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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撕破皮見骨

丁若可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嚨,他清清嗓子,揮手叫人全部退出小院去。丁霆執拗不走,丁若可煩躁地閉眼:“叫你去,你就去,你哥還能害了我不成?我們父子間好久沒有認真聊聊了。”

話至此,丁霆仍想留下來,不得已,丁若可只好叫管家拖走了他。

閑雜人等都離開了,丁若可身心俱疲,走上臺階,拿袖子拂了拂階上的塵土,坐在他身邊:“別跪了,坐吧。”

孟良平卻直挺挺地跪著:“跪夠了,我會起身。”

“你圖什么?”

“圖問心無愧。”

丁若可緩緩地嘆口氣:“好一個問心無愧。丁霆雖然蠢鈍,待我卻是全心全意。我時常在想,如果你是我親生的兒子,我能得到你的全心,那該多好啊。”

“爹,你認為兒子該盡的孝道是什么?對你言聽計從,全無二心,還是相互扶持,走人間正道?”孟良平問他,見丁若可不答,便朗聲回答:“以良平來看,親生是血脈牽連,能讓父子真正同心的,唯有同道。”

“何謂同道?”丁若可向后略了眼鹽官:“良平,生意上的事你不懂。”

“這不是生意,是我自小就被你教導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孟良平糾正!丁若可鬢上的灰發、松弛的皮膚、深邃的目光,都叫他記憶中的養父印象越來越模糊,他深知要讓丁若可回頭難上加難,自己也只是他長久以來利用的工具罷了,但仍想讓他顧念這父子情誼,嘗試回頭。

“爹,自你收養良平那日起,良平對你言聽計從,從未懇求過你一件事,唯有今天這件,我求你,放手!爹!”

屋里的鹽官竭盡全力地制造動靜,他咬住衣服撕扯布條,妄圖纏裹手腳傷處,防止傷口結痂硬化,徹底失去了恢復的可能。丁若可再次回頭看他,雙手緊張地揉搓著:“你困著他可以,總要讓他就醫吧?”

“汾州民變,多少百姓被丁家強占田產?他們的生計,比斷手斷足難多了,爹,你可曾想過讓他們就醫?”孟良平痛心地說道:“從前,你立下規矩,我不能干涉丁家生意,我以為自己畢竟外姓,一直以來都從未逾越。我總想著,爹是教我禮義之人,在汾州,應該也是有擔當的富紳。可是,你對街道司的霸占掌控,讓我開始懷疑你是否表里如一。爹,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是你的衣食父母,難道你真的心硬至此,對他們一點都不顧念嗎?”

孟良平激動地指著鹽官:“今日,倘若我讓他得以醫治,讓他爬出這宅院,爹,你有沒有想過,有多少人會因此喪命?爹,你仕途腳下踏著的,是誰家的兒女父母?弟弟揮霍的,又是多少荒冢白骨?你想過這個人一旦走出去,就是給你立下了遺臭萬年、萬劫不復的碑?”

“你不講出去,誰知道?”丁若可突然暴怒地訓斥:“你如果和我一條心,何致我今日招他入京?你……你本該和我一條心!是我養你,是我叫你做了大宋水監,我圖什么?你想沒想過,我這樣掙扎著向上爬,又是為了什么?”

“丁家祖上勤勤懇懇,得來什么?租賃別人的田地,稅賦不論旱澇,一年辛苦勞作,十斗米只能給自己留下一斗。饑荒的時候,丁家也死過人。窮怕了,便不想再餓肚子!要想不餓肚子,就得做別人不敢做的事!你和餓得要死的人講禮義廉恥,講得通嗎?丁家想通了,丁家第一塊地就來得不干凈,幾輩人辛苦經營,才得百畝田地,幾家小鋪子——縱使如此,這些產業,在當官的人眼里,是什么?搶你都不用打招呼。”

“我小時候,陪著我爹給多少大大小小的官說過好話,把自己賺來的白花花的銀子擦得亮亮的,裝在箱子里,點頭哈腰地給人家送去,是什么滋味?我爹教我如何討那些官員歡心,把我訓得跟奴才一樣,我是奴才嗎?我不是。我自小便發愿,也要混個官來做做,唯有這樣,才能保住祖產,才能活得硬氣。”

丁若可一通發泄似的傾訴,孟良平除了同情他“奴才”的遭遇,再也找不到一點可以共情之處。

“自己吃自己種的糧,才最硬氣。”

“你爹娘是災荒時餓死的,他們硬氣嗎?”丁若可立刻反駁:“你要是顧及家家都有米吃,你就得少吃一份米,少吃一塊肉。豐收年景,一份米一塊肉自不是大事,可若是災荒年,那便是人吃人的時候,從古至今,多少血脈就這樣消逝?這世上存亡的道理,從來都是弱肉強食。”

“我們不是茹毛飲血的動物!”

“有吃有喝,你才不會茹毛飲血!”丁若可站起身,指著他激動地斥責:“不是我迷失,是你迷失了——良平,這些年來我一直沒讓你缺吃少穿,可你忘了你身上發生的災難,當饑荒發生的時候,你沒掘過草根嗎?你沒聽說過人吃人的慘劇嗎?茹毛飲血是什么?我教你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不過是披在茹毛飲血上的一層好看的衣裳——”

“皇帝不茹毛嗎?既然不茹毛,何必驅使全天下的臣民為他趙家人效命?你覺得最清廉的官員是誰?包拯嗎?他一人的俸祿需要多少人起早貪黑、省吃儉用才能湊起來?你,讀了幾年書,做了幾年水監,真把自己當正人君子了嗎?沒有我茹毛飲血地拿錢去走關系,你,能在這么年輕的時候,就掌管了大宋的水務嗎?比你有才能的人多了去了,他們在做什么?他們一年年地在進京趕考的路上衰老,他們死在陰溝里,過路的人都會吐他三口唾沫,罵他沒本事!”

這便是丁若可的真心話了,孟良平此前從未想到過這樣歪的道理,可今日明明白白地擺出來,他竟然也覺得有三分道理,無奈人世就是這般運行,他又能何解?

他發覺自己的身子微微抖動著,像被丁若可牽動著,丁若可忽然伸手,拔掉發簪,拆掉他的發冠,瞬間,孟良平整齊的長發如瀑瀉下,盛怒之下,丁若可狠狠地將發冠扔到地上。

“你看看你的樣子,沒了這東西,你不像茹毛飲血的怪物嗎?”

羞辱至此,孟良平倒也不惱怒,反倒覺得丁若可摘掉了束縛他的一重鐵箍。他是丁若可養大的,成年之時,也是丁若可為他加冠,現在冠既已被他扔,就無需再撿回來。

既如此,許多事情也不必藏著掖著了。

“你之所以氣盛,不過是認為自己還有退路可言,或許,你心里還憧憬著,只要平安邁過這個門檻,仍然可以東山再起。可在我眼里,你已經無藥可救了。”孟良平冷言道,他壓穩自己的氣息,不叫失望和悲痛徹底席卷他,至少現在不能。

“鬼樊樓告訴我,你和張元有牽連。”他看著丁若可驚訝地回頭,清楚他驚訝的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是自己竟然會公然擺出此事。以丁若可的精明,他大概已經能猜得到,到此,父子關系的裂痕已到覆水難收的地步。

丁若可震驚著,伸手去撿發冠,然而,在手指即將觸碰到前,又收了手。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清楚這些話的分量。你,真不打算活著回去了嗎?”

“爹你就沒想讓我活著回去,不是嗎?”孟良平自嘲地笑著,“弟弟走時,你叮囑了他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出——鬼樊樓。我險些從誰的手里死去,將要面對的,就是誰,我說對了嗎?”

丁若可的臉色愈發難看,他繞過發冠,走了兩步,眼神變得迷離,仿佛回到悠遠的歲月中,那個意氣風發、雄心勃勃的少年。他從未對誰講過這段往事,今后也不會再向誰講起。

“那時,我一心想擺脫我爹的卑微,我在汾州結交各路好漢,想拓寬眼界,以成大事,但汾州地處偏遠,真正的英雄人物怎么會去那里?所以我招待的,都是群騙吃騙喝的廢物,他們唯一教會我的,就是人的自私。直到有一天,兩個落榜年輕人路過汾州,兩人要我請客,他們相貌堂堂,談吐不凡,我不敢怠慢,在當地大酒樓宴請他們,他二人,皆懷有治國大才,卻科舉落榜。試問人活一世,胸懷大才,足以成就功名,榮膺祖宗,若是你,你甘心籍籍無名地埋沒于塵嗎?兩人走投無路之際,聽說西夏元昊惜才愛才,又在治國用人之際,便欲投奔元昊,路徑汾州,盤纏用盡,才來找我。”

丁若可走到孟良平面前,半蹲著身子,目光篤定地看著他,如同從前那般諄諄教誨:“我見過張元、吳昊,他們并非惡人,至少,要比現在京城里許多只會吟詩作對、歌舞享樂的青年官員有抱負,他們想扶持一座王朝崛起,以證明自己的價值,而我,亦想逃離汾州的幾百畝地,爬到這帝國的高處。我們三人惺惺相惜,臨別時,我給了他們充足的盤纏,張元也許諾我,他若在西夏出人頭地,定會來報答我。”

孟良平挺身責備:“他的報答,就是讓你販賣私鹽,做蠶食國庫的老鼠嗎?”

“你知道那一船私鹽能賣出多少錢?”丁若可從未聽過孟良平對自己如此大不敬,暴怒而起,厲聲斥罵:“你知道丁家一年能賣出多少船?你知道憑靠著這些鹽,你爹我掌控了大宋多少鹽道?說句不好聽的,大宋多少百姓吃不起鹽,他們是不是得謝我給他們帶來了低價鹽?你有沒有見過因為缺鹽而渾身腫脹的貧民?你有沒有見過因缺鹽而死了的平民?你空口談愛國——張元一分沒向我索要,他不比京城里大肆向我索賄的那些官員強嗎?”

“一分錢不要?”孟良平苦笑著搖搖頭,指著背后的鹽官:“那他是來做什么的?”

“鹽船出事,他總要對我有所交代!”丁若可說道。簡單的一句話,叫孟良平心如死灰,到底,丁若可不愿承認自己的罪過,他以為只用鹽,就可以將齷齪的真相隱瞞。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把他交給大理寺,請爹向圣上謝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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