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集英殿內,趙禎舊疾發(fā)作,神志不清、癲狂失語,太醫(yī)蜂擁趕來診治,皇城司即刻封·鎖消息,警戒集英殿,禁軍拱衛(wèi)京師,防止宮廷政·變或是外敵趁虛而入。因緊鄰宮城的樊樓內,酒客傳出消息,皇城司只好以官家只是吃了螃蟹引發(fā)腸胃疾病而搪塞過去,后又有文彥博、呂夷簡為防皇城司一手掌控皇家,緊急趕入集英殿,與皇城司一同守候趙禎。如此,集英殿內便三分勢力:朝臣、內侍、太醫(yī)。
太醫(yī)按照老方子治病,按照以往的經驗,少說也得三四日才能意識清醒。那時長公主被呂夷簡建議留在宮內,她擔心著哥哥,前來探望時,還帶著剛進宮的吳夲。吳夲以為,趙禎病史已逾十年,病情已發(fā)生改變,方子卻換湯不換藥,治標不治本,因此建議在舊方子上稍做更改。呂夷簡、文彥博、胡敏學先與眾太醫(yī)研究討論,后又與太后說明情況,太后同意后方才按照吳夲的方子來煎藥,效果十分明顯。
到公審黃德和的那日凌晨,趙禎蘇醒,恢復了些意識,雖然反應略有些遲鈍,但總歸是能思考判斷做決定的。
趙禎原是名勤政愛民的圣君,知道自己生病耽誤了不少事,絕不肯再休息下去,立刻聽聞奏報。
這幾日各地報上來的密劄都是呂夷簡代為處理,所有事務中,他認為最緊急的,莫過于江南北路進京難民有詐,與之對應的,皇城司胡敏學則認為最當緊的,是江南北路霜霧村藏匿兵營,其首領李讓與遼國親近。
之前大理寺和度支司遣密探前往西夏暗查青鹽走·私,無意中牽扯出來這么一樁與遼國有牽系的密情,趙禎便交由皇城司繼續(xù)嚴密暗查,如今皇城司反映回來的消息與呂夷簡所言搭在一起,江南北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一目了然。
如今,江南北路已有不少難民進城,民與偽裝成民的兵不能分辨,京城情況十分危險了。
趙禎忙問,這處兵營屯兵多少?
“大約一萬人。一萬人均配備良弓利弩,刀斧盔甲,日常操練,身手不凡,戰(zhàn)力遠勝五萬亂民。”
趙禎心下驚慌,看向呂相:“愛卿,你作何解?”
“即刻密詔府州折家軍、麟州楊家將、青澗城種家軍勤王護駕。”呂夷簡不敢冒險,趙禎有所顧忌,“你說的這幾家,北御契丹,西防西夏,這時候召它們進京,不是給遼國西夏鉆了空子?”
“正因為它們常年在西北作戰(zhàn),令遼國西夏都頗為忌憚,戰(zhàn)力絕對要比窩藏深山的賊兵強出不少,且它們兵力總數已達八十萬,只拿三萬來拱衛(wèi)京城,足以震懾李讓。”呂夷簡低頭沉思著:“而且……”
“而且什么?”
“大宋正值盛世,如果能在西北強師勤王之時,派能言善辯之人前往游說,李讓未嘗不會棄干戈。”
聽聞不用死傷便能退兵,趙禎覺得病體瞬間痊愈了大半,他急急問呂夷簡究竟何人適合游說。
“孟良平。”呂夷簡答:“孟良平只憑少許消息,以自己的才學和敏銳,便可推斷出江南北路的亂相,再加上他知曉青鹽案始末,了解鬼樊樓甚于多數人,又有熟知西夏的金明砦守將之女李元惜輔佐,我看,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趙禎看向胡敏學:“你認為呢?”
“游說李讓,本就十分兇險,說成說不成都可能遭殺身之禍,未必人家就肯去,再說,孟良平無家無口無牽掛,官家給一個戴罪之臣自由身,難保他不會倒戈。”
趙禎搖搖頭:“孟卿不是那種人。”
“官家,游說李讓事關京城乃至國家大局,務必小心謹慎。”胡敏學勸道:“臣正好要為丁若可與李讓的關系而提審孟良平,愿意為官家試試他的忠誠與決心。”
“不必了,如果朕連孟卿都懷疑,那天下便沒有誰可以信任了。”趙禎交代胡敏學,提審孟良平后再向其說明游說之事,若孟良平不答應,不可勉強。
“朕聽你的奏報,以皇城司查到的消息來看,不僅遼國、西夏參與了江南北路的叛亂,在京城,遼夏明顯有更得力的內應,這個內應,是指鬼樊樓嗎?”趙禎猜測,胡敏學搖搖頭:“依我們皇城司查到的線索,鬼樊樓聯(lián)系最多的是遼國,且多是收錢做些遼國不愿自己動手的臟事。至于西夏,過去鬼樊樓一直鐘情于其鹽道,想要從丁若可手里接手這條以情報換取免費青鹽的暴利生意。鬼樊樓一直與江南北路沒有聯(lián)系,直到最近江南北路百姓兵去街道司盜暗渠圖。因此,我認為,江南北路百姓兵進犯京城早有預謀,鬼樊樓在暗渠被毀后,急于報復朝廷,這才去拉攏李讓。”
“拿什么拉攏?”趙禎追問:“又如何分辨難民與亂兵?”
胡敏學不知。之前調查的結果是與丁若可相關,丁若可被鬼樊樓控制后,變數增多,因此,他懇請趙禎能寬限幾日,皇城司定會盡快將真相調查個水落石出。
“問題是,江南北路為何偏偏選在這個時候進京犯上?”趙禎詢問呂夷簡,期待他能從這幾日的劄子中找到答案,呂夷簡不負期望,找到了那封密劄,此信出自韓琦之手,原來,范仲淹、韓琦等出任西北后,反攻西夏,陸續(xù)收復了包括金明砦在內的失地,元昊不甘心失敗,日前正在重整白豹城。白豹城乃于七年前元昊入侵慶州時被攻占,元昊見其山高地險,便修了座軍城,派兵駐守,是其深入宋境的軍事堡壘。西夏在延州被挫敗,便可能從白豹城東進鄜延、南下慶州。
“又要打一場硬仗了。”趙禎嘆道,呂夷簡答道:“的確如此,白豹城易守難攻,元昊從此處發(fā)力,我宋軍一旦抵擋不住,元昊便可長驅·直入,避開重兵布陣的鄜延,經慶州南下攻入中原。此時,若京城內亂,則天下亂。”
眼看著內憂外患頻發(fā),次日又要公審黃德和,趙禎思來想去,決定繼續(xù)裝病。
“文彥博審黃德和,呈上來的有罪之臣多達八人,屆時罪臣必向朕求情,朕不酌情,似乎不合‘仁’字。朕繼續(xù)病著,也可避過要挾。此番李讓進京,朕要看看,朕的臣子有多忠心。”他說罷,聽聞太醫(yī)來進藥,便又回床上去,合眼裝病,呂夷簡與胡敏學雙雙對望,各懷心事。呂夷簡極贊成孟良平曾經死諫趙禎的道理,不可過于追究臣子罪柄,應當饒他們一條生路,臣子定會感恩戴德,否則,狗急跳墻,后果難測。而胡敏學身為皇城司管勾,職責便是幫皇帝暗中監(jiān)視群臣,臣無過,他這皇城司也便沒用了。
不過一日時間,上回未解的謎題已經探查明白,遼國、西夏與李讓暗中來往,在他們身體隱秘部位都有刺青來強調自己的身份,以求互信。丁若可半身而退不得,只好獻出其子丁霆,以刺青來坐實自己與他們一條船的處境。為證據,胡敏學派遣錢飛虎前去大理寺取回丁霆尸首,當夜,胡敏學來大理寺提審孟良平,不為冷院,真實目的有二:其一,為搜集更多有關亂兵與丁家勾結的線索,其二,檢驗孟良平是否可用來游說李讓。
不想,錢飛虎取尸受挫,差點死在漏澤園,得虧李元惜再一次出手相救,這才暫時保住他性命。錢飛虎被運回宮內皇城司辦事衙門后,胡敏學叫他重新認認真真地畫了幅丁霆背上的刺青圖,此圖,與亂兵身上的刺青一模一樣。胡敏學因此又來向趙禎稟報,難民與亂兵終于可以區(qū)分。
胡敏學將皇城司從鬼樊樓玉相公、老鬼兵器、青鹽走私船上得到的雕刻圖樣與這圖樣拼湊一起,遞給趙禎觀看,這一個拼成的圖案恰好吻合,乃與西夏獵鷹圖騰頗為相似,又形似篆書里的“鬼”字,不知是天意淵源如此,還是故意設計為之。
“臣以為,鬼樊樓破壞并取回丁霆尸首,是為取丁家而代之,向李讓表忠心同時,也會以此來威脅李讓,逼其答應為鬼樊樓多謀利。”胡敏學分析道:“畢竟,在京城大亂之前,抑或是大亂之后,朝廷是否清楚如何辨別亂兵,關系著李讓那一萬兵馬的下場。而對李讓來說,一個沒用的丁若可,遠不如一個還能掙扎撲騰幾下的鬼樊樓有用。”
“謀利?”趙禎思考著:“難道說,他還抱著恢復暗渠這樣的癡心妄想嗎?”
“官家,恐怕不止于此。”呂夷簡回他,自暗渠布局全圖被繪制出來以后,京城暗渠已經暴光于天下,除非重新修整,攪亂布局,或者朝廷默認,否則,便沒有重拾回來的必要。這其中,修整的辦法已經在李元惜這里碰了一鼻子灰,鬼樊樓只能爭取朝廷默認,也即是,他鬼樊樓從從前的暗處走到明處,光明正大地威脅著趙宋對京城的統(tǒng)治。
“癡心妄想!”趙禎被激怒:“呂相,你說得對,鬼樊樓絕不可能善罷甘休,他只會更兇猛地報復,如果說,過去他鬼樊樓要的是利,那么,他現在要的,便是權!胡敏學!”
胡敏學立刻上前一步:“臣在!”
“立刻調查這個樊樓主到底什么背景,朕絕不可能姑息養(yǎng)奸,任由他作亂京城。”
“是!”
胡敏學退出后,趙禎來到呂夷簡身前,惆悵斐然:“呂相,自暗渠被接管,又過了許多日,我沒聽你再說過有關鬼樊樓入口的事。難道說,它的入口在朕的宮里嗎?”
“官家何來這么一說?”
趙禎愁眉不展,他叫呂夷簡到案頭的焚香爐來,將其點燃,問他香氣如何。
“不燥,不俗,清新,典雅,是好香,”呂夷簡湊到香爐前輕輕揮袖嗅著,最后只能尷尬地搖搖頭:“臣孤陋寡聞,不知道這是什么香。”
“出產自大理國。”趙禎說道,“這還是去過大理國的吳夲吳大夫辨認出來的,依他來說,焚此香,可叫婦人流產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