前朝官帽,因年代久遠,衣帽均已有腐爛之相,他膝部有一套捕獵用的夾子,夾子上的鐵刺將整個膝蓋骨擊得粉碎,胸前頂著一只笏板,笏板直入后背。
而另一側,同樣也跪著一只骷髏,不過屬于一位武將,身著盔甲戰袍,胸前頂著兩板斧頭,斧頭已劈斷胸骨,沒入胸腔,死狀不可謂不殘忍。
恐怖的是,此長廊仿佛是殺戮陳列場所,這樣的骷髏竟在左右兩側擠得滿滿當當,乍看上去,如同百官跪朝,好不盛大,其中不乏本朝的官袍。而在官袍之外,富商強盜更是數不勝數,不過為了節省地方,他們的白骨只是被堆疊起來——這時李元惜才看清了,這長廊的壁面并非磚砌,乃正是用密密匝匝的人骨修整裝飾而成,簡直是萬人殉葬的坑穴,縱使她見慣了戰場上的生死,不免也要為之戰栗。
多少年來,地面之上斗轉星移,改朝換代,地面之下,鬼樊樓正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一步步完成自己對汴梁城的震懾,成為人間的活地獄,以至于這累累白骨,竟成為他們自認為可歌功頌德的成就——李元惜不由感到胃中痙攣——無論無論他們是誰,生前又與鬼樊樓有過怎樣的牽扯,是否無辜,到底都變成鬼樊樓必須除之后快的威脅,懲罰他們的不是帝國刑法,不是天道造化,而是這一窩蛇蝎狼狽!
走了大約三十余步,這二鬼才停下來。李元惜驚異地看到,原本還在殉葬坑里的吳醒言竟已提前到了走廊——原來,在拖拽過程中,她又不知暈了多少次,二鬼來回倒手,這才讓吳醒言領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