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又一道霹靂閃在雨棚外,雨點更匆忙,大雨來了。
到麻衣巷之前,小左想著找到周天和,監(jiān)督他不下渠,然而,到了麻衣巷,眼見著青衫子和禁軍忙得腳不沾地,大病初愈的姐姐也忙前忙后,她便不再抱著尋人的心思,反而束起褲腿袖子,和一群漢子一樣,在暗渠內(nèi)干活出力,只求添磚加瓦,盡快結(jié)束填埋。
雨棚中央很快就積滿水,李元惜和店家便撐了根粗竹竿,因勢利導(dǎo),把水引出巷外。
吳醒言讓禁軍幫忙,他把李元惜拽到一旁,憂心忡忡:“李管勾,這雨下得這么大,其他街道下的暗渠能撐得住嗎?我看,恐怕還要出事。”
“那你說,該怎么辦?”李元惜問道,頭頂雨滴像鐵珠子似的,一刻不停地敲打著雨棚,雨棚根本支撐不了多久,甚而有的地方已經(jīng)開始漏水。
吳醒言抹掉臉上的雨水,說道:“巡街吧。”
李元惜回頭在街上尋找周天和,好巧不巧,正好見他扛著小左走出暗渠,不許她再進(jìn)去。
“左姑娘,那是男人干的活兒,磕磕碰碰,萬一傷著你怎么辦?”
“我不怕。”
“我怕。”周天和抹了把臉上的濕汗,一瘸一拐地又要下渠去,李元惜趕忙叫住他,帶著吳醒言走到他面前。
三人商議著,暗渠填埋已近尾聲,青衫子和禁軍應(yīng)當(dāng)一分為二,由周天和帶領(lǐng)部分青衫子和禁軍,在麻衣巷完成填埋,李元惜安排剩下的青衫子和禁軍,去各大小街道巡街。
周天和擔(dān)心李元惜的身體不能勝任,可作為街道司管勾,哪里顧得了許多?
李元惜招呼一營青衫子集合,吳醒言則召集了五百禁軍,集合一起,周天和講了如何甄別街道是否安全的各種現(xiàn)象,大家都記牢了,便出發(fā)往京城各個街道去檢查。若發(fā)現(xiàn)危險,立即標(biāo)記位置,周圍五步內(nèi),立起障礙,禁止行人通行。
果然,陸陸續(xù)續(xù)的,有青衫子和禁軍報回街道的險情,有的地方已經(jīng)塌陷出現(xiàn)深坑。泥水傾瀉進(jìn)入暗渠,有的污水竟然沖破百姓宅中的地面,沖到地上來。
金水河漫灌街面,堤岸司和都水監(jiān)也全員出動防水防洪。路上,李元惜見到元好,他剛火急火燎地從街道司回來。
“孟水監(jiān)身子怎么樣了?”李元惜牽掛著他,元好指著金水河下游方向:“大人去泄洪閘了。”
“什么?”
“泄洪閘!”元好以為李元惜聽不清,扯高嗓子大喊。李元惜哪是聽不清,她是心疼和詫異。細(xì)問元好,得知孟良平還帶了十多人一同前去,錢飛虎也隨行陪伴,這才稍微放心。
這一夜,李元惜忙得七葷八素,好在后半夜,麻衣巷填渠順利完成,麻衣巷地面夯實,人力得以補(bǔ)充到其他地方。
凌晨時,若按照平時,早市已經(jīng)在熱熱鬧鬧的準(zhǔn)備中,今日卻不然。雞不鳴、狗不叫,天地之間只有嘩啦啦的雨聲。
直到卯時,雨勢減弱,天色才漸漸有了曙光。辰時,雨終于停了。
好一夜大雨。
李元惜統(tǒng)計下,僅街道塌陷,京城目前已有二十八處,其他有大大小小毛病的街道,竟報回了近三百起。李元惜只想到暗渠年久失修,十分危險,卻沒想到已經(jīng)危急到這種時刻。周天和又提醒她,實際情況遠(yuǎn)不止于此,即使天放晴,因為土壤松軟,街道仍有塌陷可能。
果然,她與吳醒言回街道司時,臨近街道司的新鄭門大街出事了。
這新鄭門大街不同于麻衣巷,它是京城大街,每日人流穿梭、貨物流通,不停不歇,即使昨夜下了大雨,雨停后,大家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
彼時,李元惜乘馬,吳醒言坐牛車,兩人一前一后,突然間,李元惜只聽后面嘩啦一聲,混合著牛兒和百姓的驚叫,她還沒來得及回頭,馬兒身子向下一沉,竟把李元惜摔下背去。
待她看去,只見自己在一深坑邊緣,坑內(nèi)墜了兩輛牛車,前面的是吳醒言的車,車廂砸了個稀碎,牛兒被高高翹起,另一輛牛車則馱著貨物,牛兒先栽進(jìn)坑中,貨物從車廂中傾瀉而出,全數(shù)砸在牛兒身上,其血肉模糊,已經(jīng)斷氣。
前牛的車夫面色慘白,匆忙去找吳醒言,后牛的主人則一邊挖掘貨物和散架的車,一邊痛哭著。
所幸吳醒言只是皮外傷,身體無礙,他受到驚嚇,出坑時,四肢酸軟,甚至還得李元惜拉拽他一把。
“鬼樊樓!”他恨得咬牙切齒:“我就是拼了我的這頂官帽,也得封堵了你這些害人不淺的觸角!”
李元惜覺得,他不愧是文人,“觸角”這個比喻用得極好。
李元惜請他在旁歇息片刻,她當(dāng)下對青衫們做出安排。緊隨她的這些人馬,毫無疑問,必須要立即投身清理深坑,又因為新鄭門大街是主大街之一,塌陷一小段,影響極大,李元惜便忙令青衫子去找周天和,讓他把隊伍再拉到新鄭門大街來修渠。
新鄭門大街雖然街面坍塌,好在之前街道司整治街道,使得街面拓寬,來往行人可從深坑左右通行而過,瘀堵不太嚴(yán)重,只是看熱鬧的人太多,青衫子到后,迅速驅(qū)散人群,不許集結(jié)。
深坑里碎裂的車廂車架可以不用管,百姓們自會撿回去燒火,可是牛兒卻是個麻煩,它們體型龐大,又過于沉重,無法單憑人力扛出深坑,主人亦沒有大車幫忙運(yùn)輸,也不好直接掩埋,李元惜找來個賣豬肉的屠夫,叫他就地分割牛肉,骨肉和牛血很快被老饕和酒店買走,所得盡歸主人,權(quán)且算是減少損失吧。
牛有靈性,為免前牛見后牛下場如此而焦躁不安,李元惜必須先叫它落地。
前牛主人擔(dān)心它受驚,落地后亂闖亂撞,傷著行人,便綁了它的四蹄。如此,青衫一邊清理壓在車廂上的土石,一邊就地取材,在牛下修建簡易的高臺坡道,平衡前后,待牛兒能踏實站在高臺上,主人立刻安撫牛兒,并解開車架,引牛兒下坡。
之后,車廂碎木被清理出深坑,百姓盡皆拿走。青衫子繼續(xù)清理坑里的碎石雜土,李元惜本想帶著吳醒言先回街道司,卻聽街上傳來一聲詭異的哨聲,這哨聲很是熟悉,李元惜記起,在丁宅曾聽過,并且,是在玉相公跳墻而逃的時候。
她立刻撥開人群,舉目四望——果真,有幾個乞兒,或拄著拐,或打著手語,互相示意著,從四面八方向這里聚攏。她上前攔擋乞兒,這次,他們沒跑,反而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玉相公在哪兒?”她開門見山地問,乞兒們嘻嘻哈哈地逗她:“就在這里呀。”
吳醒言一聽就緊張起來,命令禁軍嚴(yán)陣以待,李元惜起初也懷疑玉相公在地上,但不見人影兒——
“在……下面嗎?”她向地面快速瞭了一眼,乞兒們沒回答她,有個年紀(jì)小的,偷偷往李元惜手里放東西,很快被旁邊的乞兒一巴掌打掉,立刻用腳踩進(jìn)泥里,那不過是一株氣味嗆鼻的野草罷了。
“賞個錢兒吧。”乞兒伸手。
李元惜身上沒帶錢,借來吳醒言剛買的二斤牛肉給了他們,乞兒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說道:“記得打燈籠。”
言罷,一群人歡快地跑走了。
“記得打燈籠,”吳醒言斟酌著:“大白天需要打燈籠的地方,只有這暗渠里了。”
李元惜又何嘗沒有悟到?她回憶起孟良平曾交代她的事,心知鬼樊樓的確按捺不住,要來與街道司談判了。她明知此意,卻也壓不住胸膛中騰騰燃燒的怒火和恨意,只恨自己出門著急,沒帶斬馬刀。
沒有斬馬刀,就借禁軍的刀,姑且割他一個腰子來。
“吳少卿在此稍等片刻,我去擒玉相公那賊出來!”
青衫子們盡快將暗渠口的泥土清理干凈,李元惜腰里挎刀,手里擎著火把,帶著青衫子們下渠去查看——坍塌的確實是鬼樊樓的暗渠,渠內(nèi)潮濕陰冷,泥濘不堪,支撐的木料被泥水浸泡,已經(jīng)腐朽毀壞,情況不比麻衣巷更好。只是這渠略寬些,與排水渠相銜接的地方,也是一個位置較高的洞,排水渠內(nèi)污水流速快,有如河流奔騰。
與眾不同的是,這里的排水渠埋藏深些,且渠內(nèi)左右留有專供人行的路,她查驗這些路,都是磨損嚴(yán)重的青石,甚至在邊緣處還有車轍行走的淺溝,好似這排水渠也曾在地面上迎來送往,甚為蹊蹺。其實不然,這不過是前朝的“新鄭門大街”罷了。
不遠(yuǎn)處有只用羊皮做的皮筏,筏上有個什么東西在動作。李元惜好奇地走去,見那東西原來是個佝僂的侏儒,渾身又臟又臭,身高不到她腰間。
也許是聽到李元惜靠近的腳步,侏儒立馬警惕地回頭——怪異的長相儼然如同地獄來的夜叉:面色黝黑,頭頂生瘡,白森森的虱子橫行其間。幾根稀疏的頭發(fā)生了綠霉,勉強(qiáng)遮住過高的額頭和即將躍出眼眶的發(fā)白的右眼球。一顆大肉瘤坦蕩蕩地吊在左半邊臉上,垂到胸口部位,下巴處有個黑洞洞的孔洞,李元惜辨認(rèn)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時他已經(jīng)嚴(yán)重變形、甚而壞死的左眼。這顆肉瘤渾似要吞了侏儒,而侏儒,又像是能收走李元惜似的。
李元惜從未見過這等生物,乍看到了,覺得腦袋木木的,空空的,不知該做什么反應(yīng)才好。她的手不自覺地摸到刀柄,緊盯著眼前的怪物。
侏儒懷里抱著一只肥碩的老鼠,他輕撫老鼠的腦袋,老鼠瞇著眼很是享受。
李元惜陡然想起,吳醒言曾說過,他抓捕西夏鹽官時,在城外莊稼地的老墳里發(fā)現(xiàn)了三人,一個鹽官,一個契丹人,另一個,是相貌恐怖,個頭矮小,動作又靈活的侏儒,難道就是此人?
不如現(xiàn)下就押回去,供大理寺審訊。
她正要動手,卻聽深處有人笑得爽朗:
“哈哈哈哈,李管勾,別來無恙啊!”
聽聲音,正是玉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