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書桌上的門狀吸引了孟良平的注意。
兩日的清靜后,終于在今天,朝中文武熱情來探望,絕非出于情感,這表示他孟良平在朝堂上得到官家的庇護,而之所以他眼下能享受官家的信任,與官家的立場密不可分。
“官家心里定是愿意清剿鬼樊樓了,這說明,郭昶與吳醒言兩位大人的建議受到官家重視,如果我猜得不錯,吳醒言的兩萬禁軍現在只有一個任務:摸清鬼樊樓的暗渠,控制這些暗渠。”
“這是好事!”
“是好事,但做不到。鬼樊樓有這等能人,怎么可能任由禁軍在它們的地盤上撒野呢?它有自信狂妄的理由,能讓它頭疼的,是它不能放毒藥倒的人。”
李元惜盡力按捺自己狂躁的心情。
“我估計著,鬼樊樓按捺不住,定會約見你、威脅你答應修繕,而非填埋暗渠。”他想了想,拿定主意:“你天性不是妥協的人,答應鬼樊樓的要求,反而會叫它生疑,作出過分舉動!元惜,你記住,按照你的性子來,你什么時候覺得合適,你什么時候再答應它,我們也要有我們自己的條件。”
至于什么條件,需要與郭昶、吳醒言兩位大人商議后再做決定。
但是麻衣巷,必須要填埋,這是為威懾鬼樊樓必要的行為。
兩人背靠背依偎相靠,挨了一個時辰,便精疲力盡,不一會兒便睡熟了。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一聲驚雷落下,才驚醒兩人。
火盆里的炭火已瀕臨熄滅,火星只在灰燼中偶現。小左在兩人身旁放置了滿滿兩盆水,如今,盆內只見水漬,一滴水也不見了。倒是空氣潮濕,孟良平驚聲道:“不好,要下雨了!”
李元惜立刻爬起,腳步踉蹌地撲到窗前,打開窗子,天色濃黑,一股涼風頓時撲了進來,她禁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孟良平連忙關上窗:“你怎么樣了?”
“沒事了。”李元惜敲打窗戶,喊著小左,小左從前院奔來,進門時,小心掩著,不讓冷風吹進。見兩人狀態不錯,她大喜:“原來真的管用。我以為不昏睡兩三天,你倆醒不來呢。”
“麻衣巷!快叫師爺帶人去麻衣巷填渠,咱們等不及凌晨了。”李元惜催她,小左卻不著急:“稀奇了,這么大的雷,敢情只有你能聽得到?”
她解釋,剛安頓好他倆,周天和觀天色陰沉,便要帶著青衫子往麻衣巷去,他增調兩營青衫子,帶著鐵鍬、夯石等,趕著騾車、驢車等,于未時浩浩蕩蕩地出發,申時趕到麻衣巷。
“師爺專門派人傳回消息,他去了的時候,吳醒言已經命令禁軍全數撤出暗渠,好讓青衫子盡早填埋。因為頭頂一片積雨云,吳醒言也不敢讓禁軍冒險——”正說著,小左忽然撂開這個問題,她在李元惜脖子里摸了摸,汗涔涔的,便拾了一床被子,搭在她身上,“瞧這身衣服,一會兒干透了,就跟鐵片一樣硬了。我去給你換身衣服——還有,孟相公!”
李元惜驚得瞪起眼,這可是小左第一次在孟良平面前公然稱呼他為“相公”。
“飛虎大哥有事耽擱,沒能過來,我叫個愛干凈的青衫子,幫你換洗吧?”
毫不意外,孟良平拒絕了她的好意。
李元惜裹了被子,隨小左出客房,進了隔壁寢房。
“你怎么對他稱呼都變了?”她問,褪下被子和衣裳,跟著小左去衣柜旁去,小左白她一眼:“可不得變?你倆都在一個屋里睡這么久了,我得給咱們的孟水監提個醒,叫他明白,他身份不一樣了,以后做事,要顧著點自己。”
他們昏睡的這段時間里,發生的事情可真不少。為了照顧孟良平,小左特地差雷照去都水監找錢飛虎,不想,又碰到了大理寺的寺監察孟良平的寢房,雷照沒敢吱聲,和錢飛虎話都沒說上,趕緊跑回來了。
還有,麻衣巷那邊,周天和傳回的消息中,有一條是關于禁軍的。禁軍從暗渠內撤出后清點人數,又少了二十余人!
“什么?又丟了?”李元惜驚詫道,這鬼樊樓好生猖獗,讓她如何能忍?
“要不要告訴孟相公?”小左問道,李元惜連忙拒絕。以孟良平的性子,知道這事兒后,就不可能再清靜下來。他雖然恢復知覺,狀態卻明顯不如李元惜,這叫人心煩的消息能拖一時,便是一時。
“姐姐,師爺已經按照我們之前計劃的,填埋暗渠了。”小左說道,幫李元惜拿出一身衣裳,李元惜卻不中意,叫她拿那身干活兒時穿的粗布衣。小左猜出了她的打算。
“你還想出去?你大病初愈……”
“什么大病!”李元惜鄙夷地說道:“既然鬼樊樓能在冷院下了毒,我便要站出去,叫他們瞧瞧,他們做什么,咱們就能破什么。我不僅恢復了體力,且強健勝過從前。”
“你是嫌人家毒放少了。”小左沒好氣地說,她也拿出一身粗布衣裳換在身上:“我陪你一起去。”
“你要去做什么?”
“我得伺候你。”小左說著,眼睛卻不自覺地向窗外看去,透露出隱藏不起的擔心。
李元惜白她一眼: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妹子大了,留不住了。
烏云厚重,天黑得仿佛混沌未開,只有閃電時不時地撕扯、尖叫。
馬上要落雨了,姐妹兩個去庫房,找出街道司唯一一卷桐油浸過的雨布,讓馬兒馱著,一起往麻衣巷去。
青石街面已被潮濕的霧氣籠罩,今年至今為止,最大的一場雨即將來臨。
京城的夜市已落幕,四下燈火寂然,街上行人無幾,野貓野狗窩縮屋檐下。河道里,大小船舶均已回到碼頭,堤岸司的馬兒沿著河道奔跑,準備去開閘泄流。
到麻衣巷時,情景截然不同。燈火通明不說,上千條漢子都在街道里干活兒,忙得不可開交。她仔細看去,禁軍居然沒有回營!
早前,吳醒言在麻衣巷清點完禁軍的人數,聽聞又少了二十余人,之前阿泰等人失蹤時他膽戰心驚的情緒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憤怒。
顯然,鬼樊樓堅決不肯讓禁軍探渠任務順利完成,可是,有了皇帝撐腰,吳醒言鐵了心地要讓鬼樊樓膽寒,既然鬼樊樓要威脅,那就索性迎難而上。他當即寫下《告鬼書》,親自下渠,在岔口處大聲誦讀,隨后扔下。
他在暗處等待鬼樊樓的爪牙出現,趁著他們撿走《告鬼書》的工夫,立即派出禁軍追隨——
再次跟丟!
暗渠過于復雜,禁軍又心有顧忌,才致錯失良機。
禁軍們與他的心情截然不同,又有兵卒在鬼樊樓的暗渠內失蹤!假如繼續探渠,下一個失蹤的,可能就是他們。
他們的惴惴不安,吳醒言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要清剿鬼樊樓,只靠一條條地摸暗渠,堵暗渠,速度太慢,怕是還未摸清半數,填埋半數,清剿計劃就要在臣民兵卒的反對中夭折。如何能盡快摸清暗渠,直·搗鬼樊樓本部,才是計劃成功的關鍵。
他決計麻衣巷任務結束后,便邀請郭昶,立刻動身去街道司,再與孟良平、李元惜二人商議。其實,他對孟良平的忍耐已接近極限,若不是今晚填埋麻衣巷意義重大,又有天氣作祟,他早就奔去街道司。
這也是他奇怪的地方——為何填埋麻衣巷這么重要的動作,卻不見李元惜現身?
此事暫且休表。禁軍撤出后,周天和立即命令青衫子填渠。
經他白天時測量計劃,青衫子從麻衣巷街頭、街尾兩處地點下渠,同時填埋。青石落下,鑿嵌隔水柵門,封堵本段公渠暗渠通道,開辟上游暗渠向公渠的導流通道等待,填埋用的土灰乃是收集街道各家各戶的垃圾、炭火灰,再間雜碎石土壤一并攪拌而成,填一層,夯一層。
酉時,預示下雨的積云已變作烏云,較以往,今夜天黑得特別早,禁軍們本已整頓完畢準備撤離,吳醒言怕來不及,也讓禁軍加入青衫子,一起幫忙。
一項項任務在周天和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麻衣巷熱火朝天,好似感染了街外的百姓。禁軍在街頭巷尾設置起來的拒馬外,湊熱鬧的閑人聚集不少吸取之前丁宅前的教訓,有鬧事者,立即驅逐。人群中,乞兒們穿插其間,有時會從民宅之間的小巷搞點破壞,打亂守巷的禁軍,撲進麻衣巷作亂,有兩次他們甚至點火燒房,驚得吳醒言一頭冷汗,搬來救火兵守在麻衣巷,防患于未然。
山雨欲來風滿樓。
起風了。
吳醒言和救火兵的心都懸著,暗渠填埋已有一半,空氣中已有雨絲的潮濕味道,吳醒言這才放下心來。
周天和親自上手,青衫子們連喝水的時間都不敢耽擱。
天空打了第一道雷,麻衣巷上點燃了熊熊燈火。
至午夜時,第一滴雨落了地,同時,李元惜和小左也騎著快馬,帶著街道司唯一一頂雨棚,來到麻衣巷。
吳醒言見到她,立刻蹦了起來:“李管勾……”
“別說了,快,幫忙!”李元惜把雨棚丟給他,自己扛著一卷粗繩上到商鋪的屋脊上去,拋下繩子,叫吳醒言把雨棚綁好。
商戶們看懂了她的動作,立刻招呼著自家的家人、伙計,找出店里的雨棚,搭在鋪子前,起碼的,能為土灰遮擋雨,防止被淋成泥水。
有道是眾人拾柴火焰高,當家家戶戶都參與其中,街道兩旁每家每戶都搭起雨棚,東邊和西邊的雨棚就能連在一起,北邊和南邊的雨棚也能搭在一塊,更幸運的是,麻衣巷有專賣雨棚的鋪子,店家二話不說,敞開庫房大門,庫房里二十幾張大大小小的雨棚,全部被搬空,一片片的連接在一起,竟然真的連起了麻衣巷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