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2023版)
- (蘇)奧斯特洛夫斯基
- 10185字
- 2024-01-31 18:31:22
“你們當中節前到我家補過課的,都站起來!”一個身披法衣、脖子上戴著沉重的十字架、皮肉松弛的家伙,威脅地掃視著講臺底下的學生們。
他那雙惡狠狠的小眼睛如針一般刺穿了從凳上站起來的六個學生——四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孩子們膽怯地盯著那身法衣。
“神父,我們都不抽煙。”
神父臉漲得通紅。
“不抽煙,狗崽子,那又是誰給面里撒了煙末的?不抽?那好,我們馬上就能查出來的!把身上的兜兒都翻過來!喂,快點兒!我在跟你們說什么呢!把兜兒翻出來!”
其中三個男孩都把兜里的東西一一放到桌上。
神父仔細察看了他們褲兜兒的每條縫,尋找煙末的痕跡,但卻什么也沒找到。于是,便轉向第四個男孩。那是一個黑眼睛的男孩,身穿灰襯衫藍褲子,膝蓋滿是補丁。
“你怎么像個呆雞似的站著不動?”
黑眼男孩心里藏著仇恨低聲地說:“我沒兜兒。”說著,他用手把褲上的補丁胡嚕了一把。
“哦啊,你沒兜兒!你以為這下我就無法搞清楚是誰糟蹋了我的面!你大概以為這回我還會把你留在學校里吧?不,親愛的,這件事不會白白就這么過去的。上次是你媽要我把你留下來,哼,這次你完了。滾出去!”神父惡狠狠地揪著那男孩的耳朵,把他推到走廊里,然后,關上了門。
課堂里靜悄悄的,學生們一個個都縮緊了身子。誰都不明白為什么要把保爾·柯察金趕出學校。他們當中只有保爾的好朋友謝寥沙·勃魯扎克心中清楚。那天,他們六個不及格的孩子去神父家補課,在廚房里等待召見時,他曾親眼看見保爾給神父家復活節做面包的面團里撒了一把煙末。
被趕出去的保爾坐在學校門口的最后一層臺階上。他在想可怎么回去對母親說好呢。母親已經夠操心的了,現在,她正在稅務官家里當廚娘,每天從早到晚忙碌著。
保爾淚流滿面。
“這下我該怎么辦呢?全都因為這個可惡的神父。我為什么要給他的面團里撒煙末呢?謝寥沙曾經慫恿過。他說:‘來,我們給這條毒蛇一點兒好東西嘗嘗。’于是,我們就這么干了。現在,謝寥沙沒事兒了,可我呢,哎,大概會被趕出學校的吧。”
學生們早就在恨這個神父了。有一次,保爾和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打架,神父卻獨獨把他留下來沒讓吃飯。為了不讓他在空蕩蕩的教室里繼續搗亂,神父把他領到了比他高一年級的二年級班。保爾被安置在最后一排座位上。
當時,一個又干又瘦、穿一身黑制服的老師正在講地球和星球。保爾吃驚地張大了嘴聽著。老師說什么地球已經存在了好幾億年,說什么星星也和地球一樣。保爾對他聽到的東西感到十分震驚,他甚至想站起來問老師:“神學課本上寫的可不是這樣”,可他害怕自己千萬別撞在槍口上。
保爾在那位神父的神學課上總是得五分。所有的祭禱歌、新約和舊約,他都背得滾瓜爛熟:神在哪天都干了些什么,他都記得一清二楚。保爾決定問一問瓦西里神父。于是,在此后的第一節神學課上,神父剛在椅子里坐下,保爾就舉起了手。得到神父的許可后,他站了起來。
“神父,為什么高年級老師說地球已經存在了幾百萬年,而不是像神學課上說的只有五千年呢……”可他的話即刻就被神父尖厲的叫聲打斷了:“你說什么,啊,你這個壞蛋?你就是這么學圣經的嗎!”
保爾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被神父揪著兩只耳朵,惡狠狠地在墻上撞來撞去。過了一會兒,被嚇慌也被打壞了的他被丟在了走廊里。
為這件事,保爾也被母親罵了一頓。
第二天,媽媽去學校請求瓦西里神父讓兒子重返學校。從那以后,保爾就對神父恨入骨髓。他對他又憎又怕。哪怕是為了自己受到的一點點委曲,他也不肯原諒任何人。他也忘不了神父對他的那頓打,并把仇恨埋在了心底。
他從瓦西里神父那兒受到的委曲還多得很呢:神父動不動就把他趕出教室,再不就是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過失,一連好幾個星期讓他在教室的角落里罰站。課堂提問也從不問他。就是沖這兒,復活節前,他才不得不和其他不及格同學一起,到神父家去補考。在神父家的廚房里,保爾給復活節面團里摻進煙末。
當時誰都沒看見,可神父卻猜出這事是誰干的。
……下課了,孩子們都到院子里來了,他們一個個從保爾身邊走過。保爾陰沉著臉一聲不吭。謝寥沙·勃魯扎克沒離開教室,他覺得自己也有錯,可對同伴卻愛莫能助。
校長葉夫列姆·瓦西里耶維奇的腦袋從教師辦公室敞開的窗戶里探出來,他那厚實的男低音令保爾渾身震顫。
“馬上叫保爾·柯察金到我這兒來!”他喊道。
保爾忐忑不安地向教師辦公室走去。
車站小賣部老板是個中年人,臉色蒼白,雙眼無精打采,他漫不經心地瞥了保爾一眼。
“他多大了?”
“十二歲了。”母親說。
“好吧,留下來吧。我的條件是:一個月八個盧布,工作日管飯,上班一天一夜,休息一天一夜,只是不得偷東西。”
“您說什么呀!他不偷東西的,我保證。”母親怯生生地說。
“那好,那就讓他今天就開始上班吧。”老板吩咐道,說著,轉身對站在柜臺后面的一個女售貨員說,“季娜,把這孩子領到洗碗間,告訴福羅霞,把格里什卡那份工作交給他。”
女售貨員放下正在切火腿的刀子,沖保爾一點頭,便穿過大廳,走進一個通向洗碗間的旁門。保爾緊跟在她身后。母親緊追慢趕追上來,忙不迭地對他耳語道:“這回,保夫魯沙,你可得賣點兒力氣,別給我丟臉。”
母親用憂郁的眼神目送著兒子進去后,便向出口走去了。
洗碗間里到處都是需要干的活兒:桌上的碗碟刀叉堆得像小山一樣,幾個女人正在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碗碟。
一個頭發蓬亂、比保爾大不了多少的小男孩,正在擺弄兩只很大的茶炊。
洗碗間里彌漫著蒸汽,剛開始時,保爾都看不清正在洗碗的那幾個女人的臉。他愣愣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女售貨員季娜走近正在洗碗的一個女人,手搭在她肩上,說:“喏,福羅霞,這個新來的男孩交給您了,他是來代替格里什卡的。你給他說說怎么干。”
說著,季娜轉身指著她剛剛稱之為福羅霞的女人對保爾說:“她是這兒的頭兒。她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說完,她就轉身回小賣部去了。
“是。”保爾小聲答應道,說完,詢問地瞥了站在他面前的福羅霞一眼。那女人擦了擦額上的汗,從頭到腳打量著他,像是在估摸著他的價值。接著,她擼了擼滑落下來的袖口,以一種極其悅耳的胸音說道:“你的事兒沒多少,親愛的。喏,就是燒這口蒸鍋,也就是說,這是早晨的事兒,你要讓鍋里老有開水,至于柴嘛,不用說,也得你劈了。此外,還有這兩只茶炊,也是你的活兒。還有就是,一旦需要,你得去洗刀叉、倒泔水。活兒有的是,親愛的,會累得你夠嗆的。”她說話用的是科斯特羅馬的土話,重音放在“a”上,由于她說的土話,也由于飛起紅暈的、長有一只小翹鼻子的那張臉,使得保爾多少有些快活起來。
“這個大嬸看來還行。”他心里暗自斷定。于是,他鼓了鼓勇氣,對福羅霞說道:“那我現在該干啥呢,大嬸?”
話一出口,他就卡了殼。洗碗間那些女人哈哈笑聲把他最后一句話給淹沒了:“哈哈哈!……福羅霞已經有了侄子了……”
“哈哈!……”福羅霞自己笑得比別人都歡。
隔著蒸汽,保爾看不清她的臉,原來福羅霞只有十八歲。
他窘迫之極,轉身問那個小男孩:“那我現在究竟該做什么呢?”
對他的提問,那男孩只是嘿嘿一笑,說:“你去問你大嬸吧,她會把要你做的一切都寫出來的,我在這不過是臨時的。”說完,他一轉身溜進了廚房里。
“到這兒來,幫著洗叉子吧。”保爾聽到一個已不算年輕的洗碗女工對他說道。
“有什么可傻笑的?對這樣的小毛孩有什么可說的?喏,拿著,”說著,她把一塊毛巾遞給保爾,“把毛巾的一頭擱嘴里咬著,另一頭用身子撐著。然后用毛巾使勁兒來回擦,留心不要留下一點兒湯漬。碗碟洗不凈是要嚴懲的。領班會仔細檢查每把湯匙的,一旦發現污漬,你就該倒霉了:老板娘立刻會炒你的魷魚。”
“怎么又出來個老板娘?”保爾還是不明白,“咱這兒當家的不是招我的那個老板嗎?”
洗碗女工笑著說道:“咱們的老板呀,小兒子呀,不過是個擺設,是個草包。在這當家的是老板娘。今兒個她不在。干一干你就知道了。”
洗碗間的門開了,三個跑堂扛著一大堆臟餐具走了進來。
其中一個臉長得四四方方、寬肩闊背、斜眼的家伙,說道:“手腳麻利點兒。11點多的車快要到了,你們還在這兒磨洋工。”
他一眼看見保爾,就問道:“他是誰?”
“是新來的。”福羅霞說。
“啊,新來的,”他說,“喏,那好。”他把手沉甸甸地擱在保爾肩上,把他往茶炊那邊推了推。“你要保證這兩只茶炊時刻都有水,可你看,一只火滅了,另一只也快滅了。今天先饒了你,明天要是還這樣,你會挨耳光的。明白嗎?”
保爾連一句話也不敢說,趕緊燒茶炊。
他的工作日就這樣開始了。保爾干活兒一直像他第一個工作日那樣賣力氣。他明白:這兒不是在家里,在家他可以不聽母親的話。那個斜眼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如果不聽話,就得吃耳光。
保爾把靴子脫下來掛在管子上,他使勁兒煽火時,從那只能盛四桶水的大茶炊那寬大的爐膛里濺出了火星。他拖著泔水桶,飛快地跑過黏糊糊的污水灘,往盛著水的大蒸鍋底下續柴,把濕漉漉的毛巾晾在沸騰的茶炊上。總之,人家叫他做什么,他就忙不迭地做什么。夜里很晚了,保爾才疲倦不堪地來到廚房。上了年紀的洗碗女工阿尼西亞,向保爾走出去的那道門口瞥了一眼,說道:“瞧,這個小家伙不太正常,走路像瘋子似的搖搖晃晃的。很清楚,如果不是萬般無奈,誰會把這么小的孩子打發來做工。”
“是啊,這小伙子不錯,”福羅霞說道,“這樣的小伙子干活兒不用人催趕。”
“他很快就會跑乏了的,”魯莎反駁道,“剛開始誰都是這樣積極……”
早上7點鐘,被困乏折磨得倦眼難睜的保爾把開水鍋交給了他的接班人——一個賴皮眼的寬臉小男孩……
確信一切正常、鍋爐里水是開的后,那男孩把手插進褲兜里,咬緊牙關吐了口唾沫,翻著青白眼傲慢地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保爾一眼,用不容置辯的腔調說道:“喂,飯桶!明天6點來接班啊。”
“怎么是6點?”保爾問道,“不是說7點換班嗎?”
“誰愿7點換就7點換班,你得6點來。你要是敢多嘴,小心我揍你。瞧瞧,小子,剛來就想給我擺架子。”
已經交接完班的那些洗碗女工們,興沖沖地聽著這兩個小男孩的對話。那小子蠻橫無理的腔調和挑釁的行為激怒了保爾。他一步跨近自己的這個接班人,做出一副隨時要抽他耳光的樣子。可是,他又擔心自己剛上班頭一天就被炒魷魚,所以,忍了忍沒動手。他陰沉地說道:“你老實點兒,別太狂,小心挨揍。明天我偏7點來,要論打架我不比你差,要是想試試——請便。”
那家伙朝鍋爐退了一步,滿臉驚奇地望著保爾頭發蓬亂的樣子。他不曾料到會遇到如此堅決的反抗,有點慌了。
“那好吧,我們走著瞧。”他嘟囔道。
頭天上班一切還算順利,保爾回家時內心充滿了一個以誠實的勞動贏得休息權的人的感覺。如今他也是勞動者了,現在,任何人都不敢對他說,他是個寄生蟲了。
早晨的太陽懶洋洋地從龐大的木材加工廠后面爬上來。保爾自己家的小房子也很快出現在視野里了。喏,就在這兒,馬上就該到列申斯基莊園了。
“媽媽肯定還沒睡,而我已經下班回來了。”保爾想著想著,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嘴里吹著口哨。“把我從學校給開除了,可結果還不算太壞。反正那可惡的神父是不會讓我有好日子過的,現在我真想吐他一口。”快到家時,保爾得出這樣的結論。開籬笆門時,他忽然想道:“至于那個黃毛小子么,我非得揍他,一定的。”
母親正在院子里擺弄茶炊,一見兒子,忙擔心地問:“喂,怎么樣?”
“還行。”保爾答道。
母親還想囑咐他幾句。可是他明白了。他從敞開的窗子里,看見哥哥阿爾焦姆寬大的肩膀。
“怎么,阿爾焦姆回來了?”他窘迫地問道。
“昨天回來的,這次回來就不走了。他要到車庫上班了。”
保爾猶猶豫豫地打開門。背對他坐在桌前的一個高大的背影朝他轉過身來,黢黑濃密的眉毛下面,哥哥那雙嚴厲的眼睛盯著他。
“回家了,撒煙末的小子?嗯,嗯,你好!”
保爾知道和剛到家的哥哥的這場談話,別想有什么愉快之處。
“阿爾焦姆已經都知道了”他想,“阿爾焦姆可是會打我罵我的。”
保爾多少有點怕阿爾焦姆。
可是,看樣子,阿爾焦姆并不想打他。他坐在凳子上,雙肘支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望著保爾——他的樣子說不上是在嘲笑還是鄙視。
“照你這么說,大學已經念完了,所有學科都通過了,如今開始研究泔水了,是吧?”阿爾焦姆說道。
保爾眼睛死死盯著腳下一塊吱呀作響的地板,神情專注地研究著露出來的釘帽。可阿爾焦姆卻起身進了廚房。
“看來,這回不會挨打了。”保爾松了口氣。
隨后,在喝茶時,阿爾焦姆平靜地詢問了班里發生的事。
保爾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
“你都成了這么個小流氓,今后該把你怎么辦呢?”母親憂郁地說道。“哎,我們該拿他怎么辦呢?他這到底像誰呀?我的上帝呀,這個小家伙讓我受了多大罪呀。”她訴著苦。
阿爾焦姆把空碗從身邊推開,對保爾說道:“嗯,那么好吧,小弟。既然已經這樣了,如今可要小心了,上班時不要擺架子,把該做的做好;假如你又從那兒被趕出來,那我可要告訴你,你可就沒路可走了。這一點你可要記住。媽媽已經受夠苦了。活見鬼,不管你到哪兒去,到處都有誤會,都有不如意之處。可現在你已經到頭了。你先干他個一年半載的,過后我去說一說,讓你到我們機車廠當學徒。成天跟泔水打交道,你是不會有什么出息的,得學一門手藝。現在你還小,過了年我再去說——也許會要你的。我調到這兒了,今后就在這兒干活兒了。媽媽再也不用干活兒了。對任何壞蛋惡棍低頭彎腰的日子她已經過夠了,只是你要注意了,保爾,當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身軀偉岸的阿爾焦姆站起來,穿上掛在椅背上的外衣,對母親說道:“我去辦事,出去一會兒。”說著,他在門口彎了彎腰,走了出去。經過窗口時,他又說道:“那里有我給你帶的靴子和小刀,媽媽會給你的。”
車站小賣部的生意每天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
這是個鐵路樞紐,有五條線路從此經過。車站里人擠得水泄不通,只有在夜里兩三點鐘,即兩趟過往列車的間隙時,才會清靜一會兒。每天有數百輛列車到此會齊,又開往四面八方。列車從一個前線到另一個前線。來自前線的車上,滿載著肢體殘缺的士兵,而上前線的車上,則坐滿了潮水般涌往前線、身穿清一色灰大衣的新兵。
保爾這份工作干了兩年了。廚房和洗碗間就是他在這兩年當中所能見到的一切。在廚房寬敞的地下室里,工作進入到白熱化階段。干活兒的有二十多個人。十個侍應生從小賣部涌進廚房里來。
如今保爾已經掙十個而不是從前的八個盧布了。在這兩年中,他長大了,身體也壯實了。
這段時期他吃了不少苦。在此期間,他曾在廚房煙熏火燎地當了半年幫廚的。后來,又調到洗碗間——是有權的頭兒把他給踢出來的:頭兒不喜歡這個悶聲不響的小伙子,怕保爾一言不合,就會為了一個嘴巴跟人動刀子。要不是保爾很能干活兒,力大無窮,早就把他趕出去了。保爾比大家都能干,從不知疲倦。
每逢小賣部最忙的時候,他端著盤子急如星火,下樓梯時一步跳四五個臺階,返回時也一樣。
每到深夜,當小賣部的兩個大廳里嘈雜喧鬧靜下來后,侍應生們便會聚集在樓下廚房的儲物間。大家便開始了狂熱的賭博:賭“眼兒”或“九”。保爾不止一次見到過他們放在桌上的賭資。保爾對他們能有這么多錢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他知道每個侍應生工作一晝夜所得的買茶用的小費就多達三四十個盧布。他們把得到的一半的盧布都攢起來。隨后,就大吃大喝和上賭桌。保爾對他們的做法很惱火。
“這幫惡棍!”他想,“就拿阿爾焦姆說吧,他是個一級鉗工,才掙四十八盧布,我才十盧布,他們一天一夜就揮霍那么多錢——而且干的又是那種事。他們有什么,不就是端飯上菜嗎。錢都被他們花光輸光了。”
保爾把他們和自己的老板兩口子都當作外人、異己者。“他們在這里當的是跑腿兒、仆人,可他們的老婆和兒女們卻在城里過著有錢人的生活。”
他們還把自己那些穿著中學制服的兒女們和由于心滿意足而發胖臃腫的妻子帶到這里炫耀。“他們的錢,說不定比他們伺候的那些先生們還多。”保爾想道。保爾對夜里在廚房小小的通道里和小賣部儲藏室里所發生的那些事也不感到驚奇。保爾知道這里的每個洗碟女工和售貨員,如果不為了那幾個盧布把自己出賣給這兒的每個有權有勢的人的話,那她在這兒就干不長。
保爾看透了生活的最深層,也看到了它的最底層。從那里,陳年的霉菌和沼澤里的晦氣,沖這個渴望新知、涉世不深的年輕人撲面而來。
阿爾焦姆沒來得及安排弟弟到機車廠當學徒:那里不收十五歲以下的少年。保爾期待著他走出這里的那一天,他向往那座煙熏火燎的龐大的石頭建筑物。
他常常到廠里去找阿爾焦姆,和哥哥一起察看機車,盡量幫哥哥做些什么。
特別是福羅霞離開后,保爾更感到這里的生活煩悶無聊了。
那個愛笑的、歡歡喜喜的姑娘不在了,保爾此時才更加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已經跟她結成了牢固的友誼。早上一進洗碗間,耳里聽著來來往往的人的刺耳的尖叫聲,他感到空虛和孤獨。
夜間休息時,保爾在蒸鍋下碼好柴,面對敞開的爐門,他蹲下來,瞇縫著眼睛盯著火苗出神——烤火的感覺真是太好了。洗碗間里除了他,一個人也沒有。
不知不覺地,他想起了不久前的事,想起了福羅霞。于是,他腦海里即刻出現了一幅圖景。
那是星期六夜間休息的時候,保爾沿著樓梯往廚房去。轉彎時,出于好奇,他去了柴草間,想看一看賭徒們平常聚賭的儲物間。
那里的賭博正進行得熱火朝天。興奮得發狂的扎利瓦諾夫正在坐莊。
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他一轉身,見普羅霍什卡正從樓上下來。保爾一閃身躲進樓梯的轉角,等著那人進廚房。樓梯底下很暗,普羅霍什卡是不會發覺他的。
普羅霍什卡下樓去了,保爾能看見他那寬大的后背和大腦袋。
樓梯上面還有個什么人邁著輕快而又匆忙的步子跑下來。緊接著,保爾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普羅霍什卡,你等一等。”
普羅霍什卡停住腳步,轉身向上面看著。
“你還要什么?”他悶聲悶氣地說。
樓梯上響起一個人往下走的聲音,保爾認出原來是福羅霞。
福羅霞抓住侍應生的袖口,用抽泣而又壓抑的聲音說道:“普羅霍什卡,中尉給你的錢在哪兒?”
普羅霍什卡急忙抽回手臂。
“什么?錢?難道我沒給你嗎?”他惡狠狠地說道。
“可他給你的是三百盧布呀。”福羅霞的聲音里已經透著哭腔了。
“三百,這是你說的?”普羅霍什卡流里流氣地說道。“怎么,你想得三百嗎?這是不是太貴了點兒啊,小姐,給誰,給一個洗碗工嗎?我看,我給你那五十就足夠了。你好好想一想吧,你有多么幸運呀!就是比你年輕干凈的闊太太,受過教育的,也沒拿過這么多錢。你該為此謝我才對——就睡一夜,五十個盧布就到手了。誰也不是傻子。我再給你十個盧布,不,二十個盧布,咱們兩清了,你可別犯傻,你還能掙,有我做你的靠山,沒錯兒。”說著,普羅霍什卡丟下最后一句話后,轉身就進了廚房。
“混蛋,惡棍!”福羅霞追在他身后壓低聲音罵道。隨后,她靠在柴垛上低聲啜泣起來。
悄悄站在樓梯后面黑暗中的保爾,看著頭抵著粗木頭雙肩抽搐的福羅霞。偷聽這段對話時,他胸中澎湃的感情是語言所難以描述和表達的。保爾始終沒有出去,他只是默默地、雙手顫抖地抓住樓梯的鐵制扶手,腦子里一個清晰明確的念頭如電光石火一般在閃爍:“他們把這個姑娘也給賣了,這幫壞蛋。哎呀,福羅霞呀福羅霞……”
他心中深藏不露的對普羅霍什卡的仇恨更深、更強烈了,而且,連帶周圍的一切,也都冷卻了,成了他恨之入骨的東西。“假如我有力氣,我會把這個壞蛋打死!我為什么就不像阿爾焦姆那么高大、那么強壯呢?”
爐膛里的火苗閃了一下又滅了,它們那簇紅的火苗在顫動,旋轉成一道長長的、顏色發藍的火舌。保爾覺得,似乎有什么人在譏笑諷刺地對他吐著舌頭。
屋里很安靜,只有爐膛里火苗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水龍頭發出均勻的滴答聲。
克里姆卡把最后一口擦得锃亮的鍋放在擱板上,擦了擦手。廚房里再沒有別的人了。值班廚師和幫廚的女工正在更衣室里睡覺。夜間3點多,廚房里靜了下來。每到這個時候,克里姆卡總是上樓來和保爾一塊兒過。這個小小的廚工和鍋爐工十分要好。克里姆卡一上樓就見保爾蹲在敞開的爐門前發呆。保爾看見墻上映出的頭發蓬亂的熟悉的人影,就連頭也沒回,說道:“坐吧,克里姆卡。”
小廚工爬到歸置得整整齊齊的木頭堆上躺了下來,瞥了一聲不吭的保爾一眼,笑著說道:“你怎么啦,在對火苗施魔法是嗎?”
保爾很不情愿地把目光從火苗上移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著克里姆卡。克里姆卡從這雙眼睛里看出了無以言表的憂郁。克里姆卡還是第一次從自己這位同伴身上看出這種憂郁。
“你可真怪,保爾,今天你怎么了。”他沉吟了一會兒,又問,“你出什么事兒了?”
保爾站起身來坐到克里姆卡身邊。
“沒出什么事兒,”他悶悶不樂地說道,“待在這兒我很難受,克里姆卡。”說著,他擱在膝蓋上的雙手攥成了拳頭。
“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克里姆卡用胳膊肘支起身來問道。
“你說今天怎么了?我從剛一進這里起,一直就是這樣啊。你倒瞧一瞧這里都在發生著什么事吧!我們干活兒像駱駝一樣辛苦,結果是無論誰只要愿意,都可以抽你,誰都不會保護我們。我和你是老板娘雇來為她干活兒的,可任何人,只要他有力氣,都有權打你。干活兒么,你就是把自己分成十塊,也來不及伺候每個人,可無論誰只要你伺候不好,他都可以找你的碴兒。你那么賣力,竭力想把事情做好,好讓任何人也找不出你的碴兒,你跑東又跑西,可總有做不到的地方,于是,就有人掐你的脖子……”
克里姆卡膽怯地打斷他的話,說:“你小聲點兒,萬一有人進來會聽到的。”
保爾跳了起來。
“那就讓他們聽見好了,反正我要離開這兒了。哪怕是去掃路上的積雪也比這兒強,這兒……是墳墓,除了小偷還是小偷。瞧他們所有家伙的錢要多少有多少!而我們呢,卻被人當作牲口,像對待野獸一樣,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他們就是這么干的。而要是遇到不肯聽話的,立刻就會被人家趕出去。那些被趕出去的人還能到哪兒安身呢?無錢無勢、無家可歸、忍饑挨凍的人是越來越多了。那些人在為了面包而掙扎,而這里呢,總算還能吃上一口飯,人們鋌而走險全是因為餓呀。”
他說這些話時是那么憤憤不平,以致憂心忡忡的克里姆卡擔心被什么人聽見,跳起來把通向廚房的門關上,而保爾卻毫無顧慮地只顧傾訴自己心中的積憤。
“喏,克里姆卡,當有人揍你時,你一聲不吭。你為什么不吭聲?”
保爾坐在桌旁的凳子上,疲倦地用手支著腦袋。克里姆卡往爐子里填了些柴,也坐在桌旁。
“今天不讀書了嗎?”他問保爾。
“沒書讀了,”保爾說道,“書報亭關門了。”
“怎么啦,莫非今天不做生意了?”克里姆卡吃驚地問道。
“憲兵把賣報的抓起來了。在他那兒發現了什么東西。”保爾說道。
“因為什么?”
“據說是因為政治。”
克里姆卡疑惑地望著保爾。
“政治是什么?”
保爾聳了聳肩。
“鬼才知道呢!據說,是有人在反對沙皇,人們就管這叫政治。”
克里姆卡惶惑不安起來。
“難道真有這樣的人?”
“不知道。”
門開了,睡眼惺忪的格拉莎走了進來。
“你們怎么還不睡呀,小伙子們?趁現在沒火車,還可以睡個把小時。去吧,保爾,我幫你看一會兒鍋爐。”
保爾的工作結束得遠比他預料的早。而且他也未曾預料到一切會這樣了結。
那是一月間一個嚴寒的日子,保爾已經做完了自己那一班,準備回家,可接他班的那個小伙子沒來。保爾去找老板娘,說他該回去了,可老板娘不放他走。疲倦不堪的保爾不得不再做完下一班。等到夜里,他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中間休息時,本該給鍋爐里加水,并在夜里兩點鐘以前把水燒開。保爾打開水龍頭——沒水。看來水站還沒供水。他把水龍頭開著,爬到木柴堆里就睡著了:他太累了。
過了幾分鐘,水龍頭咕嘟咕嘟響了一陣兒后,水流進了水槽。接著,水注滿了水槽溢了出來,沿著平臺流到了洗碗間的地板上,而洗碗間里和平常一樣,此時一個人也沒有。水越流越多。地板上全是水,接著,水就通過門縫流進了大廳。
一股一股的水流到了正在酣睡中的旅客們的行李和箱子下,誰都沒有發現。直到水流到一個躺在地板上睡覺的旅客身下時,那人才發覺。那人蹦了起來,又喊又叫,旅客們全奔過去搶救自己的行李。大廳里一片混亂。
而水卻越來越大。
普羅霍什卡在另一個廳里剛收拾完餐桌,就沖著旅客們的喊聲跑過去。他跳過積水,跑到門口,使勁兒把門撞開。被門擋住的水,立刻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涌入大廳。
人們的喊叫聲更尖厲了。幾個值班侍應生跑進洗碗間。普羅霍什卡沖向正在酣睡中的保爾。
拳頭一記又一記地打在疼得發呆的保爾頭上。
由于在夢中,他對此一無所知。他眼冒金星,疼痛難忍。
被打得體無完膚的保爾勉強掙扎著回到家。
早晨,阿爾焦姆皺著眉頭,臉色陰沉地向保爾打聽發生了什么事兒。
保爾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
“打你的是誰?”阿爾焦姆聲音低沉地問道。
“普羅霍什卡。”
“好,你躺著吧。”
阿爾焦姆穿上皮襖,一句話沒說,就出去了。
“侍應生普羅霍什卡在哪兒?”一個陌生的工人問格拉莎。
“他馬上就到,請您等一會兒。”她答道。
身材高大魁梧的來人靠在門框上。
“那好,我等他一會兒。”
端著滿滿一盤餐具的普羅霍什卡,抬腿踢開門,走進洗碗間。
“喏,他就是。”格拉莎指著普羅霍什卡說道。
阿爾焦姆跨上一步,一雙沉重的大手搭在侍應生肩上,緊盯著他問道:“你為什么打我弟弟保爾?”
普羅霍什卡想把自己的肩膀掙脫出來,可一記可怕的重拳將他打倒在地上,他想站起來,可是,比第一記更可怕也更沉重的重拳,已經打得他再也爬不起來了。
受了驚嚇的端盤女工們驚慌地跑到一邊。
阿爾焦姆一轉身就向出口走去。
普羅霍什卡被打得鼻青臉腫,在地板上蠕動著。晚上,阿爾焦姆沒從機車廠回家。
母親打聽到:阿爾焦姆蹲了憲兵隊的班房。
六天后,阿爾焦姆在傍晚時回來了。那時母親已經睡了。阿爾焦姆走近坐在床上的保爾,語氣溫和地問:“怎么樣,恢復過來了嗎,弟弟?”說著,他就坐在床邊。“還有比這更糟的呢。”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沒關系,以后你到電站上班,我已經跟人說好了。到那兒你總歸能學一門手藝。”
保爾雙手緊攥著阿爾焦姆的手沒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