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使生怕小王子做出不可挽回的悲劇,連忙走到他面前,躬身將雙手畢恭畢敬地托出:“王子不要動氣,宋遼兩國和平日久,不宜因為一場誤會傷了和氣,王子若是信得過老臣,請把刀交給我,我來解決。”
耶律洪基怒瞪著他,黑乎乎的鼻孔里像刮著西北大風似的,做出一副囂張跋扈的小兒姿態,他見副使堅決不退卻,罵了一句,把刀使勁往地上一扔,氣呼呼地回身去了。
副使連忙訓斥衛士,一為貼身兵器守護不牢,輕易就能被人奪去,二為出言不遜,待客非禮,叫他們自罰面壁。
“李管勾初做了大宋長公主義妹,便來登門拜訪大遼使館,若非突然,我等必當厚待。只是館內正有喪事,罪臣晦氣,不便留客,還望海涵。”
副使的意思也很明了,今日若不是你有著大宋長公主義妹這重身份,大鬧使館這事,絕對沒完。李元惜也不跟他討晦氣,她確信,董安在大遼球隊前失蹤,不可能全然沒有他的主意,或者縱使主意不是由他而出,畢竟是得到了他的默認,此人并不無辜。
她走近副使,一把捏住副使手腕。
“副使,是我李元惜莽撞了,也望你不要計較,只是我街道司有青衫走失,恐和你遼國使館脫不了干系。我倘若能找得到他,我們兩家自然相安無事,我倘若找不到他……”
她手上用了力,副使疼得臉上肌肉直哆嗦,連鼻翼兩側的胡子都跟著抖動。
“李管勾,實不相瞞,今日大遼使館確實沒招待漢人……哎喲!”他疼得禁不住叫出聲來,頭上已密密麻麻沁了層冷汗,其他人見勢,要來救他,李元惜眼尖,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悄悄地揮了揮手,她便知,董安一定在這里。
屋內有了動靜,卻不知是為何,李元惜不敢大意,背靠大門,雙眼警覺地打量著使館內的環境。
大遼作為大宋鄰國,實力旗鼓相當,官商往來頻繁,又在澶淵之盟時結為兄弟之國,遼國作為宋國的弟弟,在京城諸多使館中,自然是地段最好,地盤最大,建筑也最雄偉的一座。董安究竟在使館的哪座房屋內,怎可能憑一眼就能看透?
“沒招待嗎?”李元惜加重語氣:“我敬佩你頭腦冷靜,也敬佩你忠誠為主,但是,我丟的人是個月錢只有十兩銀子的小青衫子,若是因為他,引起我們兩方的不痛快,對你我均是損失,你說對不對?”
“是,誰說不是呢?”副使苦笑著說道。
李元惜松了手,她清楚,自己不應做得過分,再惡化與大遼使館的關系,此事點到即止,給副使一個臺階下,他若知趣,理應乖乖還人。
她語氣輕松起來:“我估摸著,我的青衫跑到你們遼國馬球隊,看到了他喜愛的球手,往后,兩人一見如故,去喝了幾杯小酒也不一定。我且去使館外走走,保不齊,他就在那兒!如若不在,我再來叨擾。”
“應該是的。”副使說道。
李元惜拱手:“小王子,元惜粗魯冒犯,還望小王子見諒。小王子身居大遼國儲君之位,凡事最好要有自己主見,萬勿聽信小人,毀了宋遼幾十年的和平。”
說罷,恭敬拜過,算是禮節,隨即氣定神閑出門而去,一顆心才驟然縮緊,不知自己如此膽大的行徑,能不能詐唬出個活著的董安。董安所追的,不是普通人,而是西夏鹽官,此事非同小可,若非長公主義妹這重身份在,遼人定不吃她恐嚇這一套,但遼人狡詐,就算她與皇家有一絲半縷的牽扯,也不見得能十拿九穩帶回董安。
倘若他們丟出來的是一個半死不活的董安,那……
她緊握著拳,急需有人在身旁陪著她,哪怕只是一句安慰,也能舒緩她的恐懼。
她本以為這個人是小左,但心里卻無比渴望著孟良平,她希望看到他立在自己面前,溫和而鎮定地看著她,告訴她接下來應該怎么做。
然而,四下望去,街面不見孟良平的蹤影。
“小左小左,你見到他了沒?”
她嘀咕著,沿著大遼使館墻根下走著,每一步都沉重得很,以致呼吸也跟著急促,大腦里轟隆隆的,總像是回到自己帶著手足兄弟偷襲西夏大營的那夜,狂嘯的風穿透顱骨,沖刷腦仁。
沒有董安,看來大遼使館是鐵了心,堅決不放人!
李元惜嘆自己太講禮數,人命關天,她顧及不來許多,只能第二次再去闖使館。
恰在這時,細微的呻吟鉆入耳膜,慌得她連忙循聲抬頭,卻見大遼使館的后墻墻頭上,正推出一只鼓囊囊的麻袋來。
“李管勾,說來也巧,我們剛抓了個賊人。”副使在墻頭探出半個身子來,手里拿著一個包袱,掏出一塊,是個結結實實的大金錠,他拿著這塊金錠,又沖著麻袋狠砸一下,麻袋里又是一聲呻吟,那呻吟雖然微弱,但分明就是董安的聲音!
“直娘賊!”情急之下,李元惜顧不了禮數,指著副使破口大罵:“你個老賊,血債血償,我李元惜豈能饒你?”
“李管勾,這就是你不對了,他妄想偷了大遼使館的財物潛逃,被我們衛士抓住了。賊人乃過街老鼠,人人該打,我們遼人下手重,但你現下送醫館,應該還是可以救得過來的。”
說罷,就把那麻袋推了下去,李元惜一個飛撲過去,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撲到地上做肉墊,麻袋砸在她腰背上,疼得她不由痛叫一聲。
“李管勾,待他醒了,還望告知一句:我大遼使館絕非人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得自在地,望他日后管住手腳,不要招惹是非!”
老賊!
李元惜心底暗罵,她努力翻過身,強忍著背部的疼痛,趕忙打開麻袋去看,里面的人披頭散發,渾身血污,雙目閉合,只是哆嗦,卻不講話,只吊著一口氣在,頭上新破開的口子更是鮮血直涌,李元惜用袖子擦了好幾次他的臉,才叫董安的面貌在血污下顯露出來。
顧不得自責,李元惜連忙喚他清醒,又向四周喊人幫忙。
周遭的百姓早就注意到這邊的異樣,聽說麻袋里裝個人,又是驚又是怕,熱心又善良的百姓急忙遞來剪刀,一起合力把麻袋拆了,董安頓時倒了下去,李元惜連忙抱住他,緊緊護著,生怕他再有個閃失。她心中對大遼使館有萬千仇恨,卻不能發作,只恨得眼底發紅,滾出滾燙的淚珠來。
“董安!安子!醒醒,千萬別睡,我這就送你去醫館!”
她起身,肩胛處的疼痛直刺脊骨,她竟渾身使不出多少氣力。
“李管勾,我們搭把手。”眾人見了,忙七手八腳地幫忙,前面背著,后面托著,將董安送到使館大門的拴馬樁前,李元惜叫馬兒俯下身子,眾人再將董安安穩地馱上去。
“李管勾,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契丹人不甘心球場上的失敗,故意報復你的?”眾人不解,李元惜也很難解釋,她擺擺手:“是報復還是別的陰謀,等過些日子,你們就知道了。”
她肩胛處受傷,即使騎馬也會扯痛,更何況董安渾身身傷,李元惜需努力扶著他,才不會再創傷他。如此,一路小心翼翼,才將他平穩地送到最近的醫館。
大夫先是檢查了董安的傷勢,他認為,從傷口的結痂情況來看,董安飽受毒打的時間應是昨夜。
李元惜實覺痛心,那時候,或許她正喝酒慶功,或是香甜酣睡,若是再聯系錢溜子強撐著困意,熬夜去監視安福街,此種對比,叫她愧疚難當,自覺辜負了青衫子的信任。
不過,自責和愧疚對發生的事情于事無補,不如早做打算,將來不叫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她當即決定,回到街道司后,她要做一件真正對青衫子們有益的大事,好教青衫子們在自己去不了的角落也能保護好自己。
這邊,大夫為董安趕緊開了藥方,叫徒弟們抓藥去煮水,一會兒要拿這藥水給董安泡藥浴,化開淤腫,防止血栓,此為外用,再兼用內服的方子,雙管齊下。
在經歷遼人一夜毒打后,董安仍能臟器無礙,骨頭無損,實屬大幸。
“大人,憑著大遼使館那外墻之高,他這樣的昏迷程度,摔下來時,你要是不接他那一下子,情況就不好說咯。”大夫甚覺后怕,又叫來夫人,帶李元惜去內屋,查看背部傷況。
那女大夫在李元惜背上來來去去揣摸許久,每到右側肩胛處時,李元惜便要疼得哆嗦一下子,由此,女大夫便對她的傷處了然于胸,說了結果。
“不必擔心,傷著肌肉了。”
“我怕是骨頭裂了,既然不是,好歹能松口氣。”李元惜艱難地抬起手臂,想先穿好衣裳,大夫卻不叫她起身,而是取來針灸之物。
“可不要小瞧肌肉損傷。尋常女子傷成你這樣,怕是早就放擔架上抬過來了。你這樣的情況,須得試試熱敷、推拿、針灸、再配合著三七,才能好起來,否則肩背胸部落下疼痛的毛病,這輩子就別想好過了。”
到小左和孟良平趕來時,李元惜正趴在床上,露著脊背,任憑女大夫手起針落,刺激穴位。
她聽著外面孟良平急問“街道司李管勾是不是送到你這里來了?”,她心里就氣不打一處來,這都什么時候了,他才趕過來,也幸虧是針灸,要是像年前那般,她脖子上懸著斷頭鍘刀,就等軍法處置,鍘刀落下,孟良平遲來一刻,她的魂兒也該飄出三萬里了。
好在他聲音焦急,不是滿不在乎的模樣,又能給李元惜些許安慰。她清了清嗓,準備隨時與他爭論個痛快。若不是他那狗屎一樣的養父,她與董安不至于遭這大罪。
很快,房門推開,李元惜張嘴——
孟良平還沒來得及露面,就被小左擋了回去。
于是李元惜對小左又是氣不打一處來——干什么不叫她先訓孟良平幾句,好出口惡氣?
門外,小左別有理由:“不準不準!大夫說了,姐姐正在針灸。女孩子針灸,男人是不能看的。”
“為什么不能?”
對呀,為什么不能?
“哎呀,你真是急糊涂了!針灸不需要脫衣服嗎?”
喔!
李元惜默默地將自己脫去的衣衫拉回到身前,遮掩住不該被外人看到的地方。是啊,多虧小左提醒,否則自己都忘了這茬了。
“你先去看看董大哥,他受傷嚴重多了。”小左說道,又急切地催促著孟良平:“你去呀,哎呀,快去,姐姐這邊有我在,沒事的。”
旋即,小左就竄進來了,見她趴在床上,背上扎著一根根一指長的銀針,咬碎了牙也咽不下去那口氣。
“你數數看,你出門后不帶傷回來的,能有幾次?”她埋怨道。
李元惜看她氣哼哼的樣子,預料她又要一通數落自己,便別過臉去,不去看小左。
她早前新學了一句話,叫什么燕雀什么志,大約可用在此處,只是忘了那拗口的話到底怎么說的,必須要自己造一句。
“有本事,你也去傷一個?”
“嘿,受傷還讓你驕傲了!”
小左學著女大夫的樣子,拿手指彈了彈她背上的針,交代女大夫:“何不弄殘她,好叫她更驕傲?”
女大夫識趣,不參與她們姐妹倆的斗嘴,只專心于自己的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