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孟良平一剎那的驚愕和惶恐,難想象他內心經歷著怎樣的翻江倒海,甚至在這一瞬,她想著要是孟良平從來沒發現丁若可的機密就好了。
但他很快便恢復鎮定,像是被尖刀剔除淤泥的泥塑,再無冗雜的思慮和負擔。
他的這副模樣叫李元惜安心、踏實,卻也心疼不已。從什么時候起,孟良平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她的心。
“等安頓好董安,我去找你……”
孟良平靜靜地看著她,他清楚這一去意味著什么。這些天,丁若可對他的失望幾乎已到掩飾不住的地步,馬球賽后,丁若可一言半語都沒有來信慶賀,尤其是丁霆,他頭腦簡單,雖說表面功夫還過得去,但孟良平能感受得到,這個紈绔子弟對他的敬重再不如從前,取而代之的,是挑釁。
這一切都叫他心碎,但只要這層窗戶紙不戳破,雙方就得艱難地維系。
而此次前去丁府,他就是要去戳破這層紙。
結局,似乎已經明朗,而他,卻不甘心。
要對李元惜交代什么呢?一個亂臣賊子的養子,配得上向死忠殉國將軍的獨女交代什么?這一瞬,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給我時間,我會處理好的。功成之時,我一定為你向副使復仇,不會食言!”
他眼簾低垂,從李元惜身上滑落,掃過地面,去看醫館外那熱鬧的街面,還有晴朗的天空。
“走吧,我知道條近路。”他對雷照說道,兩人走出醫館,騎馬向安福街去。
孟良平并不走大路,而是七拐八繞地走小路,雷照跟在后面,越來越糊涂,越來越沒頭腦,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下一條路又該往哪兒拐,有次還穿過別人家的院子,前門進后門出,院內正在喂小孩吃飯的奶媽和搓洗衣服的女子都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然而,突然一剎那,眼界開闊,出了小巷,已經到安福街,比正常路線縮短了小一半路程。
“孟大人,你這也忒颯了吧?這七拐八繞,耗子都摸不清的路,你咋能這樣熟悉?”雷照驚嘆地問,孟良平下馬,把韁繩遞到他手里。
“因為這樣的路走多了。”
雷照一愣,不信:“你可真會說笑,平日里你走的都是大道,走那小路干甚。”
孟良平不需再向他解釋,他溫柔地摸了摸馬鬃,向它告別。
自己珍愛這匹駿馬,雪白、矯健,仿佛一塵不染,純凈無污。
“給它喂點草食。”
“那是自然,孟大人,俺會好好伺候它的,”雷照向丁府的方向看了眼:“你們要的那家伙就進那里面去了,打后門進去的,一看就鬼鬼祟祟,不是什么好東西。”
說著,他又向孟良平湊近了些,一手擋在嘴邊,小聲地問:“既然你是一家人,俺多嘴說一句,俺聽說,這家伙是西夏鹽官,跟那艘私鹽船一起進京的。官府還沒動手,你和俺管勾就已經布下陣。這次立功,你好歹得跟俺管勾說一說,不能忘記俺雷照,該升個都長當當啦。”
孟良平苦澀地笑笑:“若是人人都像你這般知足,天下早已大同。”
正說著呢,他忽然神色一凜,雙目緊緊地盯著站在糖人攤前的一位少年,將雷照推至身后。
“有暗哨。雷兄弟,就此別過。”
還未踏進丁府院墻的地界,丁若可已然布下許多暗哨。
打踏進丁家的門檻,孟良平就被迫兇猛地學習各項技藝,其中最苦的,便是習武。習武沒有邊際,寒來暑往,每一天都在辛苦堅持,這期間,他也同在丁若可門下秘密習武的少年有過面緣,枯燥的歲月里,他們的面孔和氣息一日日地變得熟悉,盡管很多時候,熟悉的人會消失,永遠不再出現。當時,孟良平并不知曉,一個商人為什么需要刀和暗器,丁若可說,這是自家的鏢局,為的是防人謀財害命。
當初深信不疑的,隨著這些年懂得人事,也逐漸瓦解。尤其是丁霆設下的鴻門宴,徹底崩潰了“防人謀財害命”這個謊言。那時,孟良平很確信屏風后埋伏的,就是他們——此刻,分布在街面各處的他們,也已警覺到孟良平的出現和逼近。
他們的出現也意味著,此時的丁府生人勿近,暗中一定在謀劃著見不得人的陰謀。
“怎么會在這里看到你們?”他自然地走到糖人攤前去,那少年在他身后掃瞭了眼,見雷照乖乖去了路邊的炒貨鋪,才把目光轉移到孟良平身上。看似眼神游離,其實,孟良平的舉動一刻也沒離開過視線。
“這問題,我也想問你。”少年說道:“我們在這里的原因,有你。”
孟良平恍然:原來,丁若可確實把他這位養子,隔離在外了。
“看來今天這個門,輕易是進不得了。”他信步離開糖人攤位:“說吧,你們打算在哪兒動手?”
少年在前引路:“你一定要進?”
“一定要進!”
少年清楚,他不是孟良平的對手,他“動手”之時,也是孟良平結束他性命之時。
“我不清楚你為什么不安分。”少年情緒有些許激動:“我一直都很崇拜你,你如今成了大宋水監,終于脫離了我們這個群體,為什么不珍惜?”
“有些事和身份沒關系,與良心有關!”
“人要是沒了,心也就不存在了。”
“心不存在,人便沒有存在的意義。”孟良平回頭,深深地望了少年一眼。
兩人一前一后,已到丁府大門前。
“還記得那扇門框上不起眼的刀痕嗎?如果沒有它提醒,你不知道自己身陷險境。今天不過是舊戲重演。”
“是你?”孟良平當然記得那道刀痕,不過從前以為是刀客無意間留下的,此時才知道,原來是少年暗中的提醒。他們提醒了孟良平,一旦涉及利益,他可以對他痛下殺手。
少年看著門環:“進了這扇門,你必遭兇險,不可能再出來。”
“保重。”
孟良平向他說道。他深吸口氣,穩穩心神,叩動門環。少年眼眸中的光芒熄滅了,從現在開始,孟良平不再是他崇拜敬畏的人,而是與他生死搏命的仇敵。也許命運早就在他接起丁若可遞過來的那一碗飯時,就已注定。他不是什么賢君子,也不是俠武士,他只是一個冰冷的殺手、屠夫罷了。
他向街面上分立的同伴微微點頭,同伴們便明白即將要面對什么。孟良平是強敵,誰都不敢小覷,他們謹慎地,按照最初的計劃行事。
開門的,是管家,年歲與丁若可相差無幾,精力卻不比年輕人差。自孟良平進入丁家,此人便陪伴丁若可多年,對丁若可忠心耿耿。對于孟良平的到來,他一點都不意外,接待他時依然如同從前,只是,孟良平所去的地方,由祠堂改做正堂,而正堂內,自然見不著丁若可。
“孟水監來得不湊巧,我家大人有要緊事要處理,不便相見。倒是公子恰在府中,水監可與之一敘。”他恭敬地保持著傭人的禮數,看上去絕不是威脅。
正巧,丁霆提步匆匆地從堂前經過,要出門去,管家連忙叫住他,丁霆回身看到孟良平,頓時收住腳步,張皇地看看管家,又看看孟良平,眼皮跟著跳了幾跳,臉上的肌肉跟著顫了幾顫,又努了幾次力,才把高興的那股勁演了出來。
“哥,你怎么來了?”
毫無疑問,丁霆并不愿意此時此地看到他。孟良平忍住心底翻涌的失望:“弟弟,爹在哪兒?”
“爹……”丁霆閃爍其詞:“爹這會兒有要事要處理,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說,我去告訴爹。”
戳破丁家的謊言嗎?
“通敵叛國”一旦說出口,丁若可將再無翻身余地。
他走到丁霆面前,丁霆眼神躲避,不住地向管家可憐兮兮地求助。
“汾州民變,你可知曉?”孟良平斥問。汾州民變,只是代用的事件。但凡長點腦子的,都應該知道他急急地闖進丁府,所指絕非半月前就被父子知曉的事件。
丁霆故意裝出震驚模樣,但更明顯的,是他松了口氣的輕松。
“什么?民變?哥,你別開玩笑,咱們汾州,怎么可能……”
“汾州河長來京述職,說起民變慘狀,丁家田產幾乎被亂民瓜分殆盡,知州暴力鎮壓,民不聊生!”孟良平寸步不讓,盯著丁霆,管家在一旁咳嗽兩聲,“公子不是有要緊事要出去嗎?”
“對啊!”丁霆大叫起來:“哥,我不知道這回事,你先坐,喝茶,爹辦完事,大家一起好好聊聊這個問題。”說著,舉步就向外走,孟良平不依不饒,擋在他面前。
他心知此刻西夏鹽官尚在府中,而丁宅龐大,街道司十余名青衫在外監視尚且吃力,他一人又怎么可能照顧到每個角落?若是鹽官拿了機密逃出府去,再借助鬼樊樓之力輕松出城,不在話下。
時間不容耽擱。
“孟水監,公子有事外出……”管家來勸,孟良平回頭便是一頓兇狠的斥責。
“這是丁家死生之大事,管家貽誤大事,有幾條命來擔責?”他情緒亢奮,指著丁霆厲聲訓斥:“你整日在京城尋歡作樂,卻不知,汾州有亂民到了京城,方才已敲了登聞鼓?”
登聞鼓一動,天子直耳聽民聲。民間若有冤,到皇城腳下敲登聞鼓,皇帝便會親自召見,裁決冤案。宋朝皇帝是這么說的,也確是這樣做的,從開國太祖皇帝流傳下來的規矩,大宋官家代代傳承,不敢忤逆。
汾州民變之事,有丁若可去處理,丁霆并未插手,可也記得丁若可確實講過,汾州百姓要往京城告御狀,知州若是百密一疏……
“哥,你此話當真?”他急切地問。
當然不真!孟良平了解他弟弟,膽小怕事,只有找個理由嚇嚇他,哪怕是臨時編撰,丁霆也會慌張不辨真偽,乖乖帶他找到丁若可,進而找到鹽官。
孟良平站在他身前,擋住通向大門的那條路。
“恐不消天亮上朝,再過一時半刻,就有宮中人來喚爹。”
“這……哥,怎么辦?怎么辦?”
“只有爹才能做決定!”
“對對對!”丁霆驚慌失措,急忙帶路:“哥,咱們一起去找爹……”
剛舉步,就見管家陰沉著臉擋在他面前,他這才驚醒,丁若可現下正在做的“要事”,孟良平絕不能接觸。
“哥,你先在這里稍坐,我去告訴爹。”他安頓孟良平說,又意味深長地囑咐管家:“你招待好我哥。”
說罷,便往后院跑,孟良平隨即尾隨,管家自然是要阻止,一聲口哨聲起,埋伏在府內的刀客從各處齊刷刷地現身,少說有七八人,全向他圍攏過來。
“孟水監,公子愚鈍,是丁門不幸。可你騙得了公子騙不了我,萬勿再往前一步。”管家最后警告。
孟良平將袖口束起,衣襟掖進腰帶。
“閑話休講,出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