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照擼起袖子,一腳踩在近旁的石鎖上,神氣十足:“呔,這可太有說頭了……”
教頭一張臉變得黑沉沉的,槍頭好幾次都想向雷照打去,只是雷照不是他的兵,他顧忌著李元惜,才忍住脾氣不下手。這會兒聽著院內(nèi)人們喊著“李管勾回來了——”,先生們立刻拋下興致高昂的雷照,如同大潮,鋪天蓋地地涌向李元惜。
先生們揣著銀子,就等李元惜說個好故事,李元惜就是他們的說書先生。
然而,在他們奔到李元惜面前的前一剎那,雷照大熊一般撲了過去,推開他們,拿一把從廚房提前抓好的胡椒芥末粉,天女散花似的拋開,人往粉塵里穿過,兩行清淚隨著幾個連環(huán)哈欠飆出眼眶,嘴角再向下一撇,梨花帶雨地哭倒在李元惜面前。
李元惜狠狠地打了個冷顫,不祥的預(yù)感如同烏云般籠罩頭頂。
今日一波三折、六折!攪得她心驚膽戰(zhàn),時常覺得腦子無力應(yīng)對,如今再逢雷照意有所指地鬧事,頭皮都要炸裂開來。
小左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氣呼呼地指著雷照發(fā)脾氣:“雷大哥,胡椒粉很貴的!你管不住手腳,我讓孔姐姐治你!”
雷照肩膀縮了縮,眼淚汪汪地求情:“馬上,馬上!就兩句話!”
“雷大哥,這個時候你就別添亂了?!毙∽笄宄钤臒?,本想叫雷照有點眼力見兒,沒想到她手剛碰到雷照,這個熊一般壯實的漢子,便后退了兩步,摔倒在地,拍打著地面哭得凄凄慘慘戚戚。
“弱不風(fēng)啊弱不風(fēng)?!?
這就演上了!
他夸張的動作立即點燃了街道司所有人的熱情。百姓也好,說書先生也罷,還有青衫子,似乎都覺察到作妖的氣氛,紛紛圍攏過來。
“是弱不禁風(fēng)啊,雷哥!”青衫子糾正。
經(jīng)歷了宅外那恐怖的“圍攏”后,李元惜深知雷照豁出臉皮辦大事的決心,起步就向正堂走。
“有話快講,有屁快放!”
雷照立馬就跳起來,緊跟在李元惜左右:“兄弟們都埋怨俺!”
“哦?”
“兄弟們都說俺這個營長做得不稱職,只顧自己勇武,既能說得了好聽的話兒,也能打得了漂亮的拳腳,也只顧自己顯赫,既能做得了大人你身邊的左膀右臂,也能給孟水監(jiān)兩肋插刀……”
“好了好了,你就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到底什么事?”
“大人在進(jìn)丁宅之前,當(dāng)著大家伙兒答應(yīng)了我的重要事情,眨眼忘了嗎?”雷照反問,牛眼一般大而烏黑的眸子,天真無邪地望著李元惜:“你說,我在那棵大樹上靜靜地看著院里發(fā)生的事,如果一場廝殺下來,你不哭不鬧,沒有魔怔沒有瘋病,你就……?!?
這事兒可真提醒到位了。李元惜又好氣又好笑:“你是說,讓教頭教你練拳耍兵器的事吧?”
狗嘴里終于吐出象牙,李元惜甚是欣慰。雷照確實如他所承諾的,沒哭沒鬧,沒被殺人砍人死人嚇到,李元惜是該兌現(xiàn)承諾,只是這一天東一頭西一頭的事忙得她心腦不停歇,這才忘了。
話說著,雷照攔住李元惜,手?jǐn)n在嘴前,小聲耳語:“大人,俺給你說點掏心窩子的話,俺兄弟們都害怕,這才一天,他們看到的是:管理掃街修路的管勾大鬧侍郎府,殺了幾十人,滿身是血地回來了;一營之長董安,重傷被抬回街道司靜養(yǎng),都水監(jiān)孟良平重傷,也被抬回街道司靜養(yǎng)……兄弟們?nèi)饲安徽f,人后都找俺叨叨,兄弟們都想像俺一樣,有傍身的本事,能保護(hù)得了自己,保護(hù)得了咱們街道司。”
李元惜聽得出來,他又在隱沒地自夸了,便有意要逗逗他:“兄弟們?yōu)槭裁磫握夷氵哆???
雷照一聽,興奮壞了,猛一拍大腿:“嘿,俺雷照實誠人,值得信賴唄。不瞞你說,兄弟們都把俺當(dāng)親哥哥,俺要是做將軍,喊一聲他們都跟俺上戰(zhàn)場?!?
“好啊,雷將軍,去把教頭和小叔請來,順便喊一聲,叫兄弟們集合?!?
“?。俊崩渍张呐亩洌骸按笕耍瑒傄痪^子風(fēng)吹偏了,俺沒聽見你說啥?!?
“去把教頭和小叔請來,順便喊一聲……”
“這句聽見了,前一句……”
李元惜白他一眼:“雷將軍!雷將軍,有勞!”
“噯!”雷照痛快答應(yīng),臉上跟開了朵花兒似的,喜氣洋洋:“不勞不勞,俺這就去?!?
李元惜就在正堂前的臺階上等著,也叫小左、周天和準(zhǔn)備筆墨紙硯,分給諸位先生。
街面上的謠傳太多,既然大家都在猜,不如光明正大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說書先生們,讓他們更正視聽。
這些紙筆是要他們寫承諾書,承諾不得借著李元惜的名頭私自篡改故事,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街道司上訴官府,責(zé)令其關(guān)門歇業(yè),罰銀賠償。
條款很嚴(yán)苛,但多數(shù)先生們都愿意就此承諾,簽名畫押,一步不落。
只是,先生們也說了一點難處:聽說鬼樊樓也參與了此事。對于鬼樊樓,大家都不敢招惹,也不敢去傳播它的是是非非,因此,當(dāng)他們說書時提到鬼樊樓,必須要用別的名稱替換掉。
先生們心照不宣,百姓以為因病歇業(yè)的劉一手,到底是出于什么考慮才離京的,他們多少也能猜出來,也有些小道消息能佐證之,他們心中忌憚,懇請李元惜能體諒。
其實,早在李元惜被鬼樊樓送來浮尸威脅時,官府對外公告,也未提鬼樊樓半字,硬生生地把鬼樊樓犯下的謀殺,變成人販?zhǔn)ё銐嫼幽鐢?,李元惜便看出端倪,京城從上到下,都避諱在大眾面前牽扯鬼樊樓。
說書先生畢竟弱勢,他們害怕鬼樊樓,尚可理解,官府,卻是光明正大的百姓父母,卻也如此窩囊,早就令李元惜心生不滿。丁宅的變故,不知官府對鬼樊樓,會一如既往地“遠(yuǎn)之”,還是“硬杠”。
“希望李管勾能體諒我們的難處。”先生們懇求,李元惜擺擺手:“就依你們吧?!?
不一會兒工夫,幾百名青衫子,除去在外做委托的,只要人在街道司,甭管睡覺的吃飯的,全數(shù)被雷照請到大院。教頭是自己走過來的,小叔卻是被雷照扛著跑出來的。
小叔著急:“哎呀哎呀,你個后生小子魯莽得很,你等我先去個廁所好吧?我褲腰帶都解了……”
他手里還拎著個蟋蟀籠子,雷照扛著他晃晃悠悠的途中,這籠門大開,蟋蟀跑了,氣得小叔各種掙扎,想要去尋回蟋蟀,無奈雷照一身力氣,又有一股狠蠻勁兒,他怎樣掙扎都脫不了雷照的手。
“惜兒,惜兒,你這找的什么怪物啊,土匪強盜一樣兒的!”他帶著哭腔抱怨,大伙兒哄堂大笑。
雷照把他放到地上,幫他胡亂整理了下衫子。
“最該來的是安子,要不是他身上有傷,不能見風(fēng),俺雷照說什么也得讓他好好學(xué)點拳腳?!崩渍绽事曊f道,大家伙兒不約而同的,一起收了笑。
傷痕累累的董安,當(dāng)真讓大家心里狠狠難受了一回。
“自家的兄弟被欺負(fù),就好像別人咣咣打自己的臉,這是恥辱,也是心酸。只心酸沒用,咱得來點實際的?!?
雷照雙膝跪地,帶頭讓大家給小叔和教頭磕頭叫師傅。
“錯了錯了,不是師傅!”小叔趕緊擺手糾正:“孔子都帶不了這么多徒弟,你把我們想得太能耐了。”
“教頭,副教頭!”李元惜指著教頭和小叔一一介紹。雷照歡快地拍掌:“就是這個意思?!?
自街道司面臨鬼樊樓的威脅,小五被縫進(jìn)豬尸險些喪命,李元惜便萌生了讓青衫子變強的心愿。過去,她難下決心,可最近又有董安受害,她相信,鬼樊樓和大遼使館絕不會就此罷手,日后,隨著青鹽案偵查深入,她街道司極有可能被嚴(yán)重威脅,由此來看,青衫們務(wù)必要有保護(hù)自己的本領(lǐng)。今日借著雷照再三請求,何不趁機推行此策?
看著青衫子們一張張樸實忠厚的面孔,他們和說書先生一樣,都聽說了丁宅被清剿,可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均不知曉。李元惜決定略過那些不可言說的機密,與他們講講,昨夜在丁宅到底刮了怎樣一場風(fēng)雨,再由他們自己決定,要不要跟著教頭和小叔練拳。
先生們方方面面都要求李元惜講得細(xì)致,過程一旦細(xì)致,就兇險得不得了,比方說,與鋪天蓋地的刀客決斗,耳垂邊的頭發(fā)都被削掉一綹,與玉相公決斗,只要她借著呼吸稍微瀉口氣,抵擋不住玉相公從頭頂壓下來的力道,那她的腦袋早就開花了。還有丁霆,直到臨死前,他都不會想到自己竟被玉相公拉來做了擋箭牌。
這些驚險刺激的過程,聽得大家都心驚膽戰(zhàn),說書先生又不斷地在小冊子上記筆記,著急的時候,顧不得蘸墨,都習(xí)慣拿筆尖在舌頭上舔一舔,勻出余墨繼續(xù)龍飛鳳舞。
當(dāng)說到鹽官是個女子,眾人驚呼,當(dāng)聽說真正的西夏鹽官已被捕到,情報亦已攔截,眾人禁不住歡呼雀躍,鼓掌喝彩,連說書先生們都忍不住齊聲叫好。
“孟水監(jiān)一步看十步,謀略過人,忠義天下,可謂大宋風(fēng)骨。李管勾迎難而上,堅忍不拔,真乃瀟灑奇女子也!”一位先生感嘆,立即引來同行響應(yīng)。雷照等青衫們,也為自己能在這樣一位管勾手下做事,而倍感幸運。
李元惜壓了壓手,示意大家不需奉承她,招呼小左去把她的颯取來,她握在手中,高舉過頭。
“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把斬馬刀,溝溝壑壑里藏滿了血——”
不對,她分明記得斬馬刀還未擦完自己就睡著了,如今再看這刀,干凈得恍若一把尚未開刃的新刀,若不是刀鞘上熟悉的刀痕,她甚至要懷疑是否為她所屬了。
難道是孟良平幫她清理干凈了?對,沒錯,斬馬刀是遺落在他的客房了。所幸天色暗沉,眾人并未發(fā)覺刀鞘溝溝壑壑無血的細(xì)節(jié),她便也權(quán)當(dāng)沒有發(fā)現(xiàn)。
“民間玩法術(shù)的方士覺得,這些兇器煞氣最重,是用來克魔鎮(zhèn)鬼的最好法器,尋常人帶一把在身邊,小人不敢近身。似乎,大家都需要這樣一把刀,好使自己平安順?biāo)?,是嗎?”她問道?
青衫們子一齊呼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