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身子沒傷,李元惜定會飛檐走壁,跟上去瞧個仔細,可如今她要上墻,也算是件咬牙要做的難事,且當前要務,是盯死丁宅,故只能放棄追逐丁霆。
她試著追趕乞兒,好不容易抓到一個,那乞兒卻固執地不回答她的任何問題。
“我說出來,我就要死。既然逃不過一死,求大人給個痛快的。”他說著,兩眼緊緊閉住,咬牙握緊拳頭,做出一副準備赴死的架勢。
這種情況,李元惜怎么逼迫?無奈,只好悻悻而返。
回到炒貨鋪時,小左已經帶著她的斬馬刀到了,這把斬馬刀放在桌上,比桌面還要長,雷照眼睛盯著它,嘴里告訴她李元惜去追蹤丁霆的經過:“丁霆頂不靠譜,辦不成大事。興許是人家丁侍郎發現了咱們,故意拿他那不中的兒子使一出調虎離山,好讓咱們管勾跟去別的地方,然后放那什么狗屁鹽官逃跑——這就是咱管勾砍了野利黑屠的刀,是不是?你拔出來給俺亮亮相,叫俺開開眼。”
小左忽略所有關于颯的問題,擔心地問雷照:“那鹽官逃了沒有?”
“他要是敢逃出來,俺雷照早就一招銷魂奪魄拳招待上去了。可你看俺現在,閑得都快長毛了。左姑娘,俺有一事不解——這么長的刀身,怎么拔刀出鞘?”
“這么說,鹽官還在丁宅內?”小左又問,雷照又答:“那可不,除非他肉身死了,魂兒跑出來——這刀殺了多少人?你給俺摸摸成不成?”
“嘖,這么久了,孟水監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呢!”
“俺哪知道?欸?你說,這刀用完怎么收回鞘中?你說,俺雷照要是也上沙場殺敵,是不是也能有這么一把斬馬刀?你說,它斬馬的哪兒?馬腿,還是馬脖子?哎喲!好颯!好姐姐,你給俺摸摸!”
這下,小左瞠目,抱著斬馬刀立刻往遠挪了一桌。
“雷大哥,你嚇壞我了!”
“不是,俺也想像大人一樣……”
兩人說著,李元惜便走進鋪子來,拾起斬馬刀,故意拿到雷照面前,炫了炫,吹聲口哨,又拿回去了。
雷照眼巴巴地從頭看到尾,感覺自己什么都沒看。
“大人……”
“以你的思路來解,鹽官沒有趁機逃跑,正是可以確定,丁霆的用意不在引走我們,換鹽官逃走,而是確切地要辦事。”
李元惜對雷照說道,小左立刻圍了過來,詢問她追蹤丁霆的結果。
李元惜將方才去追丁霆看到的大概分析了一遍。
“我猜不透丁若可和鬼樊樓的用意。丁霆后來去了哪里,孟良平到底在里面搞什么,我也猜不透。”
她煩惱地將兩手環抱胸前,閉上眼睛,絞盡腦汁,努力去思考這些問題。今日很是疲憊,想不來過深奧的問題,索性去吃了些炒瓜子填肚皮。忽又覺得小左猶猶豫豫,幾次看著她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事?”她忍耐不住,小左也終于下了決心,告訴她街道司那邊出亂子了,她取一把刀用了許多時間,就與這亂子有關。
原來,自錢溜子聽說董安去了大遼使館,又見李元惜那般惶恐后,就一直想著去大遼使館探探。他是小偷小摸的盜賊出身,對自己翻人家宅的本事很自信,是李元惜“殺人滅口”的擔心暫時嚇住了他。后來,小左回街道司,找了許多青衫子去接董安,開封府畫師也找到他描繪鹽官畫像,他便猜到大事不妙,一顆心也焦灼萬分,按捺不住,直到董安被帶回街道司后徹底爆發。
“他還算有點自知之明,不敢去和使館硬碰硬,錢溜子便玩起了早前侯明遠在南熏門大街用過的那招……你還記得不?”
“記得!侯明遠為了惡心咱們掃街的青衫子,故意往街上倒垃圾潑糞!”雷照記憶猶新,那時他氣急敗壞,把侯明遠摁街上狂揍一氣,侯明遠臉都歪了。他則一戰成名,街道司內那么多火氣沖天、脾氣暴躁的小伙子,愣是沒人敢找他的麻煩。
“錢溜子沒潑街上,”小左噗嗤一聲,險些笑了:“他和幾個青衫子拉了兩車糞,沿著他們墻根撒了一圈兒,等使館發覺時,他們人早跑了。”
雷照拍著桌子哈哈大笑,李元惜卻不覺得好笑,幸虧錢溜子跑了,要是給使館抓住,往小了說,是街道司與使館的矛盾,但使館故意鬧大此事,達成自己的某些目的,也未嘗不可能。
“使館怎么處理的?”她問道,小左說,她和周天和得知后,立刻悄悄去探了,使館周遭的百姓商販的確看到了青衫子的所作所為,只是這使館里的契丹人平日就橫行霸道、欺人太甚,不得人心,又親眼目睹了董安事件后,大家心照不宣,誰也沒向使館透露。又因為糞水太臭,使館根本等不及報官,只能立刻找人清理清洗去了。
說到這里,小左也禁不住開懷大笑,李元惜搖搖頭:“你們不想想,使館怎會猜不出來這是街道司所為?它要報復街道司,哪里用得著報官?算了,禍事已經惹出來了,使館最好收下這份教訓:街道司不會任它欺辱。”
“正是。”小左說道。雷照也說,錢溜子不愧是天天模仿他行事的好徒弟,做人有骨氣。于是,李元惜和小左一起向他飛了白眼。
余下的時間消磨得分外煎熬,她拿磨刀石噌噌地打磨斬馬刀,要它削鐵如泥,雷照仍然喋喋不休地問她些戰場上的故事。
“要是里面真殺起來了,你怕不怕?”李元惜問他,雷照拍著胸膛說不怕,只是擔心一點,京城畢竟不是戰場,殺人必要犯法。他說出自己的疑慮時,小左也期待著李元惜能給出答案。
“我問你,一伙土匪因為要劫你家的銀子,被你老娘阻攔,土匪又要殺你老娘,你會怎么辦?”
“俺殺他個片甲不留!”
“你殺他的時候,你會因為殺人犯法放下刀嗎?”
“俺豁出一條命,也要殺他!”
“我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情。”李元惜說道:“大宋法律不是老虎,它辨得清好人壞人、好事壞事的。”
四更的梆子一響,已到半夜,京城的夜市已過,街面上冷清了許多,炒貨店也要收攤,此時的丁宅,依然沉寂,不見得丁霆回府,更不見丁府跑出個西夏鹽官來,仿佛外人的緊張與它無關,更是吸引了一個逍遙自在的人來做客,此人氣定神閑、不慌不忙,卻叫李元惜倒吸口涼氣。
“玉相公!”李元惜心下訝然,玉相公、丁霆、孟良平、殺手……她記得孟良平曾講過,這些人物聚齊時,曾給他安排了一起怎樣殺機四伏的鴻門宴。如今,相似的情況再次出現,叫她怎能安心?
玉相公仿佛故意挑釁她一般,大搖大擺地從她面前走過。他不直接去丁宅,而是找到一棵高聳的大樹,輕巧地攀附上去,靜靜地向院內窺望。
他在觀望什么?
孟良平是否安好?
李元惜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如果此時孟良平有難,她來做于四十萬楚軍中救出漢高祖的樊噲!
“雷子,你不是口口聲聲對戰場殺敵有興趣嗎?看到那人攀著的大樹了?”李元惜指著玉相公所在的大樹說道,雷照趕忙點頭,“俺見著了,樹挺高,應該是能看到全院。大人是想讓俺一會兒也上去湊個熱鬧,給你放哨,是不是?”
這廝真有悟性。
“我刀不出鞘,你就乖乖看著,我若做出摔刀動作,你立刻報官!”
“如果你刀出鞘了呢?”
“那你就更要乖乖看著,若這一場廝殺下來,你不哭不鬧,沒有魔怔沒有瘋病,我就求教頭教你練拳耍兵器。”
雷照聽了,興奮得緊:“俺要是掉一個淚蛋兒,俺雷照就是孬種!”
李元惜吩咐完畢,提了刀就走,小左連忙拉住她:“姐姐,那人明顯是挑釁你的,我看他是故意讓你跟他進去。”
“那就進去看看!”
“姐姐!”小左死死地抓著她的手,鬼樊樓的二當家肯定不是徒有虛名,她進去,說不準就……
但她清楚,李元惜若是決心已定,十頭牛都拉不回她。
“放心,”李元惜向小左強擠出笑容,以寬慰她的擔憂:“區區一個玉相公,哪里能收得了我的命?安心等著——雷子,照顧好我妹!”
“大人盡管去,只要俺活著,左姑娘就不可能出事!”雷照說道。
玉相公的動靜吸引了暗哨的注意,這些暗哨明知他的身份,不敢貿然接近,其中一名刀客敲開丁宅大門向里面的人報信,恰在此時,消失了的丁霆又回來了,自然而然的,他也得知玉相公來到的消息。
這廝不僅不害怕,且歡快地調頭去迎接,哪知還未見到玉相公,便先見到了提刀疾步追上來的李元惜。
“快,關門,關門!”他調頭向大門狂奔,兩扇黑漆大門只留下一人通過的窄縫,留他鉆進去后,便要關上——
然而,在即將閉合的瞬間,李元惜已經將自己的一只腳先放了進去,隨后上身猛地向內撞去,那門板往里閃了下,正好將她包了進去,又急急地向外推,正巧“砰”的一聲關上了,上門閂,上抵門柱。
丁宅,似乎固若金湯,而李元惜已站在丁宅院內。
這座院子,無論掛什么燈結什么彩,都給李元惜以陰森森、冷冰冰的感覺。她想象著孟良平曾在這座院落內受到丁家父子怎樣的欺瞞,身體的每個毛孔都對其充滿了厭惡。
她真想一把火燒了這院子。
丁霆當然知道青衫子們在安福街上監視著丁家,也曾想過李元惜可能會親自叩門索要孟良平,可李元惜腰里挎著一把斬馬刀,主動來迎時,確實讓他有些慌亂。
“李管勾!”他局促地干笑兩聲,“大半夜的,你怎么會到我家來?”
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衣服布料上沾著些黃色的細軟毛發。李元惜留意到這些的時候,丁霆也緊張得直咽口水。
他清楚,李元惜來者不善,便暗中用手勢向刀客做出暗示,取“勿動”之意。
這點小動作,自然不會被李元惜忽視。
“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來做什么?”丁霆問道,李元惜大步向前,他不敢貿然上前阻止,自己離李元惜至少十步遠,李元惜走得快,他便走得快,始終不肯與她距離近些。
這怪異的待客之道,竟然是出自京城有名的紈绔子弟,李元惜真不知孟良平是如何忍受得了這家父子的。
“找你喝酒。”她爽快答道,又戲謔地問他:“你跑那么快干嘛啊?”
“尿急,”他胡編亂造,信口而來:“李管勾,實在不巧,今夜我剛和朋友們喝了酒,不能再喝了,咱們改日——”
李元惜只顧四下查看丁家的布局,甚至主動走向那藏著刀客的建筑陰影里,慌得丁霆連忙來堵她:“李管勾請回吧。”
李元惜回不回,可不是他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