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自李元惜上次鬧過后,皇城司便專給孟良平開了個小灶,今晚孟良平的飯菜是兩個大白饅頭和半碗水煮白菜,窩窩吃的,仍是大理寺大鍋里的牢飯,這些牢飯多是衙役的剩飯剩菜,餿了很正常。窩窩的餿飯出現在孟良平的監房,孟良平的饅頭出現在窩窩的監房,便可說明二人私下調換了牢飯,也即是,下毒之人要放倒的,本應是窩窩!
那么問題又來了,既然要毒死窩窩,那么何必再帶走孟良平?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李元惜煩不勝煩:“你們為什么不親眼看著他們吃完自己的飯菜?”
“李管勾,這就難為人了,”牢頭為自己叫屈:“地牢什么環境你也看到了,著實惡臭難當,不是人能待的地方。無論親事官還是獄卒,都只在地牢外守衛。”
難怪窩窩會害怕地叫出“不要殺我”。李元惜自忖,聽牢門外吵鬧,緊接著,就見窩窩被衙役押著,重新放歸回來。
李元惜見了他就渾身冒火,只是生氣無濟于事,她務必要自己冷靜下來。
反倒是窩窩見了她掉頭就要跑,李元惜摘下斬馬刀,隨著刀鞘落地,窩窩也識相得趕緊停腳。
“不是我害他,不是我……”
這時,吳醒言和姜寺監也趕來地牢見李元惜。姜寺監審案前曾提取證據,叫老鼠吃了窩窩今晚的餿飯,果不然,老鼠吐血而亡,可知,問題就出在這碗飯上。
“李管勾,大理寺對窩窩的審問已經結束,我們在外等候。”吳醒言說道,隨后向姜寺監使了個眼色,姜寺監又叫上牢頭一起離開地牢,牢房里空蕩蕩的,隨窩窩陸陸續續回來的老鼠們也緊貼著墻角走,鉆到坑坑洞洞里,一雙雙黑溜溜的小眼睛警惕地盯著李元惜。
墻壁上火把光芒顫動跳躍,兩人的影子就像虛幻的鬼魅來討活人的命。
“孟良平要是死了……”李元惜剛發聲,好像要把窩窩吹塌了一般,他渾身戰栗,使勁地揪扯掛在臉上的肉瘤:“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鬼樊樓真想殺我……樓主他真要滅了我……”
“沒想到?”李元惜冷笑一聲:“你要是真沒想到,就不會與孟良平調飯來吃!”
她對窩窩簡直恨鐵不成鋼:“要不是孟良平要為你謀將功折罪的機會,你怎可能只用帶個路,救幾個人,就能贖你一身罪孽?是他告訴我,鬼樊樓不是你的家,不過是你漂泊時暫時的容身之處罷了,無法給你歸屬和安定!這世上除了他,誰肯再信你?誰愿意再給你機會?他死了,你便徹底沒了希望!”
窩窩抱住腦袋,痛苦地蹲下身去,對他而言,夢想破滅,生存又被威脅,內心的惶恐和絕望非一般時候能比,樓主帶給他的恐懼遠勝于幼年時把他關進陰溝里的師傅,他想活下去,還想重新點燃自己的夢想,孟良平死了,那就重新找到可以踐行他諾言的人。
眼下就有這么個人!
他忽然定下了心性,緩緩地放開已經被揪出血來的肉瘤,陰狠狠地從喉嚨深處擠出三個字:“你救我!”
“你害死孟良平,我還會救你嗎?”
“會,只要你還想救被鬼樊樓困住的禁軍,只要你還想清剿鬼樊樓,你就會救我。”窩窩忽然咯咯地笑起來:“而且我敢肯定,你比過去更想救我,你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孟良平被毒害,你怎么可能放任鬼樊樓繼續逍遙自在?你不想給他報仇嗎?你不想完成他的夢想嗎?我太清楚你們這號人了。李元惜,你越恨我,你越要救我!”
窩窩這一番話的確拿捏住了李元惜的心思,他害了孟良平,又能高高在上地左右李元惜,怎能不叫李元惜惱火?
李元惜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臉上,窩窩沒有躲,反而笑得更大聲:“這一巴掌過去,你的刀也該收起來了。”
“你作惡多端,想殺你的人多的是,你怎么肯定下毒的人是鬼樊樓?”李元惜質問,窩窩吐出嘴里的血水,在老鼠中挑挑揀揀:“我已經對姜寺監講了一遍,我再告訴你:皇城司親事官中的是南國蜈蚣毒,這點沒有異議,這種毒只有我二哥有,他多的是那些奇奇怪怪的毒藥,他想讓誰吐血,誰就能吐血,他想讓誰死,誰就能死。”
“二哥是誰?”
“人們叫他老怪物!”
李元惜想起探渠那天,玉相公帶在身邊幫忙搬運青衫子花名冊的人,好像就叫老怪物。
“鬼樊樓殺錯了人,不過,又殺對了人。樓主早就想除掉孟良平了,孟良平死了他只會慶祝,但是,”窩窩突然拿一只灰白的眼睛盯緊了李元惜:“你不救我,很快,我也會被殺死!”
他不由自主地顫了顫,蹲下身去抱起了一只老鼠,不斷在懷里撫摸:“小騾子是回京了,可上次我也跟你說清楚了,他知道的入口已經被封了,只有我能找到他們現在真正的入口,你不能讓我被殺死——大理寺地牢已經不安全了,我必須得離開這兒。”
李元惜清楚,吳醒言他們之所以會退出地牢去,就是留出給她與窩窩溝通的條件,窩窩必須離開大理寺,可也不能讓他感受到絕對安全。
“你要去哪兒?”
窩窩搖頭:“我要是知道那么個地方,能去得了那么個地方,會在鬼樊樓這些年嗎?”
李元惜思忖著,最安全的地方應是最危險的地方,對鬼樊樓說,它絕不會想到窩窩會主動鉆進它眼皮底下。
“去宮內皇城司衙門!”她說道。窩窩果然被嚇到,他大驚失色,立刻竄進牢房,關上柵門:“你不如就在這里殺了我,皇城司衙門……呵,我還沒進去,就會被他們一腳踩死!我可不是光彩熠熠的長公主義妹,我是殺人……殺人……”他狠狠地捶了下木柵:“我不去!”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李元惜拿定主意,她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且最有利于清剿鬼樊樓的地方就是皇城司衙門,吳夲只要去救錢飛虎,也能順帶著幫窩窩治病,唯一的麻煩就是窩窩擔心的:皇城司怎么可能藏污納垢,護著窩窩?
“我去找胡敏學說這事,不過,向來生米煮成熟飯,不情愿也得順從。”
“你什么意思?”
李元惜推開柵門:“你哪只老鼠可以帶路去鬼樊樓?”
窩窩瑟瑟發抖,使勁搖頭:“不去,不去!你是把我從狼口塞進虎口……你得了老鼠,我活著就沒了可利用的價值!”
“難道你還有別的選擇嗎?你不會已經忘了我之前給你開的條件了吧?”李元惜一字一頓地重復:“帶我下鬼樊樓,吳夲自會為你神醫妙手,救出禁軍,免死可期。做到這兩樣,皇城司不會殺你!吳夲現下就在皇城,錢飛虎自從被玉相公打傷后,也被送進皇城司衙門,等候吳夲救治。你要不要進皇城司衙門,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
窩窩這才安靜下來,認真斟酌著李元惜的話。
“老鼠呢?”她問。
窩窩撫摸著懷里的老鼠,低頭向它吱吱傳話,那老鼠聽懂了似的,跳出他的懷抱,向李元惜身上爬去。
“就是它。你只要喂它饅頭,它就知道該動身了。”他說著,再次撫摸那老鼠的腦袋,好像生離死別的兄弟一般不舍。
這老鼠一定不能被別有用心之人見到,何處可以藏匿?所幸這老鼠被訓練多時,知曉自己該往哪兒棲身。她從袖筒一路爬進李元惜的臂膀處,腳爪摳著她的衣裳,如此,只要在腋下輕輕夾著它就可以。
這是李元惜頭次和老鼠如此親密接觸,不過她可顧不上滲人和惡心,地牢外,吳醒言已經在大聲說話以提醒她盡快。
當下就要下決心!
李元惜避讓一側:“你逃吧!”
窩窩詫異地攤開兩手:“就這樣逃?”
“當然不是。出了這個門,就要打打殺殺了。”李元惜揮了揮斬馬刀,聽著腋下一聲慘叫,連忙收住力道,再感覺那毛茸茸的小東西的動作,她才松了口氣。
“快!”她催。
窩窩咬了咬牙,向他周圍的老鼠發出命令——好家伙,眨眼之間,成百上千只老鼠從地牢的各個角落蜂擁而出,重重疊疊,擁擁擠擠,一如暗渠內驚慌逃跑的鼠群,李元惜見到了,也不免訝然。所謂鼠異人,是真有一身本事傍身的,指揮千軍萬馬不在話下,如果不是碰到了用毒的老怪物,恐怕他真是無敵了。
“李元惜,記住你答應我的,如果你食言……”
“我李元惜一口唾沫一個釘!”
地牢外,牢頭遵吳醒言令,恰在此時打開地牢大門,李元惜就見一股灰黑色的潮水向外瀉去,夜色濃暗,洶涌中竟看不清窩窩身在何處,不過鼠群離開地牢這狹小空間,便開始散開,這才叫大家發現了窩窩。
“罪犯越獄,快追!”牢頭提刀,立刻帶著獄卒追去。
李元惜相信,即使沒有暗渠,窩窩依然能夠趁著夜色順利逃走,不過,皇城非一般的地方,想進皇城內的皇城司只會更難。
她出門后,見小左正焦急地等著她,忙著摘下披風給她系在身上。
“孟良平找回來了嗎?”她問,從小左那失落的神情,她便知曉答案。心中哀哀隱痛,卻無瑕顧及此。
“你叫他逃哪里去了?”吳醒言向地牢掃了眼,意指明顯。
看來,他的確已經猜出李元惜的心思,并默許了她的動作,既如此,坦誠便好。
“皇城司衙門。”她答,吳醒言欣慰地點點頭:“我之前與胡敏學打賭,你一定會讓窩窩逃去皇城司衙門。”
“他怎么說?”
“今晚,你覺是沒得睡了。他叫你去皇城司,親自和他談。”
“姐姐……”小左擔心地攙住李元惜,忽的,她變得疑惑,手不住地向李元惜大臂攀爬……
“別叫!”李元惜打斷她:“那是只老鼠。”
“姐姐,你干嘛把這么臟的東西掛身上?”小左埋怨道,簡直不想碰李元惜,而李元惜還要更折磨她呢:“你帶它回街道司。”
“它應該留在大理寺。”吳醒言爭道,李元惜看小左那齜牙咧嘴的模樣,想了想,便同意了,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保護好這個小家伙,切不能被外人看到。
“吳少卿,咱們的計劃馬上就要實施了,你多做準備,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