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整八十年是枯燥無味的，剜肉，喂食，剜肉，喂食……

蘇曼沙呼吸急促，擦了把汗。

顏惻妄問道：“怎么了？”

她搖頭，背起神女往外走。

剛出塔，村長帶著村民舉著火把圍過來。

“你想帶神女去哪！”

“放下我們的神女！”

“你是從哪里知道神女可以長生不老的！”

有人碎道：“我就知道，這毒婦也太不要臉了！”

“慧慧說的果然沒錯，這女人真是歹毒。”

“村長，殺了她，不能讓她毀了我們！”

蘇曼沙靜靜聽著，心底越發(fā)平靜。

他們臉色鐵青，白森森的牙齒時而顯露，滿眼兇光。實(shí)在可怖，這還是人嗎？不，看樣子已經(jīng)不是人了。

神女渾身發(fā)抖，干涸的嗓子“啊啊啊”的叫著。

蘇曼沙輕輕拍拍她的小腿骨，鏗鏘有力道：“別怕。今日，除了我，誰也帶不走你。”

村長往前走了一步，村民們不約而同的噤聲。

“我聽趙家的慧妹子說，你是青陽山的弟子。”

蘇曼沙沒出聲。

村長道：“青陽山的存在就是拯救蒼生守護(hù)黎民百姓，降妖除魔匡扶正義。可蘇道長似乎沒有擔(dān)起責(zé)任啊。”

蘇曼沙還是沒說話。

村長撇了她一眼，接著道：“你背上的是妖，是險些滅了我滿村的妖魔。所以，蘇道長還是把她放下，我們自會處理。”

“哈哈哈哈，”蘇曼沙笑的眼淚直流，“好笑，實(shí)在是好笑。”

她笑的上不來氣，只得強(qiáng)行控制臉部肌肉，一瞬間，她的臉難看至極。

顏惻妄眼角眉梢愈發(fā)幽深。

蘇曼沙擦了擦淚，捂著肚子道：“我正在履行責(zé)任，我背后的是人。你們是人嗎？”

村長臉拉了下來：“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

一旁的三角眼道：“村長別跟這賤人廢話，我們沖上去綁了她沉湖！晾她也不敢對我們出手！”

青陽山山規(guī)他們都知道，此地離數(shù)千里，又足不出戶。若無人告知，他們絕不會這么清楚。

會是誰呢？

不等她想，村民們紅著眼向她沖來。

這一幕跟八十年前重疊。

他們在得知神女的肉可長生不老包治百病時，便成了惡鬼，拋棄人性。橫著眼呲著牙兇狠的咬下一大口肉。

自己吃到肉，正在咀嚼，又怕別人多吃，所以大打出手。搶不到肉的就啃別人，他們合謀吃了神女，喪失了良心。還要自我安慰，原諒他們，他們也是情非得已，是不得已而為之。

好一個情非得已，好一個不得已而為之。

蘇曼沙眼中的寒意徹骨，她抽出子午鴛鴦鉞，一只手死死握著她。

“你要做什么！”

顏惻妄眉頭緊皺。

蘇曼沙一字一句道：“匡扶正義。”

眼看場面一發(fā)不可收拾，一道人影飛來呵道：“都住手！”

蘇曼沙定睛看道：“師兄。”

陸俞聞喘著氣說：“蘇蘇，師父有令，斬妖除魔。”

“什么？”蘇曼沙不解，“師父是不是老糊涂了。”

陸俞聞斥道：“注意言辭。”

村長這才道：“對嘛，我們也是為了活著，況且她只是個魚。吃魚誰沒吃過是不是，一只魚死了無關(guān)緊要，我們?nèi)宓男悦y道不值一條魚？”

村民也紛紛附和：“我們一旦停止吃魚肉，我們就會再次犯病。而且我們又沒殺她，她不是好好活著嗎？我們有什么錯？我們只是想活。”

蘇曼沙只覺心口有股熊熊怒火正在燃燒，她深吸幾口氣：“師兄，你也覺得就該如此嗎？”

陸俞聞眉眼斂起，似乎在沉思。

“蘇蘇，本該如此，鯥鱬生來就是被吃的。就算她今日不被他們吃，明日也會被更強(qiáng)大的吃掉。她百年前上岸是她的選擇，八十年前的瘟疫，她要救人，這是她的因。被囚禁吃肉，是她自己的果，你莫要插手。”

她倒退幾步，腦子嗡嗡亂響，眼前逐漸模糊。她張了好幾次嘴才發(fā)出不似她的聲音：“本該如此？本該如此！本該如此。”

顏惻妄不由得看她，嘴唇動了動。

陸俞聞想上前，但又沒動。

蘇曼沙冷冷道：“去你媽的仁義道德，去你媽的因果。”

她五指張開，子午鴛鴦鉞在她手心不斷旋轉(zhuǎn)。

“我今天就要帶她走，我看誰敢攔我！”

陸俞聞動了火氣，提高音量道：“蘇蘇你怎么不明白！不要介入別人的因果你懂嗎！”

“那我們下山除妖救人就不是介入因果嗎！我救人就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救妖就要扯因果，沒這個道理。”蘇曼沙怒道。

陸俞聞有些焦急，他沉了沉氣道：“蘇蘇，別太清醒。眾人皆昧你獨(dú)醒，就是十惡不赦。”

蘇曼沙稍愣，不等她明白，只覺渾身發(fā)麻。她緩緩倒下，村民們笑吟吟的一擁而上瘋狂的扯動神女。

她這才明白，當(dāng)行為語言把我推向分歧深淵，那我必選保持沉默。在渾濁的時代，清白便是罪名。

她拼盡最后一口氣，徒手捏碎了石碑，緩緩道：“殺了他們，替你自己報仇。”

風(fēng)停止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夾雜著尖叫而來。

后面的事蘇曼沙就不知道了，她只知道再醒過來時，遍地都是尸體。

她其實(shí)中途迷迷糊糊醒來過，好像看見村長跪在地上求饒，說什么我錯了。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一句錯了便想把自己犯下的罪行掀過去嗎。

“這就是你想看到的嗎？”

蘇曼沙轉(zhuǎn)過身，陸俞聞好看的眉皺的厲害，清煦的臉上濺了幾滴干涸的血。

“看見我身后的塔沒有，那里是我拼死護(hù)下的二十六個孩童，”陸俞聞?wù)f，“如今，他們都成了孤兒。”

蘇曼沙不知為何避開他的目光。

“全村一百六十二條性命，一夜間橫死……”

蘇曼沙打斷他：“他們早該死了，茍活這么久還不滿足嗎？”

末了，又硬著頭皮道：“他們有此下場，是他們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

陸俞聞白衣勝雪長發(fā)，無奈道：“蘇蘇，你不明白。人之生也直，無道也生，你此番作為，我不評價。對和錯如今已不重要了，你挺身而出所帶來的只怕是你承受不了的。”

蘇曼沙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她明明做的是正確的事。為什么卻是這樣。

“回去吧，師父在等你。”

野草隨風(fēng)搖曳，蘇曼沙極目遠(yuǎn)眺，但見荒荒唐唐。

起風(fēng)了，月亮也吹扭曲了。

青陽山

任她如何拖延，還是在三天后走到。

曾能正在掃地，看見蘇曼沙后，忙招手：“蘇師姐！”

她過去道：“師父在嗎？”

曾能沒回她，鬼頭鬼腦的左看右看，悄聲道：“師姐，你闖大禍了。”

蘇曼沙心里微沉。

“三天前，大師兄回來替你承擔(dān)責(zé)任，他把一切攬下，誰知掌門早就知道你在瀝豕村的所作所為，”曾能說，“掌門本就震怒，大師兄又犯了妄言，數(shù)罪并罰挨了戒鞭。現(xiàn)在還在教義堂反省。”

蘇曼沙道：“什么數(shù)罪并罰？大師兄什么也沒干啊？都是我做的。”

曾能道：“看管師妹不力，平日修習(xí)不夠，道心不穩(wěn)等等等等。”

蘇曼沙氣笑了：“你覺得我這件事做錯沒有？”

曾能沒回答，只是問：“師姐，你真的收了那妖怪的內(nèi)丹嗎？”

蘇曼沙道：“什么？”

她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不然為什么何以聽到如此莫名其妙的話來。

曾能神神秘秘道：“現(xiàn)如今已傳遍了，不論是各大修仙門派還是民間，都在說師姐為了突破上境界收了那妖物的內(nèi)丹，不然為什么不惜違背師命和山規(guī)去救一個妖物。甚至還有人說那妖物其實(shí)是個男子，師姐疑似是他情人。要不然沒理由啊。”

蘇曼沙只覺從頭澆下冰水，骨頭都是涼的。

她沒再理他，大步走向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