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平始終平和,似乎枷鎖于他只是一件裝飾罷了,然而,木枷沉重,李元惜舉起又放下,實在不能放心孟良平能承受得住他。
“有勞甲士。”孟良平向甲士示意接手長枷,李元惜卻執意不肯交付他人。她并非舉不動這東西,只是舉不動對孟良平的關切罷了。
她親自將長枷上鎖,為他鎖了腳鏈和鐵球。
“孟良平,我胡敏學得官家重托,定會將冷院之事查個水落石出。倘若果真是鬼樊樓故意栽贓迫害,定會還你清白之身。”胡敏學向垂拱殿拱了拱手,孟良平還禮,稍后,便由他在前引著,往集英殿方向去。
集英殿是皇帝上朝前后休息的去處,坐落在垂拱殿近旁,距離垂拱殿不過四百余步距離,然而對戴著刑具的孟良平卻走得極為痛苦,李元惜只好幫他扶著木枷,待踏入殿中,便立刻扶他坐下,見他嘴唇干裂,便請胡敏學為他尋些水來。
短短的路程已然使他脖頸磨破了層皮膚,肩膀處壓得發紅腫脹,李元惜看得心疼,忙拆下官服護肘的兩塊軟牛皮墊在他肩膀之間。她唯恐胡敏學見了又不許,因此動作著急,火氣也旺,在孟良平疼得不小心出聲時,忍不住埋怨:
“你求仁得仁,滿意了?”
孟良平動了動頭,好叫李元惜再將帕子墊在長枷的項圈內。
“以我身敗名裂,換來百官覺醒,才能讓清剿計劃繼續進行。”
“我不見得他們覺醒。”李元惜反駁。她對百官甚是失望,尤其是對帶頭反對他們的黃天鶴。既然孟良平說他之前多么好,何故又給鬼樊樓抓去了足以制衡他的把柄?
忽然,她好像開竅了般,想到了問題的核心:“只要這把柄還在鬼樊樓手里,他們幾乎不可能做自己!”
孟良平聽此,欣慰地笑著:“你想通了。”
“沒想通——那為什么咱們不去摧毀那些把柄,而是要按照鬼樊樓的意愿,把你毀在監牢里!我看不出這樣做有什么用。”
的確,少有人能看清孟良平這般聰明的人自投羅網的用意。
“元惜,這個天下,是趙家天下。”孟良平收口,李元惜向殿門前看去——忙起身去接了胡敏學準備的茶水,也許是有官家提前叮囑,也許是胡敏學自己作為,他對二人的討論并不加干涉。于是,待李元惜回來,喂孟良平飲過些水解渴后,兩人僅是放低了聲音。
“趙家天下與你蹲大獄有何關系?”
孟良平并不急著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耐心啟發她:“今日朝堂的爭辯,讓官家認清了鬼樊樓對百官的迫害以及對自身的嚴重威脅。以此看,官家會怎樣做?”
“殺一批,再立一批!”李元惜說著氣話,孟良平搖搖頭。
“他會法辦黃天鶴,殺一儆百。”
“官家非視人命為草芥的昏君也。”
的確,集英殿內擺設極為古樸簡單,甚至欠缺修繕,顯得老舊不已。官家的桌案上堆砌著未處理完的劄子,處處可見其賢明君主的痕跡。
“那他會怎么辦?”李元惜不解,她想不出官家還會怎么辦。
“把柄。”孟良平提醒她:“官家怎么對待朝臣們被鬼樊樓拿捏的把柄,才是關鍵,如我能勸諫成功官家,清剿鬼樊樓將會掃除最大的障礙,何愁無法成功?”
一語驚醒夢中人!李元惜懂了,孟良平這次牢獄之行,不僅是為了保全郭昶、吳醒言等清剿鬼樊樓的骨干,更深的用意在于將趙宋朝廷的君臣粘合一起,同心協力。
“只是,官家會懂你的用心嗎?群臣會珍惜嗎?”她滿懷擔憂,不知孟良平果真對此果真有把握,還是故意安慰她,他總是微笑著:“我的下場,會加深臣子們對鬼樊樓的恐懼,恐懼,會讓人心生變。再說……”
“什么?”
“我下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李元惜不解:“你已經在牢房不得自由,還能做什么事?”
“我已經懇求吳少卿安排,將我與窩窩囚于一處,借此機會,我正好能說服窩窩,營救被困禁軍。”他微笑著,安慰李元惜:“不要吝惜我,只要鬼樊樓覆滅,一切都值得。”
喂孟良平飲水之后,忽然殿外有宮女來尋李元惜,言稱長公主在韶華宮有要事要問她。此刻,李元惜并不想離開孟良平,可韶華宮是苗昭儀住處,她腹中的龍子關乎大宋未來,吳夲亦是她全力舉薦的大夫,長公主既有要事相問,她如何敢怠慢?
“速帶路。”李元惜交代宮女,立刻起身向殿外疾走,然而,身后恍如牽著一條堅韌的絲線,每走一步,絲線便繃得越緊,終于叫她半步都難以移動。她回頭向孟良平望來——那雙盛滿悲傷和不舍的眼眸牢牢地鎖著她,使她頃刻間便意識到,孟良平亦需要她的陪伴。
但轉瞬,他便換作一副鎮定強大的模樣,以眼神示意她盡管放心去。
“我若能趕回來,定會親自送你去大理寺。”她說道,不等孟良平回應,便扭頭一步跨出門檻。國家大事面前,她必須擱置自己的情感,唯愿韶華宮無大事,她能陪伴孟良平一程。
她走后不多會兒后,在朝堂上受了氣的趙禎兩腳生風踏進集英殿,疾言厲色,拂袖便罵: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平日里在朕的眼皮下作威作福也罷了,它怎敢安睡于朕的腳底下?那鬼樊樓耗子似的坑坑洞洞挖了多少?要是有天他們從朕的這集英殿里鉆出來,殺了朕,這大宋天下,便不再姓趙,從此姓鬼了,大宋子民不是人,是鬼民!”
他叫小黃門將地圖展開,以便他仔細查看,但看了這地圖,他怒氣更甚:“朕危矣!朕危矣!群臣誤朕!孟良平呢?”
原來,趙禎滿腦子想著鬼樊樓的事,走得又著急,不曾看到坐在殿內一角的孟良平。孟良平艱難地托著長枷起身行禮,他才留意到他,見一向氣宇軒昂、光彩照人的孟良平此時已戴上長枷,他許是不習慣,狠狠地吃了驚,接著便留意到那位在朝堂上激烈辯駁、出盡風頭的長公主義妹此刻竟不在他身旁作伴。
他向四下尋找:“李元惜呢?”
“她向長公主舉薦了大夫吳夲,被傳喚至韶華宮去了。”孟良平答道。
長公主假送地圖進宮時,趙禎便聽她講起過這名神醫,聽說神醫已去韶華宮,不由又牽起心情,想要趕去探望陪伴他寵愛的苗娘子,但他并未隨心而去。
“難為她兩頭奔波。”他緊鎖雙眉,將心思從韶華宮收回來:“長公主假送地圖進宮后當夜,宮內便進了賊人,朕的寢殿和收藏朕御書和文集的壽昌閣都被侵入,元惜早前提醒恐有賊盜地圖,朕發令皇城司暗中潛伏……”
他面露難色,回想著昨夜皇城內的緊張追捕,“然而,這些盜賊似乎早知曉皇城司的布局,以至于皇城司盡被玩弄。”
“什么?”孟良平不可置信,他只想過,盜賊恐怕冒死也會進皇城去竊圖,怎能想到皇城動靜竟被鬼樊樓看得如此清楚。他托著長枷趕到趙禎身邊去:“他們多少人?如何提前知曉皇城司布局?莫不是皇城司有人也……”
趙禎抬手:“此事暫且密不外傳,朕已發令皇城司內查。朕擔心的是,你這副暗渠地圖明確鬼樊樓本部就在朕的皇城腳下,它既然敢把暗渠柵口挖在別人家里,如何不可能在皇城內如一效法?”
趙禎考慮極是,只是,拿鼠見愁驅鼠時,皇城內并未出現一處老鼠竄逃跡象,到底是拜鬼樊樓可以獨立于各條暗渠,還是確實在皇城不設柵口,眼下無法看出個究竟。
“朕無地圖,這些盜賊到底只會空手而歸,皇城司追捕到三人,不料,三人皆吞毒自盡。”趙禎心思沉重地說道:“吳夲既然來了,可去協助驗尸,查明是否是那所謂南國蜈蚣毒。”
孟良平極贊成趙禎的處理方式,他擔心趙禎安危,建議他再細查宮中各處,防止密道暗門。
趙禎點點頭:“已經在做了。”
這番密談,頗讓趙禎感念孟良平的忠誠。
“朕知你陷身于群儒中的良苦用心。”他說道。
“官家真知嗎?”孟良平抬頭,期待地望著趙禎,趙禎避開他的直視,雖然他在朝堂常似軟弱,然而,其人卻甚為聰穎,最善體察人心,孟良平今日上朝,一言一行他都看得透徹,如何不曉得他的目的?
“你無非是想讓我做出決策,昭告眾臣,無論他們有什么把柄被鬼樊樓握著,朝廷一律不予追究。”
聞此,孟良平十分欣慰,趁機直抒心意,進一步勸諫:“官家,要清剿鬼樊樓,必須君臣上下一心!”
“君臣一心?”趙禎苦笑:“這大宋姓趙,因此朕一心為國,大宋非姓群臣,群臣焉能一心?既然鬼樊樓能驅使得動他們,誰知道他們背地里到底窩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丑事!倘若還有一個!十個丁若可呢?”
他倍感疲勞,拂袖來到桌案旁,隨意整理著劄子:“你只曉得讓朕放他們一馬,你哪里考慮過朕的心情?這些劄子中多的是彈劾官員,罪名羅列,三條五條不嫌少,十條八條不嫌多,朕日日看了,日日焦灼,唯恐大宋江山在我手里忽然崩塌夭折。現又出了鬼樊樓這檔事,只會叫我更緊張,如何還能再寬心不再追究他們的丑事?太祖皇帝偶有一日被手下黃袍加身,擁上皇位,我如何能知,這滿朝文武中無人想替代我?鬼樊樓就在朕腳下耀武揚威,難道它亦無取而代之的野心嗎?”
他猛然回頭,直視孟良平:“你告訴朕,如果你是朕,你會怎樣做?”
趙禎發自肺腑的一通發泄,著實是孟良平不曾體會的,誰能想到天下至尊的皇帝竟會日日怯怯不安,過得甚至不如一普通百姓那么坦然?趙禎受傷的模樣,確實令孟良平心生不忍,然而,他必須逼得自己全力諫言。
“然而,帝所以為帝,非是因為帝享樂甚于他人,而是憂患甚于他人,賢君所以為賢君,在于敢憂患,亦敢于在憂患中行他人不敢之事。如若官家不去除百官后顧之憂,臣子生怯,君主生慮,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時間一久,鬼樊樓坐大,臣子麻木,君主生恨,君臣便再難同心,亡羊補牢晚矣!屆時,恐怕威脅不僅有鬼樊樓,群狼趁機而起,環伺權力,官家又如何安心?”孟良平向前追上趙禎:“王景康之死難道還不足以警惕嗎?倘若鬼樊樓再利用這些朝臣對官家發難,官家又如何應對?眼下危機近在眼前,若看不到也就罷了,你我君臣俱已看清,官家不解決,臣也主動退避監牢,難道不是在給鬼樊樓添柴加禾嗎?”
忠言逆耳,趙禎聽得煩不勝煩,他回到桌案后,背對孟良平,憤憤地答:“朕做不到!朕不理解,如何不能當下就解決了臣子的不良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