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公所講,的確是事實。眼下,他們力量太單薄,處處被鬼樊樓掣肘,這也越顯得探渠重要。李元惜心下盤算著,孟良平對自己的探渠之計已胸有成竹,卻不知與青衫子究竟有多大關系。不如拖玉相公兩天,且看孟良平拿什么計策出來。眼下,最重要的是穩住鬼樊樓,不叫它多生是非。
玉相公忽然攔在她面前,他氣勢咄咄逼人,眼角血絲爆裂,幾乎要飆出血來。
“青衫子的名冊,鬼樊樓必須有一部!李管勾,你自己掂量著!”
“今日容我招募,”李元惜語氣稍放緩些:“招募之后,這些青衫子就會放回各自住處,等分部院落找齊后,才會召回。”
玉相公嗅到李元惜語氣的松動,立刻緊追而上:“那么,我要名冊一份!”
李元惜心下吃驚,這廝真敢開條件,讓她交出名冊,不就等于把幾千青衫子的投名狀交給鬼樊樓了嗎?更何況,這名冊中將會有過半的禁軍,鬼樊樓不可能發現不了。
“怎么?李管勾連區區名冊都舍不得?”玉相公不耐煩道:“看來,李管勾完全不理會圣上之意,既然街道司不肯讓鬼樊樓參與,那么,鬼樊樓會做出什么,李管勾便不需指責——”
“你能給我什么?”李元惜打斷他,玉相公頓時轉怒為喜:“運糞船。”
“多少?”
“十條。”
“你唬弄誰!”李元惜折身就走,玉相公追上:“李管勾要多少?”
“我幾千個青衫子的人名,錄在冊子里等堆到你小腿的高度,你卻用十條運糞船就做打發!我街道司,還沒可憐到這個地步。”
“二十!”
“三十!”
“鬼樊樓與街道司之間的信任,目前還擔當不起三十條船。”
“我卻以為,你若果真誠心要修暗渠,三十條船,僅能說明誠意。”李元惜與他一同扯住那驢的韁繩,兩人竟暗地互相較勁,爭奪起那韁繩,仿佛這頭驢,便是他們要爭奪的利益。只是雙方勢均力敵,那驢也惱了,狠狠地向后拽了拽繩子,硬是破了兩人的功夫。
“三十條船!”玉相公答應:“李管勾現下就去招募,我的人就在衙司等候,原始名冊一旦記錄完畢,立即交于我鬼樊樓,街道司可盡快謄抄整理,如此,我也會托船行不眠不休,按照你夜游神號樣式全速改造船只。到時候,我們一手交冊子,一手交船。李管勾若是敢耍詐,我鬼樊樓絕對會讓你后悔那時的任性!”
“告辭!”李元惜翻身上馬,不想再看玉相公一眼。
街道司青衫子的名冊,她絕不會讓玉相公帶回鬼樊樓,她在答應玉相公時已下定決心,交付之時,她帶刀去與玉相公一決雌雄。要么,他從她血泊中搶走名冊,要么,她踩著玉相公的狗頭去解開運糞船的纜繩。
彼時,街道司內的青衫子已經在富柳巷開始維護秩序,雷照與青衫子們都開始篩選各自中意的青衫,李元惜到后,百姓歡呼聲猶如海浪,一浪高過一浪。五千青衫子的招募,足以給他們狂熱的期待。
李元惜擠過人群,先回到后院,找出吳醒言曾給自己抄送的禁軍名錄,頭疼這么多人名怎樣記憶。幸虧吳醒言不糊涂,在名錄最后一頁小字標記,凡是禁軍,其右臂衣衫內會綁一條繩,名錄可在事后點名驗證。
李元惜大喜,出門來招募,看著烏壓壓一片的人頭,再不敢按從前的標準,反而一定要捏捏右臂,一來尋找偽裝成百姓的禁軍,二來在真正的百姓中找尋身子壯實的。
她心里記著數,每湊齊二十名禁軍,就偷偷地往腰帶里塞一片葉子,每十片葉子,便換作一枚小銅錢。整整三千人,需要掖十五枚小銅錢。
乞兒們穿來穿去,痞子們或爬樹上,或在黃尖嘴茶坊,說是看熱鬧,其實就是玉相公派來監督李元惜,以防李元惜搞鬼,使了他顧及不到的詐術。
很快,李元惜便找到第一個禁軍,她四下環顧,喊話問雷照:“雷子,你之前說你會舞文弄墨,是學會寫字了嗎?”
“丫頭和師爺都教過,咱不敢說全學會了,平常用的字,倒是能認得幾籮筐的。”雷照得意地夸耀,這種需要他獨當一面的好機會,他怎么可能錯過?
“左姑娘和師爺都忙著嘞,不在衙司。大人,你讓俺負責登記花名,俺能行。”
李元惜不信:“真能行?”
雷照佯裝生氣:“大人,你不信俺可以,可俺是咱街道司出類拔蔥的佼佼者啊,你不用俺,用誰?”
青衫子們見他又吹捧自己,便使起壞心眼,故意捧殺他:“雷哥說得不錯,他就是我們中的佼佼者,那些個歪歪扭扭的字,我們記不住,他記得又快又準,寫得又好看,要是打小就去學堂,這會兒怎么著也該是個出類拔蔥的進士。”
“雷子,過來。”李元惜把他叫到身邊,一手搭在他肩上,湊近了小聲糾正他:“出類拔萃,不是把蔥拔韭菜,是拔萃。”
雷照高高挺起胸膛,理直氣壯:“俺說的就是這個翠,兩只黃雀兒鳴翠柳的翠。”
“黃雀兒?”
“大人,俺故意嘞,”雷照嘿嘿傻笑,他自信地拍拍胸膛:“俺摸得準自己幾斤幾兩,你放心把錄花名兒的事兒交給俺吧!。”
也罷,給他個機會叫人刮目相看也好。李元惜心想。
如此,兩人仿效從前,就在街道司門前支了桌椅,李元惜在富柳巷篩選青衫子,合格者去找雷照填錄花名,其余青衫子負責秩序。
她尋找出的禁軍,一個不落地送去雷照那里,街面上遇到的難民也來了,李元惜直接放他去雷照那里登記,不久后,又有人興沖沖地擠到李元惜面前,李元惜定睛一看,認出人來。
“是你?”
“李管勾,你可說過,再招募青衫時,讓我來試試。”他說道。
此人正是李元惜吃油潑面時遇到的役夫,也正是他,告知李元惜、孟良平江南北路災荒乃為人禍!之前他們相談甚歡,李元惜見他如約來應募,自然高興。
他既能吃得下河道清淤的苦活,那么街道司的任務也便能勝任,李元惜又與他有過一番聊天,覺得他人雖粗糙,卻很老實。
“你怎么來的?”她見他衣衫許多汗漬,問道,那漢子從口袋里摸出三個銅板:“大人,打第一個搖船下去的船家說起你這邊招募,我就生怕誤了大事,趕緊找工頭結了工錢,包船進城,又賃馬跑來的——真貴!我這會兒,只剩下這幾個錢了。”
“你不怕我不要你?”
“李管勾不要,我再走回去,我有一身力氣,哪里不是干活兒?”
李元惜指了指雷照的方向:“去吧。”
李元惜篩得快,雷照那里很快就排起長龍,他第一次做這寫字的精細活兒,抓耳撓腮地胡亂磨了些墨汁,一腳踩在椅子上,屁股撅起,伏案抓筆,翻開花名冊,清清嗓子,腳下像踩著一片祥云,以至于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他道一聲:“來——”
第一個來了的,是個禁軍,報名姓:“葛二蛋。”
頭一個字就把雷照難住了,他抬眼瞥瞥四周,附近的青衫子們都幸災樂禍,等著看他出丑呢,為防李元惜的注意力轉移到他這里來,雷照心一橫,提筆就寫:雷二O,本以為能糊弄過去,沒想到這人是個識字的,知道自己名字怎么寫,指著這雷二O就問:“你怎么寫了別人的名字?我叫葛二蛋,不叫雷二……這是什么?口?”
青衫子們噗嗤嗤地笑,雷照煩了:“嘖,你這人,怪犟,你的名和姓搭著不旺你,換雷,雷公保佑!”
“哪有這樣的說法?偷悄悄地就給人換了祖宗。”那人指著O:“那這又是個啥?”
“蛋。”
“什么?”
雷照一把推開他:“鴨蛋雞蛋鵝蛋驢蛋隨你什么蛋,總之是個圓的,這字兒含義大著嘞,比你的蛋好——下一個,名姓。”
下一人瞪著他半晌不說話。
“咋?姓瞅名大眼啊?”
“我姓馬,馬功成。我不會寫字,你可不要糊弄我。”
不巧,真不巧,這三個字沒一個雷照會寫的,本來丫頭教過他“馬”字的,還說這是什么象形字,關鍵時刻,一緊張全忘了。
既然是個象形字,那提筆畫個馬準沒錯,至于功成……諧音攻城,畫個投石器,再畫個城墻,投石入城墻,攻城。
那人不服:“我的名字怎么是幅殺氣騰騰的畫嘞?你是不是糊弄我?”
“你這人死板,沒聽讀書人講過,寫字寫得好,叫龍飛鳳舞,你的名字怎么就不能是戰馬攻城呢?俺跟你說,咱這管勾是延州來的,沙場厲兵秣馬長大的,你就叫這名字,管勾鐵定……”雷照咬了舌頭般咽回到嘴邊的話,他可不希望李元惜在這群青衫子里器重誰甚過他。
“鐵定怎么?”那人被勾起好奇心,雷照一掌又將他撥開去:“鐵定不討厭你。”
見一頁紙張已經畫滿,他手指捻了口水利落地翻過一頁,再蘸筆墨:“下一個!”
難民不管雷照給自己寫了什么名字,竟然咬破拇指,給自己那一欄按了個血手印。
役夫姓陳名大牛,雷照恰好會寫大牛兩字,“陳”有些難度,索性畫了個官帽——臣子嘛。
富柳巷的招募前前后后共用了五個多時辰——凌晨時敲鑼,日頭偏西才結束。按照計數,共招募五千余人,小小一個街道司哪里能擠得下這么多人?院內走進來一人,就得擠出去一人。前來送委托的百姓只能在外圍等著。
李元惜盡快安排,將街道司面臨的困境與危險坦然告知。其實,雖然街面上人們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及鬼樊樓三字,街道司與鬼樊樓風風雨雨斗了這么久,他們早已聽說,選擇留下來,已然可證明其勇氣。
之后,李元惜請大家回去收拾被褥,安頓家眷,隨時聽消息來街道司報道。人們陸陸續續地離開,恰好小左、周天和回來了,待聽說大老粗雷照竟然能文能武,獨當一面,錄完五千人的名字,無論如何小左都不肯信。
她從雷照那里取來兩本花名冊,然而,剛翻開一頁,她的神情就不對了,剎那的詫異、費解,轉而大悟,大笑一聲便趕忙捂住嘴——然而,她眼里眼角眉心眉梢都在笑,甚至小小的身子也被體內洪濤般的笑聲震得亂顫。她憋著笑去找周天和,給他翻了一頁……
她終于跺腳大笑起來,眼淚擦不盡地往外飛。
大事不妙。
“雷哥,雷哥,去哪里?”青衫子們起哄著,李元惜看去,雷照被青衫子們攔在偏院門前,一步步地往她面前逼,他懷里抱著厚厚一摞花名冊,左突右沖,奈何青衫子們一定要作弄他,令他無論如何也飛不出包圍圈。
小左捧著花名冊又到李元惜面前,“姐姐,你看,這是什么?我看,這不是花名冊,這是《山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