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劫(谷崎潤一郎作品系列)
- (日)谷崎潤一郎
- 3888字
- 2024-02-22 19:03:01
二
過了兩三天,校長再次來到人體寫生的課堂上,他笑嘻嘻地停在我的畫作前,并且稱呼我為“柿內夫人”,說道:
“柿內夫人,我總覺得這張畫很奇怪啊,畫得越來越不像模特兒了。你的畫到底是以誰為模特兒呢?”他用嘲笑的眼神緊緊地盯著我看。
“哦?是嗎?畫得不像模特兒嗎?”我故意反問道,因為我被激怒了。
這么說,這位校長不是教繪畫的老師吧?——是的,教授日本畫的是筒井春江老師,平時不怎么過來,偶爾會來看看,指點一下我們畫作里的不足或技法,平時都是學生自己照著模特兒隨意地描摹。這位校長教自選課程里的英語,但聽說他連學士都不是,不知畢業于哪所學校,沒有什么像樣的學歷。后來我才知道,他算不得教育家,不過就是個擅長經營學校的商人而已,或者說他是個有點本事的人。就是這么個校長,他怎么能懂得諸如繪畫一類的事呢?我的畫輪不到他來多嘴。而且一般學科方面的事,全都交由專業教師負責,他平時很少到教室來巡視,可偏偏出現在人體寫生的課堂上,對我的畫作說三道四的。
“哎,是嗎?你覺得你畫得很像模特兒嗎?”他用譏諷的口氣說道,我就裝糊涂地說:
“是啊,我畫得不好,也許畫得不像,但我自認為還是照著模特兒來畫的,已經盡力而為了。”
“哪里,我認為你不是畫得不好,你畫得相當棒。只是這張臉,我總覺得像另外的某個人啊。”校長說。
“啊,您是說面部嗎?臉的部分,我想畫出我理想中的形象。”
“那么,誰是你理想中的形象呢?”校長緊追不舍。
“只是理想而已,并非要畫出某個實實在在的人物。只要畫得符合觀音的面容,讓人感到純潔無瑕,這樣不就行了嗎?就連面部也非得像模特兒才行嗎?”
“你可真能強詞奪理啊。不過,如果要按照自己的理想隨意作畫的話,那就不必到我們學校來學習了。正是因為不能這樣,才要描摹模特兒來寫生的,對不對?如果自己能夠隨性而畫,也就不需要使用模特兒了。更何況,如果你的這幅觀音像恰似模特兒之外的某個實際人物的話,那么,我認為你的所謂理想也太不誠實了。”
“我絲毫沒有不誠實,即使這張臉畫得和某個人相似,如果那個人的面容適合表現出觀音的感覺,把她畫出來,也無愧于藝術。”
“不,那可不行。你還不是一個成熟的藝術家,即便你覺得那人的容貌純潔無瑕,其他人是否也有這種感覺呢?這是問題所在。由此會引起種種誤解的。”
“什么?誤解?什么誤解?您總是說像啊、像啊的,到底像誰呢?請您說出來吧。”我把問題拋給他。
校長顯得有點著慌,他說:“你真是固執!”隨后就不作聲了。
那時我覺得把校長駁倒了,心里痛快極了,似乎贏得了一場口仗。可是,我當著那么多學生的面和校長爭辯,一時傳遍全校,大家議論紛紛。不久,又傳出了一種奇怪的謠言,說我在向光子表達同性戀的情懷,光子和我兩人的關系很特別。
我在前面也說過,那時我和光子連一句話都沒說過,這些謠言也扯得太離譜了。雖然我隱約感到大家會在背地里說說壞話,可我做夢都沒想到,這件事會搞得如此沸沸揚揚。反正他們說的都是捕風捉影的事,不管他們說什么,我都不在乎。唉,說起這世上的人吶,多半都是些不負責任、信口開河的人。毫無來往的兩個人,竟然被人說成關系特別。那些謊言究竟是怎么捏造出來的?簡直太荒唐了,令人哭笑不得。這件事,我自己倒無所謂了,只是擔心光子,她會怎么想?一定會覺得受到牽連而不堪攪擾吧。所以自打那以后,上學放學的時候碰見了她,我也覺得心虛,不能像以前那樣盯著她看。要么干脆我主動去跟她打個招呼、道個歉?——這么做反而不自然,也許會給她帶來更多困擾,我不能這么做。所以,每次碰到光子,我就盡量表現出歉意,縮著身子、低下頭,悄聲靜氣地像逃跑似的從她身邊溜過去。可我還是很擔心,對方會不會生氣?會流露出怎樣的眼神呢?所以在擦身而過時,我就悄悄地觀察她的神色。然而,光子的態度一如既往,沒有任何變化,也看不出她對我感到有所不快。哦,對了對了,我把照片帶來了,請您看看。這是我倆一起拍的紀念照,穿著新做的同款套裝的和服,就是報上登出來的那張說我倆有問題的照片。您看一下就明白了,我們這樣站在一起,我就是個陪襯,光子在船場那一帶的姑娘中也稱得上美貌出眾。(作者按:看照片,柿內所說的同款套裝的和服色彩艷麗,完全是上方地區(1)喜好的那種服裝。柿內遺孀梳著西式發髻,光子梳成島田髻(2),她的眼神風情萬種,在充滿大阪風情的姑娘們中,也算是非常熱情的。一句話,她的眼神充滿了一種戀愛天才的氣魄,魅力四射。確實是個美貌仙子,柿內遺孀說自己是個陪襯,未必是謙遜之詞,不過,她的長相到底是否配得上楊柳觀音的尊容呢?這一點還是個疑問。)老師,您認為這長相怎么樣?梳成日本發髻很適合的吧?
對了,聽說她母親喜歡日本發髻,所以她經常梳成那樣,到學校來也是那種發型。反正就是這么個學校,校服什么的一概沒有,所以梳著日本發髻、穿便裝和服之類的都沒關系,我倒是沒有穿過和式褲裙去學校。光子偶爾也穿西裝,但是穿和服時總是便裝和服。這張照片上由于發型的緣故,看上去她比我年輕三歲左右,實際上她二十三歲,比我小一歲——要是活著的話,今年二十四歲了。光子比我高了一兩寸,長相又漂亮,即便不因姿色而得意,在待人接物時總是透露出一種自信來,或是由于我的自卑而顯得她很自信?在我們變得親近起來以后,雖然從年齡上來說我是姐姐,但我總覺得自己反倒是妹妹。
那時——我再回到前面的話題,我們彼此還沒有搭話的時候——前面我說過,那些散布出來的奇怪謠言,光子肯定也有所耳聞,但她卻依然如故,看不出有什么變化。我早已覺得她很漂亮,在謠言傳出之前,每當光子走過眼前,我就不露聲色地走過去靠近她,而光子卻似乎根本就沒瞧見,徑直走過去。我覺得就連她身后的空氣都變得清新了。假如光子聽到了那些傳言,總會注意到我的吧。可是,她究竟怎么想呢?我是個討厭的家伙?或是個倒霉蛋?原以為她會有所表露,卻絲毫看不出任何跡象,因此,漸漸地我的臉皮又厚了起來,又去靠近她、仔細端詳她。有一天午休時間,我們在休息室里突然碰上了,以往她總是漠然地徑直走過,可是,沒想到這次她卻沖著我笑瞇瞇地,兩眼都充滿著笑意,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向她鞠躬行禮,她毫不顧忌他人,快步走到我跟前說:
“近來太冒犯您了,您別介意。”
“哎呀,您這話說的,我才應該向您道歉呢。”我說。
“不需要您來道歉啊,因為您完全不知情。有人想要陷害我們,所以請您千萬小心。”
“啊!”我問,“誰要陷害我們?”
“校長啊。”
她又接著說:“這里不方便細談,我們去外面找個地方,一起吃午飯好不好?我好慢慢跟您說。”
“去哪兒都行,我都跟您一起去。”
我們兩人就去了天王寺公園附近的一家餐館。光子一邊吃著西餐一邊跟我說話,她說其實是校長散布了那些有關我倆的流言蜚語。原來如此,難怪他有事沒事跑到教室里來,故意在大家的面前讓我丟臉。他的做法實在是奇怪異常,我只是覺得其非善意之舉。但是,校長散播那些謠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似乎靶心仍在光子身上,因為那些謠言的內容都在敗壞光子的品行,目的是散布光子的惡名。
我又問:“這是為什么呢?”
光子解釋說,那時有人給光子介紹了一門親事,對方M是大阪家喻戶曉的富家子弟,光子本人無意于這樁婚姻,可她家里卻非常希望能結為秦晉之好,對方也很想娶到光子。然而,又有媒人提親,把市議會某議員的千金介紹給了那位M公子,這樣,千金就和光子成了競爭對手。盡管光子沒興趣參與競爭,但市議員那邊卻感到如臨大敵,因為M公子看上了光子的美貌,并給光子寄去求愛書信。這可千真萬確地遇上了勁敵。于是,市議員那邊開始四處奔走,千方百計給光子找碴兒,眼下他們已造出各種謠言散播出去,說什么光子另有男人啦,反正有的沒的四處亂說,而且還覺得不夠稱心,最終把手又伸到了學校,收買了校長。
哦,對了,在這之前呢——我講得實在有點混亂了——光子說在這之前,那位校長說要維修校舍,曾經到光子的父親那里,要求臨時支援一千日元。光子的家里很有錢,一千來塊錢也不算什么,可是光子的父親本來聽說的是要公開募捐,那么,校長宣稱“臨時支援”就很奇怪了,而且那么破的校舍,一千日元又能修繕得了什么呢?因為覺得這件事莫名其妙,光子的父親就拒絕了他。根據光子說出的情況來看,校長打著這一類的旗號,估摸著哪個學生家里有錢,他就跑到那個學生家里請求支援,這已經是校長的某種嗜好了。借到的錢,他從來沒還過。如果他把那些錢用來維修校舍的話另當別論,可是那個校舍像個豬圈一樣又臟又破,根本沒人管。——您說怎會如此?其實呀,那些錢都揣進了他自己的腰包。雖說身為校長,卻是個一流的馬屁精,而且他的太太也在這所學校里擔任刺繡課老師,夫妻倆臭味相投,巴結討好有錢的學生,一到星期天,凈搞些郊游之類的活動,生活得相當有排場呢。如果學生借錢給他了,就喜笑顏開;一旦拒絕了,就在背地里大肆編派那個學生的壞話。也就是說,他對光子正懷恨在心時,市議員又前來請求幫忙,所以,最毒辣的事情他都干得出來啊。
“所以,他們為了陷害我而利用了您。”光子說。
“啊?還有這么深的水啊!這些事我一無所知,可是之前我們根本沒來往,這也太荒唐了吧。捏造事實的人固然有他們的荒唐之處,然而,大家竟然對他們的謠言信以為真了,這也太離譜了吧!”
“所以說,您真是太大意了。現在謠言已經傳開了,大家都在說,我倆故意在學校里不搭話,不僅如此,他們甚至還說,最近的某個星期天,有人看見我倆坐著大阪電力軌道的列車去了奈良。”
聽到這兒,我簡直驚呆了:“哎呀,誰這么造謠啊?”
“好像全都是從校長太太那里傳出來的。哎呀呀,他們比您想的要陰險十倍、二十倍啊,所以您要小心哦。”她這么說道。
(1) 京都及附近地區。
(2) 女性發髻的一種,主要是未婚女性梳扎,也有在婚禮上梳扎的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