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字剛落,屋里靜得能聽見窗外的蟲鳴。
晨光順著窗縫爬進來,在阿夢手腕的銀鐲上投下道細亮的光,那歪歪扭扭的筆畫像枚印章,蓋在她蒼白的皮膚上。楓蹲在床邊,看著她垂著的睫毛,突然覺得這銀鐲沉甸甸的——它比阿夢的記憶更清楚,至少,它還刻著個“夢”字。
“除了找我,還能想起點別的嗎?”他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輕松,指尖卻無意識地摳著板凳的裂縫。
阿夢搖搖頭,指尖在銀鐲斷口上反復摩挲,像在跟自己較勁:“想不起來。”她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懊惱,“腦子里像蒙著層霧,啥都抓不住,就只剩個念頭——找到你。”
“就這一個念頭?”
“嗯。”她抬眼看他,眼里的光很亮,亮得像淬了水的銀飾,“像有人在我耳朵邊天天說,‘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別的……啥都沒有了。”
楓的喉結動了動。他想起自己醒來那天,腦子里也只剩個“楓”字,像道沒頭沒尾的指令。現在看來,他和這姑娘,倒像是從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都帶著半截記憶,都被某個執念拴著。
正想說點什么,阿夢突然咳嗽起來,身子抖得像片被風吹的葉子,臉色瞬間白了,額頭上冒出層細密的冷汗。楓伸手探她的額頭,燙得他指尖發麻。
“得去鎮上打吊瓶。”他站起身,語氣沒商量。
“我不去……”阿夢往后縮了縮,眼里浮出點怯意,卻不是怕打針,更像怕離開這屋子,“我走了,萬一……萬一你不見了咋辦?”
“我不跑。”楓指了指自己的腳,“就穿這雙破鞋,跑不遠。”
阿夢被他逗得彎了彎嘴角,眼里的怯意散了點,卻還是抓著他的袖口:“那你背著我去。”
“行。”
楓找了件自己的舊外套給她披上,外套太長,幾乎蓋過她的膝蓋。他蹲下身背她時,聞到她發間混著草屑和泥土的味,還有點淡淡的、說不清的香,像山里某種不知名的野花。阿夢很輕,趴在他背上時,胳膊環著他的脖子,力道不大,卻像怕摔,又像怕他掙開。
剛走出院門,就撞見李伯扛著鋤頭從田埂上過來。李伯瞇眼瞅了半天:“楓娃子,這是……?”
“山里撿的,發燒了,送鎮上。”楓低頭往前走,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著面生得很,”李伯咂咂嘴,“是外鄉來的?”
“不知道。”楓的聲音悶悶的,“她啥都不記得,就知道找我。”
李伯“哦”了一聲,沒再多問,只是看著他們的背影,嘟囔了句“奇了怪了”。
鎮上的診所在供銷社隔壁,白墻被太陽曬得褪了色,門口的電線桿上貼著張泛黃的感冒藥廣告。醫生量完體溫,眉頭皺得像團擰干的布:“39度5,脫水了,先吊兩瓶水。”
護士拿針管過來時,阿夢往楓身后躲了躲,卻沒吭聲。楓按住她的肩膀,低聲說:“我在這兒看著。”她這才慢慢伸出手,手背瘦得能看見青色的血管,針管扎進去時,她閉了閉眼,睫毛顫得厲害,卻硬是沒哼一聲。
吊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落,像在數著時間。阿夢靠在椅背上,眼神空落落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楓坐在旁邊,看著她手腕上的銀鐲,突然問:“你找我,是想做啥?”
阿夢愣了愣,像是沒想過這個問題。過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不知道。”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茫然,“就覺得……找到了就好了,像……像船到了岸。”
“岸?”
“嗯。”她笑了笑,眼角的泥痕被陽光曬得發白,“我好像一直在走,走了很久,腳都磨破了,就想找個地方停下。”她說著,看向楓,“找到你,就覺得……能停下了。”
楓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軟乎乎的。他想起自己這三個月,像粒被風吹走的種子,落在哪都發不了芽,直到這姑娘掉下來,像根突然出現的樁,把他這顆“種子”給按住了。
“等你好了,”他說,“就在我那兒住著。”
阿夢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點燃的星火:“真的?”
“真的。”楓點點頭,“反正那屋子空著也是空著。”
她沒再說話,只是看著吊瓶里的液體,嘴角卻悄悄翹了起來,像藏著個偷來的笑。
兩瓶吊瓶滴完時,日頭已經偏西了。楓背著阿夢回村,她趴在他背上,呼吸比來時平穩了些,發間的銀飾偶爾蹭到他的耳朵,涼絲絲的。
快到村口時,她突然輕輕說:“楓,我好像……還是想不起來別的。”聲音里帶著點歉疚,像做錯了什么事。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楓的腳步沒停,“反正你找到我了,不是嗎?”
阿夢沒再說話,只是把胳膊收得更緊了些,臉頰貼在他的后背上,像只終于找到窩的小鳥。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纏在一起,分不出哪是他的,哪是她的。楓背著她,一步一步走在田埂上,心里突然很踏實——管她是誰,管她記不記得,反正她找的是他,反正他這兒,能讓她停下。
至于那些被遺忘的事,或許就像田里的草,說不定哪天長著長著,就自己冒出來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這姑娘背回家,給她熬點熱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