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鬼樊樓給李元惜送見面禮了?”
翌日早朝過后,丁家祠堂內香煙繚繞,丁若可為居高臨下的祖宗牌位上香時,有意詢問矗立在身后的孟良平。
一旁的丁霆心內暗喜,沒料到他剛打聽到消息,不待他告狀,便先被父親提來向孟良平發問。
他忙不迭地插嘴:“是具人販的浮尸,專門用來威脅李元惜的。我早說過,哥哥對她太縱容了,她一個街道司管勾,插手人口販賣,真是狗拿耗子……”
“我問你了嗎?”丁若可沉住氣訓斥。
“可是……”丁霆急忙收話,不小心咬到舌尖,一臉苦相,可又不甘心就此消停,只能腳趾暗暗摳地,隨時準備在爹抽手打他時撤后。
“可是那是鬼樊樓啊,連爹你都忌憚它幾分,哥哥縱容李元惜,萬一引火燒身,燒到咱們身上來……”
他看向孟良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哥哥,我知道你天性正直,可正直,也不能把咱自個兒丟進火坑里吧?”
丁霆的痛心疾首,雖略顯浮夸,卻叫孟良平生了些慚愧。他無意把任何親近之人拖進火坑,可丁家對浮尸的過分關注,又令他無法克制疑慮:己身不近火,焉能引火,更遑論燒身?
丁霆所提到的引火燒身,難道是鬼樊樓的那事嗎?丁若可說過,鬼樊樓掌握著可以誣陷他的證據——可若不是誣陷呢?
他屢次三番地接觸鬼樊樓,卻不知丁若可的秘密到底為何,如果早在自己縱容李元惜之前,他們就已經身在火坑中呢?
不,絕不可能!丁家祖產涉及城池、街道、房屋營造,且尚有數千畝良田租賃,縱使貪財,販賣人口也算是瞧不入眼的蠅頭小利,不值得損德犯法。
那就是丁霆自己的報復了。
自上次木師傅作坊鬧劇后,紫林村再沒伐過一棵樹木,可知薛喜年和老楊掌柜的確有所收斂。只是他明著支持李元惜斷了丁家一條財路,弟弟若不能浪子回頭,必然會心有不服。
此刻迎上孟良平的目光時,丁霆滿是遮掩不住的責備。
“哥哥為何這樣看我?我有說錯嗎?”他一臉無辜。
許是見孟良平久不答話,丁若可出口壓制丁霆,緩和氣氛:“城東起火,城西何必驚慌?人家人口販賣,你瞎湊什么熱鬧!”
“我之所以在意這事,只是因為,不希望看到你哥中意的管勾,會糊里糊涂地被鬼樊樓拖下水,革官送職。更直白地說,我丁家日后仍欲與街道司往來,李元惜不在,談什么街道革新計劃?街道革新計劃不在,我丁家如何往來?”
丁若可既然托出利益相關,此話即使不真,也不會全假。
“爹,你的苦心,我自能理解。浮尸到岸時,我也在場,并交代李元惜,身為街道司管勾,做好分內之事即可,閑事勿要多管。”
孟良平恭敬答道。香煙繚繞,撲面而來,他抬頭,丁若可已經走到他的側旁,專注地審視著他。
“早些天,李元惜曾領著她救回去的一個十二三歲孩子,半夜尋到我門上,希望我能安排這孩子。”
他話音沒來得及落地,丁霆便喜得眉飛色舞。
“哈,你說出來了!哥,不是我監視你,那夜我正好要送酒給你喝,不巧就見那個野女人領著個野孩子,奔你門里去了。”
野女人!野孩子!孟良平心內生起極大的不悅。
“你怎樣處置的?”丁若可緊追不舍。
“因她衙司里還收容著五六個孩子,故我當即令她發信往孩子家鄉縣衙,以公對公,要求縣衙派遣差役前來領人回去。”他答。
丁若可聽到這里,滿意地點點頭。
“你做得很好,李元惜初到京城任職,然江湖氣息仍然濃重,非一朝一夕能更改,你要勤加管教才好。”
“良平謹記。”
“那頭死在十字路口的瘋牛,確是死于她手?”丁若可問。
“確是。李元惜雖是女子,但自幼長于軍中,早在延州,就是比武好手,我雖然從未和她交手,但曾經試探過她的本事,她可以做到。”
“她真有這樣的本事,何不再去立功?”丁若可捋捋頜下的幾縷胡子:“我印象中,也有家田莊,似乎藏匿著童工……”
“可是鬼樊樓已經對她相當警惕!”孟良平出口制止,他忽然渾身一震,丁若可習慣地將三角眼瞇成一道鋒芒,趁他內心狂亂的片刻,瞬間看透他的想法。
“你私心里關心她?”
對,自從磨合羅事件后,孟良平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對李元惜的心境已發生變化,因為那重只有他知曉的身份,他亦無法克制對她出于私心的關照。
但這樣的私心,絕不能讓丁若可看透。
“街道司剛有起色,此時管勾若生意外……”
“你真覺得,爹會損了她嗎?”丁若可略是惱怒,仿似失望于孟良平不理解自己。
“今日廷后,官家留你做什么?”
“官家在意糧草運輸成本。”孟良平再一次撒謊,他手心里微微發汗,回想今日早朝后,官家留他后花園一游,問起的,是李元惜的品性。孟良平將李元惜進京以來發生的幾件大事都同他講了,官家興趣濃厚,卻也不表態,為何對李元惜如此關注。
圣意難猜!他只能猜到,李元惜的命運恐怕即將迎來又一次重大轉折。
待他意識到,自己已繃緊下頜骨線時,丁若可的目光已經從他身上移開。
“沒問李元惜?”
“李元惜系戰死的金明巡檢使李士彬獨女,官家有意擇期賞賜李家精忠。”
“這便是了。此時趁熱打鐵,叫她立穩聲望,對她、對街道司都會帶來極大的好處。”
他溫厚的手掌輕放在孟良平肩上:“良平,你若真心想保護這位有膽識的管勾,皇家的保護,便是她最有力的鎧甲。”
安撫了孟良平幾句,丁若可伸手揉著眉心,落座太師椅:“你公務繁忙,先回去吧。”
孟良平離開后,太師椅中的丁若可遲遲沒有動彈。從窗戶空隙中透入的光線覆在他半邊臉上,如臘雕的陰陽判官般,連丁霆見了,都不由有些害怕。
他囁嚅良久,輕喚一聲“爹”。
丁若可微微抬起手臂,指著供桌的一角,丁霆連忙走過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找到果盤后的黃麻色紙包,拿在手里,干硬的一只,他手指暗暗揣摸,不解里面裝著什么東西。
拆了捆綁的麻線,打開紙包,只見里面是個黑乎乎的硬疙瘩,一道凌厲的刀鋒剜出的痕跡,赫然顯現其中。
“爹,這是那頭牛的心臟!”丁霆大吃一驚:“看手法,是孟良平!他當時……”
孟良平冒著暴露自己會功夫的危險,出面在瘋牛前救了李元惜。
此絕非小事,丁若可早就告知孟良平,萬不可讓除丁氏父子外,第三個人知曉他精通武功。鬼樊樓的爪牙遍布京城各個角落,倘若真叫他們見到孟良平的功夫招數,那么,那天夜里,刺殺鬼樊樓樓主的殺手身份也便隨之揭曉,鬼樊樓知曉孟良平與丁家的關系,保不準一怒之下反水報復,丁家的秘密公之于眾,即刻,他和丁若可的腦袋便要落地。
丁霆折身就要往出走:
“我現在就去找人,殺了這個叛徒!”
“沒人看見過他,他便仍不是徹頭徹尾的叛徒!”
丁若可起身,太師椅被他狠狠撂到一邊:“再說,你養的那幾個廢物,殺得了他嗎?休要再說這種廢話!”
“那怎么辦?他已經脫離咱們掌控了,爹,牌要自己飛了!”丁霆緊張地捏著拳頭亂舞,卻不知打在哪里,只能著急地去勸丁若可出手。
“夠了!你什么時候才能穩重點?成大事的人,可以拋出許多替死鬼,但你首先要有玩得過他們的手段和見識!”丁若可呵斥,陰森森的祠堂內,呵出的氣流翻滾著細微的塵霧。
“還記得上次我告訴你的話嗎?”
丁霆發狠地說道:“孟良平是咱爺倆手里的牌,我們要想著,怎么才能使好這張牌,讓它不要自己亂跑亂跳。”
丁若可哀哀地嘆聲氣:“他12歲進丁家,是我含辛茹苦,親手培養起來的人,叫我一聲爹,分量不是尋常人能比的。”
、他扶著太師椅站了起來,手撐著全身的重量,重重地壓在扶手上,深沉的目光透過薄幕般的日光,覷著門窗縫隙外的春光。
翠意遮掩不住地流進他眼里,刺激著他略微昏花的老眼,他急忙移走視線,轉而落在顏色暗淡的牌位上。
孟良平!這小子真得好好管教管教了。他心想。但街道司的網,現在不能收。木師傅失敗了,未嘗糞場不能利用。
這是真正的聚寶盆、搖錢樹。
放長線,才能釣大魚!
“還有你小子,貪也得有個度,你失了度,遲早要出事!”他訓斥丁霆,丁霆立刻低了頭。
他想了想,交代下去:“近期,你要多注意打聽鬼樊樓的消息,我懷疑它對街道司,在銀子之外,別有目的。”
丁若可算得準,鬼樊樓的目光之所以咬著街道司不放,的確不是為了銀子,鬼樊樓也在謀求讓街道司乖乖聽話的渠道。
此刻的孟良平,亦非幼年時那個他可以隨意蒙騙過去的孩童。
鬼樊樓到底掌握著丁家什么秘密?他下鬼樊樓,代丁家送禮無數以求封口,最近更險些命喪鬼樊樓,只為偷取那秘密,而不幸被樊樓主發現。
那與他失之交臂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這些疑慮像麻絲般,因缺乏頭緒,而無法被捋清楚,只能在他腦海中越纏越亂。孟良平頭痛,太陽穴鼓脹脹地跳動。
除非捋清亂麻,否則,這秘密便像扎在他喉頭的一根刺,令他坐立難安。
那個縈繞在心頭的計劃,借著丁若可提到的窩藏童工的田莊,將在孟良平的運籌下,順水推舟,將計就計,與鬼樊樓做一周旋,直到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