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艙的門被緩緩關上，外面熱鬧的喧囂也逐漸衰退下來。

頭頂處傳來機器“吱呀吱呀”的運轉聲，我感到些許晃動，卻被恰如其分地控制在不怎么令人反感的程度。設計摩天輪的人是個天才，我不禁感嘆。

腳底下，銹跡好似沙粒隨意撒落般，自由地遍布每一個角落，無時無刻不在展示著其背后象征著的年代感。

驕傲而無力。

而就在我緊盯著艙底的鐵皮，妄圖從其表面的銹跡斑斑中發掘出什么來取悅自己，用以掩蓋不安與緊張時，坐在我對面的少女終于開口了。

“你說，這摩天輪的頂部，算不算是這小縣城里最高的位置？”

聲音磕磕絆絆，聽得出來她似乎同我一樣緊張，可語氣卻異常堅定，就好像這是什么至關重要的事。

“應該是吧，不過我覺得未來肯定會有更高的樓層的。”

一定會有的，我在心里默念。

“至少現在，我們正在向這座城的最高處進發，對吧。”

少女注視著窗外，小聲說道。

“應該是。”

我也將頭側過一邊去，為了逃避這令人尷尬的氣氛，也是為了好好觀賞窗外難以稱得上風景的風景。

這是我頭一回坐摩天輪，也是我頭一回來游樂園。盡管十幾年前這座巨大到與這座城格格不入的游樂園就已經存在，我卻未曾光臨過。

座艙如孩童被大人從地面抱起般緩緩升高，視野也逐漸開闊。下方熙熙攘攘的人影仿佛被往反方向放飛的氣球，到最后只能看到行走的各色條紋。

不論男女，不論老少，不論貴賤，大家都無可避免地化作如畫卷上狹小墨點般的存在，有序或無序地占據并填充著整幅畫面。畫作自然是偉大的，可棲息于上的墨點呢，那該算是點睛之筆，抑或是畫蛇添足呢。

我結束腦中無由來的胡思亂想，將視線投向遠方，座艙上升的速度開始減慢，似乎即將升至頂部。

窗外，小城仿佛模特般，毫無保留地將一切展示我的眼前。

在距離這里最近的十字街口，最為繁華的路段，大約十幾輛電瓶車正堵在靠近斑馬線的一側，大部分都乘載著學生。盡管今天是周六，但在補習班隨處可見的小縣城，這不會令人感到意外，倒不如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綠燈亮起，仿佛百米賽跑迎來了槍響的一刻，電瓶車一股腦地向對面沖去，壯觀的模樣宛如野牛遷徙——無數野牛在平原上飛奔，或快或慢，整齊卻又雜亂。想來此刻堵在后面的小車司機早已經急不可耐，恐怕正不停地按著喇叭，嘴里不時還摻雜著幾句抱怨。

這樣本應再熟視無睹不過的場景此刻卻讓我莫名惆悵，不知是不是所處位置過高的原因。我將目光向別處轉去。

很快我看到了家，盡管那只是眾多小樓里毫不起眼的一所。那一片是緊挨著的中學在幾十年前規劃的分配房，如今看來老舊而偏僻，就連墻上暗綠色的噴漆式廣告時至今日也仍未消去，既像疤痕，又像烙印。至于那所中學，也不過是市里隨處可見的普通學校，只是因為離家近，所以我在那念完了初中。

我，以及我所生活的城市，一切都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波浪。但我并不討厭這樣，就這樣沉浸在平靜的湖水中，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

座艙行駛至最高處，停滯下來。

“為什么會接受我的邀請呢？”

少女轉過頭來，面對著我。

“閑的無聊，能算理由嗎。”

“你是那種拒絕不了別人的人嗎，還是說，在期待著什么？”

明明臉頰比我還紅，卻還能笑著說出這樣的話。

“我說兩者皆有你信嗎。”

我抬起頭，盯著她的眼睛。盡管劉海有所遮蓋，可我覺得很好看。令人感到清爽的黑色短發，掛著楓葉狀的褐色發飾，一眼就看得出來精心打扮的痕跡。

而她卻不敢與我直視，將頭低下，就像是做錯事心虛的孩子般。

然后，我再一次確認了自己內心的想法，或者從一開始，從接受她單獨邀請我在周末的早晨去逛游樂園的那個時候，我就預感會是這樣。

事實上，我不喜歡這樣。

『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的。如果不是那樣，就請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

『還有就是』

『這是我第一次坐摩天輪。』

深吸一口氣，終于下定決心按下發送鍵。接下來便只剩屏息等待。收到短信的鈴聲從對面傳來，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就好像在原地轉圈。

這感覺讓我想起小時候。父親與母親在記事前就已離異，有時暑假的時候，會獨自前往母親居住的地方。乘上經過家門口的大巴車，我通常習慣坐在窗邊前，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象飛馳而過，就好像從血管里抽血般，我發覺原來自己才是被抽出的那支。于是天旋地轉，周圍的一切都好像陷入漩渦。再次醒來時，已經在不知離家多遠的高速路上，遙遠的行程也好像突然有了點盼頭。

“叮鈴叮鈴”，我的手機響起，震動與旋律將我從記憶里拔蘿卜般拔出。

『我也是第一次坐摩天輪欸。』

只有一句話。

“怪人。”

我抬起頭看向她，卻只聽到這兩個字，面前還有一張似笑非笑的鬼臉。

手機鈴又一次響起。

『真是的，喜歡的人偏偏是個被告白時還模棱兩可的怪人。』

『你有什么頭緒嗎？』

伴隨著一陣機械運轉聲，座艙再次緩慢移動起來，我感到熟悉的，那輕微到恰如其分的晃動。回轉著，將人送至最高處又送回最低處，設計摩天輪的人一定是個天才，我不禁又一次感嘆。

仿佛一顆棱角分明的石子被投入平靜的湖水。湖面如鏡，先前還倒映著湛藍的天空，或許還有些許飛鳥在此盤旋。

此刻，終于掀起許久未見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