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2023版)
- (蘇)奧斯特洛夫斯基
- 10324字
- 2024-01-31 18:31:22
一個震撼人心的消息如暴風(fēng)驟雨一般卷入這座小城:“沙皇被推翻了!”
城里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天,一列火車在暴風(fēng)雪中駛進了車站。兩個身穿大衣、肩背步槍的大學(xué)生和一隊袖口上戴著紅袖標的革命士兵,從車上走下來。車站憲兵、老上校和衛(wèi)戍區(qū)司令都被他們逮捕了。這下城里人才相信了。數(shù)千人沿著冰雪覆蓋的道路來到廣場。
人們貪婪地聽著一些新詞語:自由、平等、博愛。
鬧鬧嚷嚷、充滿興奮與歡樂的幾天過去了。一切又復(fù)歸寂靜。現(xiàn)在,在市政廳里執(zhí)政的是孟什維克和“崩得[1]”分子。一面在市政廳大樓頂上飄揚的紅旗——在訴說著已經(jīng)發(fā)生的變化。而其余都一如既往。
冬末,一個近衛(wèi)重騎兵團駐扎在城里。每天早晨,一連人馬到車站去抓從西南戰(zhàn)線開小差下來的逃兵。
近衛(wèi)重騎兵們一個個臉色紅潤、身體健壯。軍官里最多的是伯爵和公爵,他們的肩章是金色的,馬褲上鑲有銀色的綬帶,一切都跟沙皇在位時一模一樣——就好像根本不曾有過一場革命。
1917年就這樣從身邊過去了。對于保爾、克里姆卡、謝寥沙來說,什么都沒有變。主人還是從前那些人。只是到了多雨的11月份,才發(fā)生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車站上晃動著一些新人的身影,多數(shù)是從前線來的士兵,他們都有一個奇特的外號:“布爾什維克”。
這么強有力的稱呼究竟是從哪兒來的——誰都不知道。
近衛(wèi)軍很難阻止那些從前線下來的逃兵。車站的玻璃越來越多地被噼噼啪啪的槍炮射擊聲震碎。逃兵們成群結(jié)伙地從前線潰逃下來,遇到阻攔就會用刺刀開路。12月初,逃兵們開始一車一車地涌入小城。
近衛(wèi)軍封鎖了車站,想要阻止逃兵。但他們卻被機槍的嗒嗒聲壓下去了。已經(jīng)習(xí)慣于死亡的人們從車廂里蜂擁而出。穿灰軍裝的士兵們把近衛(wèi)軍都趕進了城里后,他們又返回車站。然后,載著逃兵的火車就一列又一列地開走了。
1918年春天,三個好朋友從謝寥沙家出來往回走,他們剛在他家玩完“六十六點”。路上,他們拐進柯察金家的花園。朋友們坐在草地上,都覺得有點兒煩悶。所有玩法都玩過了,都膩了。大家在琢磨怎么消磨這一天好。身后傳來一陣馬蹄嘚聲,只見路上過來一個騎馬人。那匹馬一下子就跳過了公路和園子中間低矮的籬笆墻。騎馬人朝躺在草地上的保爾和克里姆卡揮動著手中的馬鞭,說:“喂,小伙子們,過來!”
保爾和克里姆卡站起來跑到籬笆前。騎馬人渾身是土,他那推到腦后的帽子和保護色的制服和褲子上,覆蓋著厚厚一層塵土。他身上堅韌的士兵皮帶上,還掛著一支左輪手槍和兩顆德國手榴彈。
“小伙子們,給我弄點兒水喝!”騎馬人請求道。保爾立刻跑回屋里去取水,騎馬人對盯著他看的謝寥沙說:“告訴我,現(xiàn)在城里什么人掌權(quán)?”
謝寥沙連忙向來人講述起城里所有的新聞來:“我們這里已經(jīng)有兩星期沒有任何政權(quán)了。自衛(wèi)就是我們的政權(quán)。夜里全體居民輪流保衛(wèi)本城。而您是什么人呢?”他反問來人。
“啊,知道得越多,老得越快。”騎馬人笑著回答道。
保爾從屋里跑出來,手里端著一大杯水。
騎馬人貪婪地、一口氣就把水喝得干干凈凈,把杯子還給保爾,扯了扯韁繩,立刻頭也不回地朝小松林跑去。
“他是什么人?”保爾疑惑地問謝寥沙。
“我怎么知道?”謝寥沙一聳肩膀。
“看來,又要更換政權(quán)了。你沒看見列申斯基一家昨天出城了嗎。既然有錢人都逃跑了,那就是說,來的是游擊隊。”謝寥沙堅決而又不容置疑地解決了這個政治問題。
他的理由是那么充足,所以,保爾和克里姆卡立刻就同意了他的推斷。
還沒等孩子們認認真真討論一下這件事,就聽見公路上響起了馬蹄聲。三人連忙跑到籬笆墻跟前。
在森林后面,在護林人房后,小伙子們隱約看見,一群人和馬車在行進,而離公路不遠處,有大約十五個騎兵,他們的馬鞍上都橫著一桿步槍。騎兵隊伍前面有兩個人:一個中年人,穿著一身保護色弗倫奇[2]式上裝,系著軍官皮帶,胸前掛著望遠鏡;他身邊的另一個小伙子正是他們剛才見過的那個騎馬人。中年軍官身上還有紅綬帶。
“我說什么了?”謝寥沙用胳膊肘捅捅保爾說道。“看見紅綬帶了嗎。是游擊隊。如果不是游擊隊,讓我眼睛瞎了……”說著,謝寥沙喜悅地大喊一聲,像一只小鳥似的翻過籬笆跑到街上。
兩個朋友連忙跟在他身后跑去。三個伙伴站在公路邊望著向他們走來的騎兵隊。
騎兵們已經(jīng)走到他們身邊了。其中他們認識的那位熟人朝他們一點頭,用馬鞭指著列申斯基的房子問道:“這屋住的是什么人?”
保爾竭力不被騎馬人落下,說道:“是律師列申斯基家。昨天跑了。顯然,他怕你們……”
“你怎么知道我們是什么人呢?”中年軍官笑著問道。
保爾指著他身上的綬帶說:“這是什么?一看就知道了……”
居民們紛紛擁到路邊,好奇地看著正在開進城里的隊伍。幾個好朋友也站在路邊看著滿臉塵土、疲憊不堪的紅軍戰(zhàn)士。
石頭路面上轟隆隆地走過隊伍里唯一一門大炮和拉機關(guān)槍的馬車,小伙子們跟在游擊隊后面,直跟到隊伍到了城中心,分散駐扎在各家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當(dāng)天晚上,在列申斯基家的大客廳里,游擊隊司令部四個成員圍坐在巨大的桌腿雕花的大桌前:三個指揮部成員和指揮員布爾加科夫同志——就是已經(jīng)有了白頭發(fā)的那個中年人。
布爾加科夫把一張全省地圖攤在桌上,用指甲在上面畫著線路,他向坐在他對面顴骨突出、牙齒結(jié)實的人說道:“葉爾馬琴科同志,你說應(yīng)該在這兒打一仗,而我認為我們應(yīng)該在清晨撤退。實際上最好今夜就撤,可是同志們太累了。我們的任務(wù)是趁德國人還沒有趕在我們前面,及時撤到卡查京附近。以我們的力量實施抵抗那是太可笑了……我們只有一門炮,三十發(fā)炮彈,二百把刺刀,六十把馬刀,嚇嚇人還可以……德國人如鋼鐵巨浪一般撲來。只有和其他后退的紅軍部隊聯(lián)合起來,我們才能打一仗。同志,我們必須注意到,除德國人外,一路上我們還會遇到許多各種各樣的反革命匪幫。我的意見是,明天一早我們就撤退,撤退前把車站后面的小橋炸掉。德國人把橋修復(fù)好,恐怕也得兩三天以后了。而在鐵路上,他們的運動也會受阻滯。同志們,你們的看法呢?我們來決定一下吧。”他對坐在桌前那人說道。
坐在布爾加科夫斜對面的斯特魯日科夫咬著嘴唇,瞥一眼地圖,又瞥一眼布爾加科夫,最后才費力地說出卡在喉嚨里的話:“我……同意布爾加科夫的意見。”
那位穿工作短衫的年輕人也表示同意:
“布爾加科夫說的是實情。”
只有葉爾馬琴科,那個白天和小伙子們說過話的人,不贊成地搖一搖頭,說:“既然這樣,那我們當(dāng)初把隊伍拉起來是為什么?就為了不放一槍地在德國人面前后撤嗎?我認為我們就應(yīng)該在這兒和他們交手。我對逃命膩味兒透了……如果是我當(dāng)家,我一定就在這里和他們打一仗。”他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在屋里來回走動。
“布爾加科夫說的是實情。”
“打仗也得憑智謀,葉爾馬琴科。讓戰(zhàn)士們?nèi)ニ退溃髦麄儠幌麥绾头鬯椋@種事兒我們不干。況且這么做太可笑了。追趕我們的,是整整一個師團,有重炮,還有裝甲車……葉爾馬琴科同志,我們可不能冒傻氣……”接著,他轉(zhuǎn)向其他人說,“就這么定了吧——明天一早撤退。”
“下一個是通訊問題,”布爾加科夫繼續(xù)主持會議,“由于我們是最后撤出的,所以,我們就有一個在德國人后方組織地下工作的任務(wù)。這里是一個很大的鐵路樞紐,城里居然有兩個車站。我們應(yīng)該考慮安排可靠的同志到車站工作。現(xiàn)在我們決定一下,看我們當(dāng)中誰留下來建立組織好。請大家提出候選人。”
“我認為應(yīng)當(dāng)把水手朱赫萊留在這里,”葉爾馬琴科走近桌邊說,“第一,朱赫萊是本地人;第二,他當(dāng)過鉗工和安裝工,到車站工作沒問題。沒人看見過他跟我們隊伍在一起過——他是夜里進的城。此人很有頭腦,這兒的工作他應(yīng)付得了。我認為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布爾加科夫點了點頭。
“說得對,我同意你的意見,葉爾馬琴科。同志們,你們有不同意見嗎?”他又問了一下其他人,“沒有。這么說,這個問題也解決了。我們給朱赫萊留一些錢和需要的證件。”
“現(xiàn)在,討論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問題——留在城里的槍支。城里有整整一座軍火庫——沙皇軍隊留下的兩萬支槍。槍被埋在農(nóng)家的棚子里,差不多已經(jīng)被人忘掉了。棚子的主人——一個農(nóng)夫告訴了我這件事。他想把這些槍弄走……我們當(dāng)然不能把這座軍火庫丟給德國人。我認為應(yīng)該把槍燒掉。我們應(yīng)該立即決定怎么辦,天亮以前應(yīng)該一切都處理完畢。只是用火燒有點兒危險:棚子坐落在城邊,周圍都是窮人的院落。農(nóng)家房也可能被燒掉的。”
身體結(jié)實、很久未刮絡(luò)腮胡子的斯特魯日科夫搖晃著身子,說:“為……為……為什么……要燒掉呢?我認……認為應(yīng)該把槍支分給當(dāng)?shù)鼐用瘛!?
布爾加科夫馬上轉(zhuǎn)過身去問他:“你是說把槍分發(fā)了?”
“對。說得對!”葉爾馬琴科贊許地說道,“把槍發(fā)給工人和其他愿意要的居民。一旦德國人把他們逼急了,至少還能用槍給德國人一些麻煩。要知道德國人按照慣例肯定會壓迫當(dāng)?shù)鼐用竦摹P』镒觽円坏┑饺虩o可忍時,就會拿起槍來的。斯特魯日科夫說得很對:是得把槍分發(fā)出去。如果能運到鄉(xiāng)下去那就更好了。農(nóng)民會把槍藏得更牢靠,德國人怎么搜查得干凈呢,那里可是太需要槍了啊。”
布爾加科夫笑著說:“那倒是,可要知道,一旦德國人下令交槍,他們便會統(tǒng)統(tǒng)交回去的。”
葉爾馬琴科不同意這種說法:“嗯,可并非所有的人都肯交出去的。有交的,也總會有不愿交的。”
布爾加科夫詢問地環(huán)視著在座的同志。
“分發(fā)吧,分發(fā)吧。”青年工人贊同葉爾馬琴科和斯特魯日科夫的意見。
“那好吧,就這么辦,把槍分發(fā)了吧,”布爾加科夫同意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休息到天亮了。等朱赫萊一到,叫他立刻去找我,我要和他談一談。葉爾馬琴科,你去查查哨。”
只剩下布爾加科夫一人后,他走進主人帶有客廳的小臥室里,把大衣鋪在墊子上,睡了。
保爾一大早從電站下班回家。他在那里當(dāng)鍋爐工助手已整整一年了。
城里的氣氛異常活躍。這活躍的氣氛立刻進入他的眼簾。路上他不斷碰到居民,碰到的人越來越多,每個人都扛著一支或兩支甚至三支槍。保爾弄不懂這是怎么回事,只想早點兒到家。在列申斯基莊園附近,他看見昨天那幾個熟人坐在馬上。
保爾跑進家里,匆匆忙忙洗了臉,母親告訴他阿爾焦姆還沒回家。于是,保爾跑出家門,一溜煙似的跑去找謝寥沙,他家住在城里的另一頭。謝寥沙是火車副司機的兒子。他父親有一間自己的小屋和一些家當(dāng)。
謝寥沙沒在家。他母親是一個胖乎乎的白臉女人,她不滿地瞥了保爾一眼。
“鬼知道他在哪兒!天一亮就跑了,就跟鬼催著似的。聽說,什么地方在發(fā)槍,這不,或許是奔那兒去了。應(yīng)該用樹條抽你們,拖鼻涕的家伙兒。太野了。這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個兒還沒瓦盆高,也往那兒奔,領(lǐng)什么槍。你告訴那個小壞蛋:哪怕他拿回家一顆子彈,我也會揪掉他腦袋。什么破爛都往家拿,以后就等著挨罰吧。你怎么,也想奔那兒去么?”
可保爾已經(jīng)顧不上聽謝寥沙的媽媽嘮叨了,他拔腿跑到街上。
公路上走來一個男人,兩邊肩上各背著一桿槍。
“喂,叔叔,槍在哪兒得的?”保爾跑過去問那人。
“在維爾霍維納街,那里正在分發(fā)呢。”
保爾拔腿朝那人所說的地方跑去。跑過兩條街,他忽然撞上一個小孩,小孩拖著兩支沉甸甸的帶刺刀的步槍。
“你是在哪兒搞到的?”保爾攔住他問道。
“游擊隊員正在學(xué)校對面分發(fā),不過已經(jīng)發(fā)完了。全都被人拿光了。整整發(fā)了一夜了,現(xiàn)在那里就剩下一只只空箱子了。我這拿的已經(jīng)是第二支了。”小男孩驕傲地說道。
小男孩說的消息令保爾沮喪極了。
“哎呀,見鬼,一開始就往那兒跑就對了,干嗎先回家呀!”他絕望地想,“我怎么把這么好的事兒給誤了呢?”
突然,他有了一個念頭,于是,他猛地一轉(zhuǎn)身,跑了幾步追上了已經(jīng)離開的那個小男孩,猛地一下子從男孩手中奪下了槍。
“你已經(jīng)有一支足夠了。這支該給我了。”保爾以不容反駁的口氣說道。
被光天化日之下的搶劫激怒的小男孩,向保爾撲了上來,可保爾往后跳了一步,端起刺刀,喝道:“滾開,小心刺刀戳著你!”
小男孩傷心地哭著,敢怒又不敢言,只得罵罵咧咧的。心滿意足的保爾跑回了家。他翻過籬笆墻,跑進棚子里,把搶來的槍塞進棚頂?shù)拇罅合拢缓蟠抵谏冢哌M屋里。
在烏克蘭,像舍佩托夫卡這樣的小城鎮(zhèn),它的中心是市區(qū),近郊是農(nóng)村,夏夜是多么美好啊。
在這樣寧靜的夏夜里,所有年輕人都到外面來了。姑娘小伙子們,或三五成群,或成雙成對兒,有的坐在自家門口的臺階上,有的坐在果園里和院子里,有的就在大街上,坐在搞建筑而堆在外面的圓木堆上。歌聲嘹亮、笑聲朗朗。
空氣由于黏稠和馥郁的花香而震蕩。天空深處如螢火蟲般的星星在隱約閃爍,歡笑聲傳得很遠很遠……
保爾喜歡拉手風(fēng)琴。他把維也納制造的雙鍵手風(fēng)琴擱在腿上。他靈活的手指交替地從琴鍵上端疾速移到下端。低音鍵發(fā)出沉悶的嘆息,接著,又奏響瘋狂而又喜悅的樂曲……
手風(fēng)琴被拉得彎了起來,到了這種地步,誰還會不即刻投身于狂舞呢?任何人都抵御不了這樣的誘惑——雙腿自己就會動作起來。手風(fēng)琴奏著奔放的曲調(diào)——生活在世上多么好啊!
今天晚上的氣氛特別歡快。喜歡熱鬧的年輕人聚集在保爾家門口的圓木堆上。而其中嗓音最嘹亮的,是加拉奇卡——保爾家的一鄰居。這個石匠的女兒喜歡和小伙子們唱歌跳舞。她是個女中音,渾厚的嗓音如天鵝絨一般。
保爾有點兒怕她。她的嘴很尖刻。她和保爾并排坐在圓木上,緊緊摟著保爾哈哈大笑著:“喂,你聽著,勇敢的風(fēng)琴手!可惜,你還沒長大,要不然倒是我的好丈夫。我喜歡風(fēng)琴手,我一見風(fēng)琴手心就要化了。”
保爾連耳朵根都紅了,幸好天黑別人看不見。他想挪得離這個淘氣鬼遠一點兒,可她把他摟得更緊了——不讓他走。
“嗯,你想到哪兒去,親愛的,想跑?嗯,我的小丈夫。”她開玩笑道。
保爾肩頭能感覺到柔軟而又有彈性的胸脯,這種感覺令他心慌,周圍人們的笑聲打破了街上往常的寂靜。
保爾用手推著加拉奇卡的肩膀,說:“你妨礙我拉琴了,挪開點兒。”
周圍又爆發(fā)了笑聲,人們在取笑、揶揄他倆。
瑪露霞插話道:“保爾,拉個憂郁的、能讓人心動的曲子吧。”
風(fēng)箱被慢慢拉開,手指靜靜地撥弄著琴鍵。這是一首大家都熟悉喜愛的曲子。加林娜第一個開口唱了起來。隨后,瑪露霞和其他人也隨著她唱起來:
纖夫們爬上了岸,
來到心愛的農(nóng)舍前。
在這里我們心歡快,
這里是我們心所愛,
讓我們在這里把歌兒唱起來。
年輕人嘹亮的歌聲飄向遠方、飄進林中。
“保爾!”
是阿爾焦姆的聲音。
保爾合上琴箱,扣上皮扣。
“在叫我,我回去了。”
瑪露霞請求道:“不,再坐一會兒,再玩一會兒嘛。回家來得及的。”
可保爾卻急著走:“不了。明天再玩兒,現(xiàn)在得回去了。阿爾焦姆在叫我。”說完,他便穿過街道回了家。
他一打開門,就見屋里桌前坐著阿爾焦姆的同事羅曼以及另一個不認識的人。
“你叫我?”保爾問道。
阿爾焦姆對保爾一點頭,轉(zhuǎn)身對陌生人說:“喏,他就是我弟弟。”
那人向保爾伸出了一只粗糙的大手。
“是這么回事,保爾,”阿爾焦姆對弟弟說道,“你不是說你們電站電工病了。明天你打聽一下,他們要不要一個懂行的人來代替他。如果要,你就回來說一聲。”
陌生人插話說:“不用了,我和他一起去吧。我自己和老板說。”
“當(dāng)然要人了。今天電站就沒開工,因為斯坦科維奇病了。老板跑過來兩次,一直想找一個能代替他的人,可沒找到。可讓電站就靠一個鍋爐工開動,他又不敢下決心。電工得了重感冒。”
“這不就是了,這事成了,”陌生人說道,“明天我和你一塊兒走,咱倆一塊兒上班去。”他對保爾說。
“好吧。”
保爾的眼睛與陌生人那雙灰色的、平靜的、正在專注地凝視著他的眼睛相遇了。這雙堅定的、一眨不眨的眼睛看得保爾有些不好意思了。此人穿一身灰色西裝上衣,紐扣從上到下都扣得緊緊的,堅實的寬肩闊背挺得筆直。看起來,他往那兒一站,連主人都覺得地方狹小了。他肩寬,脖子粗壯,全身充滿力量,就像一棵粗矮而又壯實的老橡樹。
分手時,阿爾焦姆說:“現(xiàn)在看一切還算順利,朱赫萊。明天你和我弟弟一去,事情就辦妥了。”
游擊隊撤退三天后,德國人進了城。幾天來變得孤零零的車站響起了機車頭的汽笛聲。它宣告德國人進城了。消息立刻傳遍了全城:“德國人來了。”
城里立刻慌亂起來,像被攪亂的螞蟻窩,盡管人們早知道德國人要來。可是人們對這個消息似乎并不太相信。可你瞧,這些可怕的德國人這不說話就來了么,而且來的不是別的地方,就在這座城里。
所有居民都緊貼籬笆或院門站著。人們不敢到街上去。
德國人沿著公路兩邊魚貫而行,把公路讓了出來。他們穿著墨綠色的軍服,個個端著槍,槍上都有一把寬得像手柄似的刺刀。頭上戴著沉甸甸的鋼盔,肩上背著巨大的背囊。他們連成一條不間斷的線從車站往城里走,走得很小心,時刻準備反擊,盡管實際上沒有誰想反擊他們。
隊列前走著兩個端著毛瑟槍的軍官。公路中間是格特曼[3]中校,和穿著烏克蘭藍色短上衣、戴著毛皮高帽的翻譯。
德國人聚集在城中心廣場的深坑里,敲起了鼓。少數(shù)一些膽大的居民來了。一個穿著烏克蘭短上衣的格特曼軍官走出藥房,站在臺階上,大聲宣讀衛(wèi)戍司令柯爾法少校的命令。
命令如下:
第一條本城全體居民必須在24小時之內(nèi)將所藏火器及其他各種武器交出。違反此令者,格殺勿論。
第二條城里宣布戒嚴,晚8點后禁止出門。
本城衛(wèi)戍司令柯爾法少校
從前是市政府所在地,而革命后工人代表蘇維埃所在的那幢大樓,現(xiàn)在住進了德國人的衛(wèi)戍司令部。樓門口站的崗哨,戴的已經(jīng)不是鋼盔,而是帶有巨大帝國鷹徽標志的頭盔。就在這兒的院子里,成了堆積所交槍支的地方。
整整一天,受到槍斃威脅的居民交出了槍。成年人都沒出現(xiàn),來交槍的都是年輕人和小孩子。德國人沒有扣留任何人。
那些不想交槍的人,夜里把槍直接扔到了公路上。早晨德國人的巡邏兵把槍撿起來,扔在軍用馬車上,運進衛(wèi)戍司令部。
中午12點,交槍的最后時刻到點后,德國人清點了他們的戰(zhàn)利品。交出的槍總共有一萬四千支。這就是說,還有六千支槍德國人沒有收回來。德國人隨即進行的徹底搜查也沒有什么收獲。
第二天天亮?xí)r,在城外古老的猶太人墓地,兩名在搜查時被搜查到槍的鐵路工人被槍斃了。
阿爾焦姆一聽到命令就急忙趕回家。在院子里他碰見保爾,把手搭在他肩上輕聲細語地問:“你是不是從軍火庫拿什么東西回家了?”
保爾本想不提槍的事,可要他對哥哥撒謊,他又不愿意,于是,就和盤托出了。
兩人一起來到棚子里。阿爾焦姆把藏在大梁后的槍取出來,取出槍栓,摘掉刺刀,然后抓住槍管,使勁兒一揮,狠狠地把槍往籬笆墻的柱子上砸去。槍托頓時四分五裂。剩下的部分被遠遠地扔到園子外的野地里了。刺刀和槍栓也被阿爾焦姆扔進糞坑里。
做完這一切,阿爾焦姆轉(zhuǎn)身對保爾說:“你已經(jīng)不是個小孩子了,保爾,你要知道,槍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東西。我要警告你:什么東西也不要往家里拿。你知道,為了這東西,如今是要掉腦袋的。小心不要騙我,你帶回家的東西一旦被發(fā)現(xiàn),首先槍斃的是我。而你這么個鼻涕蟲,人家才不會動你一指頭的。如今的形勢很糟糕,明白嗎?”
保爾答應(yīng)不會帶任何東西了。
兄弟倆穿過院子回家時,見列申斯基家門口一輛馬車停了下來。律師和妻子、兒女——涅麗和維克多,從車上走下來。
“候鳥飛回來了,”阿爾焦姆惡狠狠地說道,“哎,天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天下大亂了!”說著,他們進了家門。
這一整天,保爾都在為槍的事悶悶不樂。與此同時,他的好朋友謝寥沙正在拼盡全力在一個被拋棄的舊棚子里,用鍬在靠墻的地方挖坑。坑終于挖好了,謝寥沙把在分發(fā)時搞到的三支新槍用破布裹好,埋在坑里。他不愿把槍留給德國人。為此,他痛苦地折磨了一夜,舍不得和自己心愛的槍分手。
他把坑埋好,又瓷瓷實實地墊了一層土,隨后又鏟了好多垃圾和破爛堆在上面。他挑剔地打量了一會兒自己勞動的成果,感到滿意了。于是,他摘下帽子,擦了擦額上的汗。
“好了,這下讓他們搜去吧。他們即使找到了,也不知這是誰家的棚子。”
保爾和已經(jīng)在電站上了一個月班的那位嚴肅的電工不知不覺成了好朋友。
朱赫萊向鍋爐工副手展示了電機的構(gòu)造,教會他如何干活兒。
聰明伶俐的保爾很喜歡朱赫萊。朱赫萊經(jīng)常在休息日到阿爾焦姆家來。這個不茍言笑、深明事理的水手耐心地聽著各種家常話,尤其是當(dāng)保爾的母親嘮叨保爾各種調(diào)皮事兒時,他更是耐心地聽下去。他善于安慰瑪麗婭·雅科夫列芙娜,使她忘掉自己的所有苦難,情緒高昂起來。
有一次,在電站院里一個劈柴垛旁,朱赫萊叫住保爾,笑著對他說道:“你媽說你愛打架。她說你‘就像只小公雞一樣好斗’。”朱赫萊贊許地大笑起來,“一般說打架沒害處,只是要懂得打誰以及為什么打。”
保爾弄不懂朱赫萊是在嘲笑他還是在說正經(jīng)的。就說:“我不會平白無故跟人打架,每次都是為了正義。”
朱赫萊忽然提議道:“你如果愿意,我教你怎么真的打架好嗎?”
保爾吃驚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打架還有真的?”
“嘿,你瞧著好了。”
于是,保爾聽了第一堂簡短的英式拳擊課。
保爾學(xué)這門技術(shù)可沒那么輕松,但他還是很好地掌握了有關(guān)的要領(lǐng)。不止一次,他被朱赫萊重拳打在腿上,甚至一個跟頭飛出老遠,但這個學(xué)生不但勤奮而且很有耐心。
有一天,天氣很熱,保爾從克里姆卡家回來,在屋里待了一會兒,沒找著什么事兒干,就決定爬到自己心愛的地方——房后守園人的屋頂上去。他穿過院子,走進園中,來到木板棚前,踩著突出的木板爬上屋頂。他撥開垂在棚頂上稠密的櫻桃樹的枝葉,爬到屋頂中央,躺下來曬太陽。
守園人屋子的一面朝著列申斯基家的園子,如果爬到邊緣,就能看見他家整個園子和屋子的一角。保爾把頭探出屋角,看見院子的一角,那里停著一輛馬車。從他藏身的地方,可以看得見住在列申斯基家的那個德國中尉的勤務(wù)兵,正在用刷子刷長官的靴子。保爾在列申斯基家門口見過那中尉好幾次。
中尉個頭很矮,紅紅的腮幫子,有一撇修剪得干干凈凈的小胡子,戴一副夾鼻眼鏡和有漆皮帽檐的帽子。保爾知道中尉住在列申斯基家的廂房里,那屋的窗戶從屋頂可以看得見。
此刻,中尉正坐在桌前寫著什么。隨后,他拿起寫好的東西就出去了。他把信交給勤務(wù)兵,沿著園子里的甬道走到通到街上的園門前。中尉在螺旋形的小涼亭前停下來,看來,是在跟什么人說話。少頃,只見涅麗·列申斯卡婭從涼亭里走出來。中尉挽起她的手,領(lǐng)著她向街上走去。
這一切都被保爾看在眼里。他已經(jīng)打算合上眼皮打個盹了,卻見那個勤務(wù)兵進了中尉的屋,只見他把制服掛在衣架上,打開了面向園子的窗戶,收拾了一下屋子,就出去了,臨走前把門輕輕關(guān)上了。不一會兒,保爾就見他到了馬廄里。
透過敞開的窗戶,保爾對整個屋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桌上有幾條皮帶,還有一件閃閃發(fā)光的什么東西。
保爾心癢難耐,止不住的好奇心驅(qū)使他悄悄地從屋頂爬到一棵櫻桃樹干上,順著樹干滑進列申斯基家的園子里。他彎下腰,幾步跳到打開的窗前,向窗里望了一眼。桌上是一條帶有武裝帶的皮帶,還有一把裝在皮套里的十二響的毛瑟槍。
保爾心跳加劇。他內(nèi)心的斗爭持續(xù)了幾秒鐘,最后,果敢還是占了上風(fēng)。他跳進窗戶,抓起槍套,從里面掏出那把瓦藍色的新槍,又跳進園子里。他警覺地四下里看了看,小心地把手槍塞進口袋,穿過園子跑到櫻桃樹跟前。他疾速爬上樹,像猴子一樣靈巧地爬到屋頂,回頭看了一眼。勤務(wù)兵正在和馬夫說話。園里靜悄悄的……他從棚子上爬下來,一溜煙跑回家。
母親正在廚房里做飯,見保爾連頭都沒回。
保爾撿起箱子后的抹布,擱進口袋,不被人察覺地溜出門,跑過園子,翻過墻,跑上通向林中的那條路。他用手摸著沉甸甸直拍大腿的手槍,拼命地向那座舊的、已經(jīng)荒廢的磚窯跑去。
他跑得腳不點地,跑得風(fēng)在耳邊呼嘯。
舊磚窯一片寂靜。木屋頂塌了,有的地方是一堆堆的破磚和已經(jīng)被燒壞的爐膛,這一切更增加了幾分凄涼。磚窯到處長滿野草,只有他們?nèi)齻€好朋友有時會到這兒來玩。保爾知道這兒有許多秘密地方,可以藏匿他偷來的這個寶貝。他鉆進爐膛,小心地四下里看了看,路上空空蕩蕩的。松樹在寂靜中喧嘩,一陣陣輕風(fēng)卷起路上的灰塵,四周散發(fā)著松脂的香味。
保爾把裹在破布里的手槍放在爐膛最底下的角落里,用一堆堆的像金字塔般的碎磚蓋在上面。然后,他爬出來,把舊爐膛的入口用磚堆好,又在磚上做了記號,他重新回到路上,慢慢騰騰走回家。
他的雙腿不由得在發(fā)抖。
“這一切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他想,隨即心口怦怦跳個不停。為了早點兒離開家,他提前到了電站。他跟門衛(wèi)要來了鑰匙,打開放電機的寬大的車間門。在清理爐坑、往鍋里放水和點燃木柴時,他一直在想:“不知道列申斯基家別墅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天已很晚了,夜里10點多鐘,朱赫萊來找保爾。他把他叫到院子里,悄聲問道:“今天為什么搜查你家?”
保爾驚恐地顫抖了一下:“搜查?”
朱赫萊沉吟了一下,又說:“是啊,事情不大。你不知道他們在找什么嗎?”
保爾知道他們在找什么,但他不敢對朱赫萊說他偷手槍的事。他驚慌地渾身發(fā)抖,又問:“他們把阿爾焦姆抓走了?”
“他們沒抓任何人,可是卻把你家里的一切翻得底兒朝天。”
這句話使保爾心里松快一些了,可是,他依然驚慌不已。幾分鐘之內(nèi),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其中一個人知道搜查的原因何在,在為后果而擔(dān)憂;另一個不知道這一切而從此更加小心。
“鬼才知道,或許他們聞到我的什么味兒了?阿爾焦姆對我一無所知,可為什么會對他家進行搜查?應(yīng)該小心些了。”朱赫萊想。
他們默默地返回干自己的活兒去了。
中尉發(fā)現(xiàn)手槍不見了后,把勤務(wù)兵叫來查問。當(dāng)?shù)弥謽屨鎭G失了后,一貫一板一眼、克制矜持的中尉掄起巴掌抽了勤務(wù)兵一耳光。勤務(wù)兵被打得趔趄了幾步才站住。他愧疚地眨巴著眼睛,恭順地等待著下文。
為了說明此事而被叫來的律師,也很氣惱,并為他家里發(fā)生的這件不愉快的事表示道歉。
當(dāng)時也在場的維克多·列申斯基向父親提出一個推斷,說手槍八成是被鄰居家,尤其是那個小流氓保爾·柯察金給偷走了。做父親的連忙向中尉說了兒子的推斷。于是,中尉立即下令勤務(wù)班進行搜查。
搜查沒查出任何東西。偷槍這件事使保爾確信,即使是這樣冒險的行動,有時也會平平安安過去的。
注釋
[1]源于現(xiàn)代猶太語,意為“聯(lián)盟”。此處指“立陶宛、波蘭、俄國全歐工人聯(lián)盟”,是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機會主義民族主義政黨,是孟什維克的一個派別。
[2]軍服上衣上釘著四個大的明口袋,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的英國將軍弗倫奇而得名。
[3]1648年起烏克蘭執(zhí)政和哥薩克部隊的首領(lǐng)。這里泛指國內(nèi)戰(zhàn)爭時期烏克蘭哥薩克各類部隊的首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