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春天，持續了三年的疫情終于在期盼中結束了。

那天深夜22點，從上海飛往青島的飛機上座無虛席。

乘客們剛剛放好行李，穩坐在座位上，鄰座間互不認識的陌生人開始攀談起來，仿佛大家都在努力找回疫情之前人與人之間的熱情。

放行李的時候，姜憲前后張望著，坐好后又刻意看了一圈，似有所盼。他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沒有見到想見的人，便一直盯著機窗外出了神。

今天不知道怎么的，拖著行李從地鐵到機場，一路魂不守舍，看到一兩個追逐的少年時，又悵然若失。

很多時候，讓人突然長大，又有很多時候，是人生的分水嶺。比如他即將要面臨的事情，大約是在和青春不斷告別中比較錐心的一檻。

在機艙門就快要關閉的前一刻，一個身穿白襯衣和藍色牛仔褲的女生提著行李進來，嘴上一直說著抱歉，引起了乘客們的注意。

女孩個高清瘦，隨意的盤著發，濃眉大眼，雖然戴著口罩也蓋不住好看的面頰。他看到了她，心里安定了些，直起腰板來。

從來都是如此，無論在哪，她都是那么耀眼的一個人。

她也看到了他，“誒，姜憲，你也坐這班飛機啊。”她驚喜地和他打了個招呼。

“是啊，你座位在后邊嗎？我和你換換吧。”他說著就要起身。

“不用不用，你坐在這就好。剛一個手術出了點狀況，還好趕上了。”她說著就向機深處大步走去，風風火火的。

他坐在原處，放松下來，極盡平靜。

雖然他知道，她可能剛剛經歷了什么生死大事，可她總是掩飾的很好，再抑郁再低沉也未曾在旁人面前漏過怯，她有極為深沉的掩藏情緒的能力，包括面對作為多年老友的自己。

聽到她放行李的聲音，又聽到她向空乘表達著謝意，在飛機燈光暗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她已經坐好，正看著手機。

她是王暄，是姜憲的初中和高中同學，也是他青春里濃墨重彩的一筆。

飛機起飛，逐漸映入眼簾的是霓虹閃爍的上海。他們雖然在同一座城市，卻日復一日忙碌著各自的事業，已經好久沒有聯絡過了。

彼時姜憲是五百強企業的高級工程師，年薪百萬，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夜晚加班是常態，是有多久沒有和這個世界好好對視了。

穿過云層，遠離城市，靠近星辰，飛翔到一片黑暗之中后，他和其他乘客一樣，閉上了眼睛，塵封許久的回憶便突如其來地涌上了心頭。

還記得中考結束后，一個學習組的十個人一起去了班長韓坤家。韓坤住在紅山鎮，韓坤父母在山上有一片西瓜地，他們在地里吃完自然裂開的西瓜，玩鬧著直到天黑。

那天的天氣出奇的好，整個夜空布滿了星星，他們躺在涼席子看星星聊未來，他曾看向15歲的她。

記得那時候她說，將來要去上海BJ這樣的大城市，看不一樣的星光。如今看來，離開青春期之后，多大的城市都填補不了心里的某種空缺，大城市里的月亮也沒有格外亮。

又想起高二暑假的某個夜晚，他和幾個朋友剛剛打完籃球往家走，晚風吹拂著少年額上的汗。說笑間恰好遇到了正推著自行車和同學討論著題目的她，那時她剛從學習班下課回來，遇到他便熱情地打著招呼。

其實是她一貫熱情而已，被其他不熟悉的男孩們誤解了，不斷打趣著姜憲，可他嘴上反駁著，心里卻樂開了花。他們走在她倆身后的不遠處，路燈下，是青春滾燙的痕跡。

還有大一的第一個圣誕節，濟南下了一場大雪，半夜十點多，剛從自習室出來沒走多遠的他就接到了她的電話。

電話里她祝他圣誕節快樂，和對方聊著最近發生的事情。即使那天很冷，可他十分熱切，回宿舍后把舍友挨個抱了個遍，祝福了每個人圣誕節快樂。

以前他從來不過什么洋節的，也不喜歡湊熱鬧，可從那以后總感覺圣誕節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這些場景離如今三旬的姜憲早就已經很遠很遠，平常里他也從未刻意回味過，可是一見到她，一觸碰到這樣足夠靜謐的深夜，那些曾經推動命運滾動的齒輪便又開始回旋。

機艙外變得越來越黑，飛到幾千米的云層之上，身邊的乘客漸漸進入睡眠狀態。他嘆口氣，默默等待著飛機落地的那一刻。

學會成熟，學會放手，學會從一段關系中漸行漸遠，是他人生的必修課。她從來都不屬于他，他們只是朋友。

靜靜守候著，做她的傾聽者，深陷其中過，無法自拔過，只是現在，似乎連想想的權利也不見了。徹底放下的那一刻，感覺百無禁忌。

機艙內驟然亮起，被廣播聲吵醒，姜憲起身回望，她也從睡夢中驚醒。原來一位乘客突發心梗，空乘正尋找著醫生。

“你那朋友是醫生吧。”姜憲鄰座的大叔沙啞著，“之前聽她說手術什么的。”

“對，她是一名很棒的醫生。”再次回頭看望去的時候，王暄已經小跑到了病患的位置，幾位空乘把他們圍在了一起。

不用誰提醒，她一定是當仁不讓的。他總說自己放下了，可還是無法避免設身處地的去為她著想，或者去想她會如何。

姜憲起身走過去，透過人群中的縫隙，看到她原本干凈利落的頭發，在一陣急救操作下發絲垂落。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場看她救人，真是驚心動魄。

所有人的心都懸著，幫不上什么忙，只能看著王暄全力以赴。

許久，病患恢復意識的時候，王暄已經筋疲力竭，她用衣袖擦擦汗。乘客們一起鼓掌，各種溢美之詞絡繹不絕，她被空乘給拉了起來。

事件很快，就好像那一晃而過的那幾年，倏爾遠離。

王暄抬眼看到了姜憲，莞爾一笑，他也回應著。乘客們在廣播的指揮中逐漸散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為剛剛的虛驚一場平復著心情。

她的光彩如此耀眼，在所有人都無能為力的時候，她有著非凡的魔力。

過年的時候姜憲回過家，他盡量不錯過和家人團聚的每一個重要時間。

但她不同，疫情最忙的時候正逢她退婚失戀，便主動請纓前往武漢，回來后又在醫院忙前忙后，她已經好幾年沒有回過家了，爸媽只能來上海每年與她短暫小聚。

多年來她的感情一直不順，可她又說不出哪里出了問題，最后就直接一心撲在了事業上。

他們下了飛機，王暄跟著姜憲坐上了一輛網約車。路上小雨逐漸朦朧，開著的車窗被關上，他望向遠處的眼神便不得已收回。

沒有像往常回家那么開心興奮，因為這次他們是為了數學老師李玉的葬禮而回，多年來他們一直和德藝雙馨的李老師保持密切聯系。

也是李老師，曾把他們倆在最開始的時候就拉到最近的位置上。我們無法預知某個瞬間的價值和意義，直到它成為回憶。

據說李玉老師也是突然心梗離世的，姜憲上午掛點電話的時候是泣不成聲的，一整日難掩痛苦，晚上便放下手頭的所有事情匆匆往回趕。

他沒有她那種在感情里切換自如的能力，他很感性，便由得自己傷心。

“沒想到這么巧，你應該聯系我的。”王暄開口。

“訂票的時候看到今天從上海到青島的就這一班飛機還有座了，我想著定是能遇到你。”這是專屬于他們之間的默契。

“李老師走得太突然了，要是當時我在現場就好了，當醫生最無助的就是看著最親的人離開卻無能為力。”

“今天上午我緩了好久，大腦一片空白。許久不見，再見竟是陰陽相隔，有時候想著，每天忙忙碌碌是為了什么。”

“人不都這樣，成家立業。”她淡淡問了一句，假裝不經意的。

“你最近怎么樣？有對象了嗎？”他問。

話出口，又當即后悔了，雖然她看起來大大咧咧毫不在乎，可這樣說，好像自己婚事已定像是在催促她的長輩，他心里原本是一點都不想給她煩惱的。

畢竟她經歷過背叛，在幸福的時刻跌落進山峰，雖然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老樣子，孤家寡人，也有好多人給我介紹，可我實在是疲于開始一段感情了。我覺得現在這種狀態挺好，忙忙碌碌也自由自在。”

她曾是多么陽光明媚的人，此刻臉上卻寫滿了疲倦，他一直不解，怎會有人肯負她這么好的人。

姜憲點點頭：“別委屈了自己。”

不再繼續追問下去，他不敢繼續設身處地去想象她的處境，否則他會責怪自己的決定。

他還是一向話少，如今更是找不到主題，兩人沒寒暄幾句，王暄就又睡了過去。

盡管努力克制，可每次瞥見她時，還是會想起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也會想到曾經的那個自己，是一種方覺美玉的遺憾，是一種回望沉淀后的珍惜。

愛一個人就會感到自卑，開始是這樣的，現在也是，他沒有任何勇氣從情感方面靠近她，滿足于做她的摯友。

回到各自的家里，迎接他們的是各自的長輩，就像很多年前一樣，交集、離散，日復一日，直到在不同的軌道上終歸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