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據郭昶之前透露給她的消息,假以自己的推理:“丁若可為了打通這樣一條鹽道,苦心經營數十年,耗盡心血,費盡錢財,正是因為這一條條成熟的鹽道,才致使他這個大鹽販穩居京城,揮金如土。但是,自從官家和度支司、大理寺一起明察暗訪,打壓私鹽販賣,這些鹽道有的沒落,有的則藏起鋒芒,躲避風頭,無論出于何種原因,都給予丁若可以沉重打擊,是如此,丁若可才冒險指使鹽船入京,只是這艘鹽船牽扯出來的問題,直接打折了他的另一條腿——兩條腿都殘了,你叫他如何跑?他唯有的辦法,便是找頭驢子幫他跑。”
“這頭驢,便是鬼樊樓。”李元惜說道。
“可問題還是沒解決,”孟良平似笑非笑地望著李元惜:“丁若可找鬼樊樓僅是一廂情愿,可玉相公在重傷之下仍能冒險帶他一塊逃跑,足以說明,丁若可那里,定有鬼樊樓拒絕不了的誘惑。”
李元惜皺著眉頭,她想了又想,總覺得答案近在眼前,偏偏捉摸不到。她認真思考著每個環節,那個答案像是在與她捉迷藏,孟良平耐心勸導著,終于一瞬,李元惜豁然開朗:
“丁若可倒了,可鹽道沒倒,張元的青鹽礦仍然日夜不停地挖鹽、曬鹽,這口飯食吃不到嘴里,鹽道上的鹽蟲,該有多著急。他們現在該是多期待有人能撈他們一把,重回往日時光!那個人,就是鬼樊樓!”
這想法不新鮮,在李元惜回來之前,孟良平的頭腦中一直沒停歇地在想這個問題,他隱隱約約有種感覺,鬼樊樓恐早就插手丁若可的鹽道,甚至,官府能順利打壓地方鹽道,也少不了鬼樊樓的暗中“幫忙”,丁若可在鹽道上被逼鋌而走險,可能就是鬼樊樓的“功勞”。如果鹽道的實際掌控者已經易主,那么,鬼樊樓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又有什么可以證明,自己的感覺不是胡思亂想?
“元惜,郭昶有沒有向你提過一些能把鬼樊樓和鹽道聯系起來的東西?”孟良平問道,他的問題提醒了李元惜,讓她記起了郭昶曾展示給她的神秘圖紋。
她見孟良平眼里劈出一道鋒芒,仿佛看穿了蒸騰于叢林中浩浩莽莽的霧瘴,直擊最核心的關鍵。他面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他不顧自己的傷勢,拒絕李元惜攙扶,心事重重地來到桌子邊,一定要自己磨墨。李元惜感覺他的頭腦也像那硯臺里的墨汁,越來越濃稠,也越來越有礦石與水調和出來的鮮亮色彩。
“你在想什么?”她迫不及待地問。本想勸孟良平不要著急,但孟良平根本不許她講閑話,堅持讓她繼續講下去。
他最初預想的,是抓住丁若可,可以迫使他交出鹽道,朝廷借以一網打盡,這個算盤,鬼樊樓也在算計著。可是,他到底還是小看了鬼樊樓,因為緊張,失血的他甚至有些眩暈,不得不騰出一只手撐著桌面,穩住身體。
“我覺得,鬼樊樓要掌握丁若可的鹽道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更重要的麻煩是,鬼樊樓沒有鹽,沒有鹽,鹽道就存活不下去,鬼樊樓從與丁若可的對抗中得到的,不過是鏡花水月的泡影,不能成真。但是,如果他能在張元那里,得到與丁若可同等的待遇——空手套青鹽,那么……”
“那么鬼樊樓會與張元一拍即合。”孟良平說道,提筆蘸墨,落筆游龍:“從前朝開始,鬼樊樓便在這開封城的地下不斷鉆深、鉆廣,它熱衷于刺探、倒賣他人隱私,為壯大勢力,收留全國各地逃亡而來的罪犯。在京城,只要和鬼樊樓打過交道,哪個沒有把柄握在他們手里?面對威脅時,哪個又不是心驚膽戰、被迫從命?西夏現在有意向中原擴張侵略,作為國相的張元,如能與鬼樊樓聯手,何必他冒險往京城派出奸細?丁若可進京做官,西夏奸細也頻繁來往于宋夏,丁若可受鬼樊樓威脅,奸細不可能不察覺,張元也曾赴京趕考,保不準早就聽說過鬼樊樓的厲害,如此一來,丁若可簡直是為鬼樊樓與張元千里牽紅線!”
孟良平回想到丁若可對張元的贊不絕口,便是一陣心痛,此人自以為聰明,借著張元搖錢無數、飛黃騰達,可他哪里能想得到,在西夏侵略大宋的野心面前,他不過是最低級的那枚棋子,布局多年,只為在戰事真正發生時,拿來做馬前卒。懷才不遇者,古往今來有多少?若他們個個都投奔敵國反侵母國,長城何以蜿蜒萬里?張元既能做出如此背離祖宗之事,又豈會念及什么飽飯之恩?真是荒唐!
那么,問題又來了!鹽船上已有的圖紋既然可以佐證鬼樊樓外通西夏,鬼樊樓為何還要配合丁若可,送鹽官出城呢?
“你是說,吳醒言在墳里發現的三人,有西夏鹽官,有個侏儒,剩下的,是契丹人?”他問道。
“對。”李元惜看他筆墨停頓,凝神細思,便不敢多插話,以防打亂了他的思考,但他再次轉頭看向她:“你是怎么想的?”
“軍事中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正說著呢,門外一聲哭喊,原來是錢飛虎到了,他推開門的瞬間,就被兩人不約而同地呵斥出去。孟良平拿眼神示意,李元惜立刻會意,去門外找到錢飛虎,叫他去都水監幫孟良平帶些日用的東西來,此舉,主要是為了打發他走,不要再突然出現,嚇人一跳。另外,李元惜猜測,孟良平手里的這封信,不久后就要送出去給郭昶或者吳醒言,便同時交代錢飛虎,讓他順便通知小左為她備馬。
回到客房內時,孟良平的信已至尾聲。
“繼續。”他說道。李元惜不情愿了:“你都快寫完了吧?我要說的,你定然已經預料到了。”
聽聞此,孟良平擱筆,認真地望著她:“沒有你,這封信甚至不會有落筆的開始。元惜,我們現在知道,丁若可維護的女鹽官,是為真鹽官順利逃脫的幌子,真鹽官的存在,丁若可也知情,對不對?”
“是。”
“鬼樊樓既然已經掌握鹽道,又與西夏鹽船早有聯系,那么,送軍情這樣的重頭好戲,它會輕易讓給一個傀儡嗎?”
他的問題像一只鐵錘,狠狠地敲打在李元惜的骨頭上,她慌了。
“你的意思是,這真鹽官也是個幌子?”她懂了:“軍情傳遞,正常時候只有兩方:丁若可和鹽官,但是,丁若可出事,鹽官被捕,這都是鬼樊樓安排的,那么,軍情傳遞就有了鬼樊樓插手的機會。如果我是鬼樊樓,我會把丁若可的密報立刻復制一份,其一交給鹽官,其二交給自己的人。我將以安排鹽官安全出城為由,刻意制造真假鹽官鬧劇,以吸引官府全部的注意,而我從未露面的特使,則可以光明正大地離京赴夏,給張元遞上投名狀!”
“不需要那么麻煩,”孟良平擺擺手,忽然,他臉上的表情處于錯愕和惶恐之間,立刻回到桌前,把原先寫出來的信交給李元惜去燒掉,自己緊接著重寫一封,李元惜全身肌肉頓時發冷僵硬,她的呼吸都涼透了:“你想到了什么?你告訴我!”
“壞大事了!元惜,他丁若可早已在鬼樊樓的監視下,更有可能,早在鹽官之前,秘密,已經不是秘密。”他突然提筆,把剛寫了一行字的紙再次扔給李元惜燒掉,再寫一封時,他下筆明顯更急更躁:“不對,不對!時間還得提前到丁若可為宦官劉權成設宴那夜。劉權成算什么東西!八張度牒就能讓他講出家國大事,八張度牒對鬼樊樓算什么?所以,鬼樊樓早在鹽官與丁若可接觸前,就已經派人出京,趕赴西夏!我們都被騙了!是我愚鈍!是我思慮不全,我誤了官家,誤了大宋,誤了!誤了!我要立刻去告訴官家!”
他激動地咳了一聲,嘴角涎出一絲血,仍要掙扎著帶信離開,李元惜從未見過他如此慌張,心疼之余,跺腳說道:“不就是傳話嘛!你,踏實養傷,我去!”
兩人都顧及不了個人傷勢,孟良平急切地將李元惜向外推,李元惜則拾了一塊棉帕,扔在他身上,叫他擦去血跡,又出門喊錢飛虎來照顧孟良平。
“慢著慢著!”孟良平再次咳嗽,身子被震得顫顫嗦嗦,他拿起火捻子,點燃蠟燭,拿起李元惜沒來得及燒掉的廢信,觸到火焰前。
豆苗般的火焰頓時燃得旺盛,在孟良平手里迅速化為灰燼。
孟良平揮揮手,催她快走,隨后捂著胸口,跌坐椅子里。紗布上細細地沁出血來,李元惜大喊錢飛虎,迎頭撞上小左:“錢大哥已經回都水監去了。”
“去照顧……”
“我去!”周天和半路殺出,推開小左,奔進后院。小左準備好的馬匹已立在拴馬樁前,李元惜右肩胛疼痛腫脹,無法出力,她拍拍馬背,馬兒順從地屈跪前腿,如此,上馬輕松很多。
“駕!”
她一路疾馳,頭腦中的想法像盛夏的亂雨紛飛:
既然鬼樊樓勾結張元已成現實,為什么還要扣押著丁若可?它要與官府做什么交換,目前不得而知。鬼樊樓占盡先機,官府能做的,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吳醒言已隨長公主進宮去,李元惜作為一個七品芝麻官,沒有皇帝召見,絕不可能輕易進入宮中。李元惜自知時間緊迫,等不及長公主他們出宮,她務必要先去將想法告知郭昶,由這位正三品的三司使大人想辦法!
出了街道司,她便快馬加鞭,一路吆喝著避讓,馬兒穿過京城大街,由外城直穿內城,到安福街侍郎府,所幸郭昶還在監辦證物收集和財產查抄事項,院內的尸體正在被清理,埋入露澤園,丁霆的尸首則暫時存入大理寺太平房,冰塊保存,以待后用。
李元惜縱馬直入,把他又給嚇一跳。
“李管勾,你總要這樣一驚一乍嗎?難道——長公主——”
“不是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