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看不慣他們前后不一的態度,想懟他們幾句,又被孟良平及時制止。畢竟兩位乃是朝堂三品大員,她是七品小官,哪里能以下犯上?
再者,孟良平十分能理解他們此刻的猶豫。他們付出了半生的努力,才從一介布衣書生,成長到如今對國家舉足輕重的棟梁大臣,往大了說,他們有施展人生抱負的機會,往小了說,他們以及各自的家眷都能衣食無憂,受人敬仰。可是,一旦位于風口浪尖,就意味著人在險境,官職朝不保夕,他們現在的生活就要被顛覆。
“孟水監,你是怎么想的?”郭昶問道,孟良平想了想:“如吳少卿所言,青鹽案完全可以在抓獲丁若可后結案。要想抓丁若可,有三種辦法。”
“哪三種?”吳醒言急問。
“一者:與鬼樊樓談判,滿足鬼樊樓的要求,換回丁若可;二者:舉重兵下渠,逼迫鬼樊樓做出讓步,送回丁若可;三者……”
孟良平故意停頓,急得吳醒言直催他但說無妨。
“三,等鬼樊樓用完了丁若可,像垃圾一樣丟出來,你再撿回去邀功。”郭昶不高興地補充,吳醒言頓時慍怒,卻見孟良平也不反駁,便知如此辱沒他大理寺的方式,的確是第三種抓獲丁若可的方法。
他氣急了,怒哼一聲,起身離座:“不可能,絕不可能!我大理寺要一個沒用的廢人做什么?要抓,就得在鬼樊樓沒有榨干丁若可之前抓,才算有意義。談判!它鬼樊樓要什么條件?”
郭昶結結實實地白了他一眼:“吳少卿,趁早照照鏡子,百官千方百計維護丁若可的那惡心模樣,將來也會復刻在你臉上的。”
吳醒言憤怒不已:“郭大人,你為何處處攻擊我?官家調來的禁軍,現在還在渠下摸索,你又不是不知?”
他問孟良平:“三條路都走不通,怎么辦?”
“那就意味著,青鹽案不可能以丁若可歸案而結案!”郭昶插話,“清剿鬼樊樓,必須在青鹽案的范疇內!”
“郭大人是做定主意,要立于風口浪尖上了?”
“立就立!大丈夫豈可為了自己功名,棄國家于危難間?”
至此,李元惜聽明白了,這京城,已然是延州城。面對西夏虎視眈眈,究竟是戰是和,是整頓軍備,還是繼續閉眼假寐,現在到了抉擇的時候了。
再者說,她與鬼樊樓,自打五丈河浮尸威脅,就已免不了一場誰勝誰負的決斗,這個仇,她一定要報,這個毒瘤,她一定要鏟除。
“我李元惜愿與鬼樊樓一戰!”李元惜情緒亢奮,她態度十分堅決,眼里噴火,嘴里吐鐵,實是因為延州的教訓太過慘痛,她絕不想重蹈覆轍,把京城變成腹背受敵的金明砦。
“我愿立軍令狀,鬼樊樓與我李元惜,必須死一個!”
郭昶大受鼓舞,雖然李元惜品級不夠進入朝堂,與他并肩舌戰,可是,有人支持,總好過他一人“妄想”。
“哈哈哈哈,”他仰頭大笑:“好一個軍令狀,家父真沒看錯你!”
“家父?”
郭昶一怔,略了過去,直說軍令狀。
“我也愿立軍令狀,鬼樊樓與我郭昶,必須死一個!”
說著,他便起身拿來紙筆,蘸了濃墨,意欲揮毫,孟良平出手攔住他:
“郭大人,我不得不再給你潑盆冷水:清剿鬼樊樓,聽著熱血,做起來便是九死一生。呂相強硬,官家軟弱,群臣阻撓,官家態度隨時有變,呂相也隨時可能再行過去遭貶謫離京的坎途,清剿鬼樊樓的計劃可能夭折,屆時,諸位是用來平眾怒的祭品。你立下軍令狀時,可要想好。”
“孟水監,我的意思很簡單,丁若可確實該法辦,但鬼樊樓決然不可再留下去,必須趁此機會,一網打盡。過程雖然艱難,甚至可能失敗,但一旦成功,就能幫大宋避免一場災難。咱們作為官家最信任的大臣,理該為他分憂!我加入!”
郭昶推開他,執筆欲寫,忽然停下來,把筆交給李元惜:“我從未寫過軍令狀,且,軍令狀是李管勾提議的,理當李管勾執筆。”
李元惜從不客套,別人給她什么,她便坦然接起什么。只是她寫字不如舞刀好看,打從寫下第一個字開始,郭昶便有些后悔了。如此雄心壯志的清剿計劃,竟然是拿丑得堪比鳥爪亂入的字跡寫成,將來如何能拿得出手?
他瞥了眼孟良平,本以為他也會尷尬,不想,孟良平倒是微笑著,一副很欣賞的模樣。
要知道,孟良平的書法絕不在他之下,難不成李元惜的書法自成一家?
他試著又看了幾個字,不禁在心里哀呼:完全領略不了她書法的美!
兩人都署名在上,孟良平淡然地也簽了自己的名。
作為都水監,滅鬼樊樓必然可使京城地下水路通暢,地面街道平整不塌陷,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人,滅鬼樊樓,亦是他對鬼樊樓最熱忱的想象。郭昶提起時,計劃好像已經在他腦海中成型,隨即浮出水面,等他布置下去。
樹上的槐花悄悄地落進他的茶杯,孟良平并不介意,淡淡地呷了一口,饒有興趣地看著吳醒言。
眼見著眾人一齊將目光投向自己,吳醒言局促不安:“不是我不想啊,可是,你們明明是在空口說大話嘛。抓捕丁若可難道不應是青鹽案的一個節點嗎?如果我們連這個都無法達成,談什么觸動鬼樊樓!”
“鬼樊樓的歷史,比我爺爺的爺爺還要老,多少有作為的君主、賢臣、武將,都想一舉消滅它,可是……”他仍是搖頭,好像搖得多了就能變清醒:“我自認為我才能不出眾,做到大理寺少卿,全是僥幸。你郭大人最近事情太多,哪里能騰出身心去對付鬼樊樓?孟水監頭腦冷靜,善于分析,可他重傷在身,不能勞累;李管勾……哎,李管勾是有一身好功夫,可她……是長公主義妹,李士彬將軍留下的唯一血脈,她要是有個閃失,你我怎擔待得起?”
李元惜聽不了他這唧唧歪歪的理由,就問一句:“你干不干?”
“元惜,不要著急,”孟良平勸她,他耐著性子靜候吳醒言的答案。
“什么意思?今天我只想抓個丁若可也不成了?”他瞠目,佯裝氣憤。
“吳少卿盡管去抓。”
“此人我必要拿下,”吳醒言走來走去,躊躇再三,罵一句:“我真是瘋了——我加入。不過,我可得跟你們說好了,滅鬼樊樓是一回事,抓丁若可是一回事,千萬不能讓前者打草驚蛇,害了后者不能功成,咱們必須細細計較啊。”
“好說,好說。”孟良平把筆遞給了他。
清剿鬼樊樓軍令狀既已簽好,孟良平便將它封存起來,防止泄露,為鬼樊樓所知。
鬼樊樓自信久了,不見得會相信朝中真有人敢剿它,孟良平也要借它的自信,暗暗布局巨網。欲成一事,天時地利人和需得樣樣具備。
所謂天,在朝廷之內;所謂地,在暗渠;所謂人,在座四人已初具雛形。
“從今往后,咱們偵辦青鹽案的四人小組有新目標了,青鹽案直到清剿鬼樊樓成功,徹底斷絕鬼樊樓與張元的勾結,才算成功。”孟良平說道:“要想清剿鬼樊樓,必須要先行動起來。”孟良平轉向穩重的郭昶:“之前群臣借丁若可保全自己,排除異己,官家順水推舟,坐看浪頭勢大。明日,郭大人最好在朝中請奏一事——嚴查宋夏邊境人員出入,榷場全部關閉,派兵嚴查、接管丁若可鹽道。”
“孟水監這樣做的目的,是為?”
“為讓鬼樊樓著急!鬼樊樓著急,就會施壓他能控制得了的官員。一方面,朝中敵我立現,另一方面,也能讓官家看到鬼樊樓的威脅。丁若可的鬧劇,官家仍會抱有僥幸,我們需要他堅定不移地清剿鬼樊樓。”
“那么,我還要奏請下調官鹽價格,甚至接近私鹽定價,讓丁若可的鹽道成為名副其實的雞肋。我倒要看看,鬼樊樓能有多著急。”
“回去后你便可以放出風聲,憑鬼樊樓的本事,明早上朝時,咱們便知誰人是敵,誰人是友了。”
孟良平解釋道,與郭昶的想法不謀而合。
“反正這官現在做得也不踏實,不如爭取一把,大不了丟官回家種田,心里也是踏實的。”郭昶爽快答應下來:“我去試探官家,順便狠狠地刺激百官!”
“郭大人既然有此決心,我吳醒言也不甘落后!”吳醒言拱手,做出一項決定:“抓捕丁若可懸賞令增至二百兩白銀,以抓捕丁若可為理由,下渠摸清暗渠布局。”
吳醒言能有如此覺悟,孟良平甚是欣慰,不過,他還是覺察到了吳醒言的小九九,他避開朝堂,只在大理寺做事,這如何能行?
“吳少卿要去做一件事。”孟良平打破他的幻想,且給了他一項最難的任務:請奏清剿鬼樊樓。
這可把吳醒言嚇壞了:秘密不瞞著了嗎?
不,需要瞞著。但是,吳醒言下渠摸了一天一夜,也沒走出三里地,這個成績,足夠讓鬼樊樓輕視他。
但是,他請奏清剿鬼樊樓,也給了官家一個布局的機會。官家不會明令清剿,但一定會找出理由,許吳醒言一博。
“能是什么理由?”吳醒言憂心忡忡,正當時,小左急急忙忙地跑到院里來,慌張得差點絆倒。
“姐姐,姐姐!快來!麻衣巷的酒樓正搭歡樓的時候,突然陷下去了,困住了二十幾個人!”
“什么?”李元惜立即起身,前腳已經跨出門檻去,孟良平制止她沖動行事,向小左問明白了麻衣巷酒樓坍塌的具體情況。
孟良平神情嚴肅,回憶麻衣巷不遠有座老廟,附近便是他從前出入鬼樊樓的閘口。
鬼樊樓的暗渠布置在這里,酒樓突然塌陷,會不會與鬼樊樓有關?
李元惜見他如此,急忙問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卻見孟良平向吳醒言粲然一笑:“吳少卿不是想,官家要用什么理由嘗試布局清剿鬼樊樓嗎?這就是了!”
吳醒言恍然大悟,立刻神采飛揚,全無之前頹然模樣。
“李管勾先行去清障,我隨后即帶禁軍前去探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