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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刀風不聞颯

  • 大宋青衫子
  • 陸殼兒
  • 4619字
  • 2024-03-01 13:20:14

京城一隅,深宅密室。

盈盈燭光籠著忐忑的青年。他抬眼,小心地觀察著父親的神情變化。

“爹,我哥他,會不會出事了?”

見父親兀的攥緊手里的黑皮冊子,他連忙補充:

“全城各大小藥鋪都停售止血藥,鬼樊樓的乞兒們都在外把守監視,我看,一定是哥沒做成事兒,受重傷逃出了鬼樊樓。可我找遍京城的邊邊角角,恨不得連陰溝都翻一遍,也不見他的下落……”

他等著父親的判斷,又心虛地低頭,躲開父親審視的目光。他隱隱聽到父親的嘆息,心里也跟著懊惱起來。

回頭仔細斟酌了剛才說出的那句話,瞬間嚇出一頭汗:找遍京城可是一項大動作,如果他真這么做了,等于直接給鬼樊樓送答案,說明盜賊與自家關系不淺。

所幸,父親這時更在意鬼樊樓。

“他下鬼樊樓時,我告訴他,樊樓主掌握的是可以讓奸邪小人栽贓我的東西。這小子重情重義,肯定會盡全力去偷。可樊樓主也不是吃素的,咱們終究還是差些功夫。”父親閉上眼,緊抿著下唇,氣沉沉地說道:“看來,我們還得再受鬼樊樓牽制。”

他無奈地朝青年揮揮手:

“你按照冊子,分些財物。良平要是回了都水監,你就送消息過去,叫他送去鬼樊樓。”

“又去?不如直接殺了他!”

父親揚起冊子,作勢要打他,慌得青年趕忙伸手接過了。

“這是每年要交的封口費,他不去,樊樓主遲早懷疑到他、近而是我們的身上!你哥要在,我這話一說他就能悟出什么用意,我丁若可聰明一世,怎么就生出了你這么個榆木疙瘩!”

他重重的嘆息又把青年的心情拉到谷底。

父親緩了緩,打開一只烏木箱子,金銀錠被燭光映照,將那奪人心神的光,在他心思凝重的面容上鍍了一層。

青年偷看了兩眼,鬼鬼祟祟地生出些不舍。

“哥要是問起這些錢是從哪兒來的,怎么說?”他問。

“良平清楚咱們家祖產豐厚,他要真問起,你就說,是家鄉十八家鋪子收回了上個季度的賬。”

父親拾起一塊銀錠在手里摩挲著,眼睛卻看著箱子里整齊擺放的銀錠間空出的那個小坑:

“你和你哥一起長大,你覺得,他真那么容易死掉嗎?”

青年撇嘴,既不甘心,又無從反駁。

“哥……本事大著呢,吉人天相,說的就是他。”

“天相可保不了他,唯謹慎,可。這也是我教他的道理。”父親拿著那塊銀錠,掀起另一只箱蓋,里面裝滿了南海珍珠,他把銀錠往里一扔,銀錠便被珠子淹沒。

“我們找不到他,是因為他不想被我們找到,在都水監之外,他瞞著我們,有了另外的避身之所,”父親抬眼,深沉地盯緊青年:“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青年盯著珠子,妄想能看出銀錠消失的痕跡,但徒勞無功,他只好親自動手,把銀子撈出來,擺回原位。

“哥……他在防備我們。”

“為什么防備?”父親知曉答案,卻逼迫青年去講,似乎只有這樣,方能令自己信服殘酷的事實。

“還能因為什么啊?”青年沒好氣地嘟囔:“他沒明說,做得倒挺好看——他從延州千里調來了個街道司管勾,這事兒咱是和街頭晃蕩的那些個老百姓一起知道的,他事先沒找咱們商量,他眼里還有咱們嗎?”

這話似乎戳中了父親的心窩,青年頓時暗喜,往他身邊湊了湊,附到父親耳邊小聲嘀咕:

“還有,那女管勾才來幾天,就把侯明遠折騰到延州去了。爹,侯明遠可是得你庇護啊,他被發配,街道司除舊迎新,青衫子徹底換了一茬人,咱在里面徹底沒了勢力,新管勾在南熏門清掃,購了新的清掃器具,咱都沒聽到個銅板響。這一樁樁大手筆的舉動,哥在背地里幫沒幫忙,咱不曉得,可是,爹,‘沒幫忙就是在幫忙’,道理咱不會不懂,該認就得認:哥的胳膊肘已經向外拐了。”

父親惱怒地把他的臉撥開,摜著合上寶箱箱蓋,足下生力,背手向密室外走去。

青年趕緊跟上去,試探地問:

“爹,我去會會她?”

這次,他沒躲過父親沒奈何拍在他腦袋上的一巴掌,他忙不迭地扶正發冠,把鬢角散出的兩根頭發捋到頭上去,但那兩根自己的頭發都不聽他,又衰衰地垂了下去,顯得他狼狽極了。

“爹,我到底是不是你親兒子?”話到嘴邊,他生生地咽下去,為避免聽到更多的指責,他趕緊截斷話題。

“你跟著我做什么?你在里面沒事干了嗎?”父親訓斥,用力一揮衣袖,將他拂回密室去:“兄弟兩個,沒一個省心!”

“知道了知道了,爹,我清點冊子上交代的財物,照你吩咐的做就是了。”

兩父子提到的孟良平,此刻正在冷院重傷昏迷。這處院子此前只有他自己知曉,如今卻有黃狗引路,便成了只有他和李元惜知曉的秘密。

李元惜剛給孟良平喂完藥,給他傷口重新敷了自己親碾的藥粉,重新拿干凈布條包扎好了,扶他在床榻重新趴著,蓋好暖被。做完這些,她已累得筋骨酸痛,便一邊舒腰展臂,活動四肢,一邊放開自己好奇的性子,細細地觀察起孟良平的寢房。

母親常說,寢房私密,正是一個人隨心所愿裝飾的地方。寢房什么樣,這人八成是什么樣的。

房里陳設簡單,一床,一桌,幾個書架罷了。書架上擺滿了厚地可怕的一冊冊書籍,每冊書又都夾著許多書簽,垂掛著小紅纓,簽子上用小楷寫著簡易注釋。

書架還獨辟了一層,放著些孟良平自己寫就的些草稿筆記,都裝匣保存,匣子里特地夾了蕓草防蟲。

孟良平字跡工整很好看,清瘦中自有一股孤傲倔強的氣質,起承轉合都利落干凈,要不是提前和他打過交道,單憑這字,就能迷糊人,認為他也是個有氣節的剛正之人。

李元惜勉強讀了一行,還是與治理河道相關,乏味枯燥,半點趣味都沒有,讀到這行最末一個字時,她已經開始頭疼了。

這世上,她最見不得書,看見就頭疼,覺得翻那一頁頁紙遠不如玩耍刀槍棍棒來得痛快,寫那一行行字更不如馴馬練兵來得瀟灑,所謂意刀風聞颯劍雨聽蕭,銀槍一出指點江山……

男兒血氣沖云霄,女兒金戈怒九州,白骨覆地鐵壁起,直驅蠻狼十萬里!

熟悉的詞響徹腦海,那是一段意氣風發、熱血滿腔的記憶,再與如今這副局面形成鮮明對比,更讓人對書意興闌珊。

李元惜嘆聲氣,合了匣子,去看別的物件,除了書,還有樣東西,也是用墨汁描出來的,但有趣許多,這就是掛屏上的畫。

李元惜是個粗人,不懂什么水墨山水,但她認得那紅章子蓋的人名——范寬。

這位老爺子恰是她陜西同鄉,回鄉后專門去府上吃了地道的羊肉泡饃,一高興,提筆作了幅《鐵壁山城圖》,但粗人老爹欣賞不了紙上烏漆嘛黑的一堆玩意兒,不知塞哪里去了。范寬死后,畫作賣到天價,爹終于意識到那是寶貝,發動全府上下找出來時,早被老鼠啃成絮兒。

爹爹心煩意亂,想起就罵范寬,李元惜自然對這老爺子耳熟些,另據家中管家說,范寬來的那年,她還小,不懂事,老爺子抱她,她給人家灌了一脖子黃水,范寬說她:“真小子也”。

掛屏左側擺著張書桌,桌椅普通,可墨寶乍看就不是俗物,憑瓷的釉色,外行人也能看出應是值點價錢的。

都水監是幾品官來著?七品。七品的俸緡應該是不錯的,如果再聯合侯明遠做點私下交易……

“無恥!”她罵。

本朝高俸養廉,確實有番成效,卻不見得人人能知足。而且,重文輕武的弊端在西北戰線體現得淋漓盡致。

涇州知州夏竦,揮霍無度,平日里飲酒作樂,大肆宴飲,以至于巡邊時都要在帳中帶著侍婢行樂,幾乎導致兵變,而武將們縱使心有不滿,奈何手里無權無兵,又多被管制,只能忍氣吞聲,任軍中烏煙瘴氣而自己束手無策。

宋夏兩國以橫山為界,東起麟州,西到原州、渭州,綿延兩千余里,自元昊稱帝,便在邊境不斷進兵侵擾,試探地進攻,目的就是為尋到兵力最薄弱的最佳突破口。

鄜州、延州一代道路暢闊,便于進攻,而延州雖有鐵壁軍在,但兵力最少,一旦元昊大舉進犯,很難固守不破。

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樣了?鐵壁軍中的兄弟們,還好嗎?那巍峨的城墻,可曾再加固過?她離家時,尚是大雪紛飛,如今卻已臨近清明,元昊的野心也該耐不住了吧?

這些心事,無論哪一件都揪著李元惜的心,只是今天太過疲累,想著想著,困意襲來,打著哈欠流著淚,實在無力再支撐,也不想再奔波著回街道司了,就去吹了蠟燭上了榻,往里靠墻躺著,和衣睡了。

此夜,大約是覺太沉,竟沒做噩夢,睡得格外安穩,翌日醒來,天色已明朗,小販們挑著擔吆喝著賣炊餅、鹵豆腐,還有為寒食節專做的涼糕等,李元惜腹中不由嘰里咕嚕地饑叫起來,想先買碗鹵豆腐解解饞,奈何錢袋里一文錢都不剩。

“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李元惜嘆聲氣,忍饑挨餓倒不是最重要的,馬行街賒欠的藥費也不過是小錢,真正讓她頭疼的,是街道司。

大火過后,器具需重新置辦,庫房得重新修葺,哪一樣都離不了錢,而這京城唯一能給街道司撥錢的都水監還在榻上昏迷不醒,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孟良平身上一文錢也沒有,右手攥得很緊,不知道是護著何物,李元惜也不屑知道。她可不想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惹上和自己無關的麻煩。

可她總要搞到點銀子,幫街道司暫度難關。她不值錢,小左更不值錢,從延州帶過來的家當中,再沒有起色的物件。眼下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只有當了她心愛的斬馬刀。

那年她十八歲,男扮女裝,在爹給自己辦的比武省親中奪得魁首,錯失女婿的爹追打了她三條街,冷靜下來后,就把這把在兵器庫中愛不釋手的兵器送給她做禮物。

“既然你這么想和刀槍棍棒打交道,就不能總拿些寒酸的兵器,叫人家笑話我李士彬沒寶貝。刀風聞颯劍雨聽蕭,這把刀單名一個颯字,是前朝鑄刀名家張鴉九打造,咱們李家向趙宋稱臣時,太祖皇帝賞的。”

爹叫她拔刀出鞘,好好感受錚錚刀鳴,冽冽刀光。又讓她撫摸刀面:“這是忠臣良將守疆護土的熱血的溫度。你雖然是女子,不能遜色男兒,從今天起,颯就是你的命,刀在,人在,國土在!”

“想不到進了京城,我的命居然要親手交給當鋪,”李元惜不舍地撫摸著刀身,心里怨怪起孟良平來。要不是他臨時出差錯,何苦颯落到這般境地。

“等他醒了,一定要讓他多撥些經費,拿上好的桐油給颯做保養,也不枉你的付出。”李元惜對斬馬刀說道。

就這樣決定了!

她從刀架上取了斬馬刀,快步走出寢房,所幸小左和周天和都外出去了什么碳場,沒人好奇,沒人追問,也沒人阻止,不久后,颯在萬怡街的許家當鋪落腳,換回八十兩銀子,約定一月內贖回。

許掌柜大約是猜出街道司艱難,想把金釵還給李元惜,被她拒絕。

事務繁忙,她不敢停留,先去馬行街藥鋪付清賒欠的藥錢,再去月子所熬好湯藥,喂孟良平喝過后,馬不停蹄地趕回街道司,當是時,日上三竿,小左已回到街道司,正在賬房里對照著賬本運指如飛,噼噼啪啪地撥著算盤珠子。

零碎銀子往賬房桌面上一擺,小左手里的算盤差點掉地上。

“什么意思?”

“將就著先用。”

來源不明的錢,怎么能將就?

小左不放心:“你哪來的錢?孟大人回來了?”

“沒有。”

難道銀子是老天施舍的?誰信!

不過,現下,李元惜還有一件值錢的寶貝!

小左噌地站起身來,一溜煙跑去寢房,看到刀架空空如也,她恍然失神。

事前她隱約有預感,但總覺不可能,如今架子上的刀沒了,銀子也從李元惜手里扔出來,由不得她不信。雖如此,因斬馬刀對李元惜意義非比尋常,她還是想再次確認,又跑回賬房:“你把刀給當了?”她問。

“約定一月內贖回,許掌柜不會讓它有閃失的。”

李元惜囧紅著臉,不想提到傷心事,叫小左先把銀子收了,再議街道司的處境。

小左追問孟良平,以及施娘子提起的婦女崩漏之事,她亦不答,從此這個疑惑又烏云般遮上了小左總是陽光燦爛的臉。她清楚李元惜的性子,若她打定主意緘口沉默,就是主君的馬鞭抽打在背上,也絕不松口,因此也不多問。

李元惜典當斬馬刀,給她極大的沖擊,她暗暗下了決心,在她小左出任帳房先生期間,街道司絕不能再出現像今日這般捉襟見肘的窘迫局面,街道司一定要在富得流油的京城闖出自己的一條致富路。

收了銀子后,她差個青衫去庖廚端來給管勾熱好的飯菜,自己則抓緊時間,向管勾匯報她神出鬼沒、不在街道司的這一天一夜里,發生了多少事。

眼下,都水監經費不到位,周天和修葺庫房的安排必須擱置,南熏門的任務也須暫停,以調回勞力全力去做一件事——叫街道司自己變成搖錢樹!

“拿什么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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