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鞏固皇位,安定政局
- 盛唐之子:唐玄宗的成敗
- 閻守誠 吳宗國
- 4612字
- 2024-01-31 17:33:52
當玄宗君臨大唐王朝時,他面對的是一個既充滿希望、又困難重重的局面。
開元初,盡管遇到連年的天災,加之中宗以來,在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各方面都形成了一些嚴重的問題,有待解決。但在武則天近半個世紀的卓有成效的治理下,唐王朝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手工業(yè)、商業(yè)都有了巨大的發(fā)展。人口的增長是封建經(jīng)濟繁榮的明顯標志,據(jù)戶部統(tǒng)計,永徽三年(652),全國有380萬戶,到神龍元年武則天退位時已增至615萬戶,這期間,“平均每年增長百分之零點九一,在封建社會里,這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55]。直至開元初,社會經(jīng)濟仍然保持繼續(xù)發(fā)展的良好勢頭,為玄宗治理大唐形成了有利的客觀形勢。玄宗已經(jīng)掌握了唐王朝的最高權力,他具有運用權力的才能,又選擇了杰出的宰相姚崇作為助手,姚崇在“十事要說”中明確指出當時存在的問題和施政的方針。這樣,玄宗就具備了解決問題、克服困難、開創(chuàng)新局面的基本條件。
在政治上,玄宗當務之急是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使動蕩的局勢盡快地安定下來。從神龍元年正月到先天二年七月,只不過八年多的時間里,唐廷就發(fā)生了七次政變,換了四個皇帝。頻繁的政變和長期的動蕩,使宮廷上空彌漫著險惡的氣氛。玄宗從豐富的宮廷斗爭經(jīng)驗中懂得,對皇權的威脅和朝政的干擾,主要來自兩種勢力:一是皇親國戚,二是元老功臣。要想使皇位得以鞏固,權力得以行施,政局得以安定下來,就必須限制和防范這兩部分人的權力過分膨脹。
先說玄宗和宗室的關系:
玄宗兄弟六人,他排行第三,除最小的弟弟隋王隆悌早夭外,開元初都住京城。大哥宋王成器,為人“恭謹畏慎,未曾干議時政及與人交結,玄宗尤加信重之”[56]。二哥申王成義,“性弘裕,儀形瓌偉,喜于飲啖”[57]。兩個弟弟岐王(隆)范和薛王(隆)業(yè),都參加過誅滅太平之役。此外,邢王守禮為章懷太子李賢之子,高宗長孫,雖然“才識猥下”,卻也有特殊的名分。由于玄宗不是以嫡長子的身份繼位,而是“因功而立”,在重視宗法關系的時代,具有先天不足的缺陷,這就促使他尤其要注意處理和兄弟、堂兄弟的關系,采取了軟硬兼施、恩威并行的雙重原則,對他們既極表“友愛”,又在政治上嚴加限制。
一方面,玄宗努力加深兄弟之間的手足之情,《資治通鑒》中有生動的描述:
上素友愛,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為長枕大被,與兄弟同寢。諸王每旦朝于側門,退則相從宴飲,斗雞,擊球,或獵于近郊,游賞別墅,中使存問相望于道。上聽朝罷,多從諸王游,在禁中,拜跪如家人禮,飲食起居,相與同之。于殿中設五幄,與諸王更處其中。或講論賦詩,間以飲酒、博弈、游獵,或自執(zhí)絲竹;成器善笛,范善琵琶,與上更奏之。諸王或有疾,上為之終日不食,終夜不寢。業(yè)嘗疾,上方臨朝,須臾之間,使者十返。上親為業(yè)煮藥,回飆吹火,誤爇上須,左右驚救之。上曰:“但使王飲此藥而愈,須何足惜?”
(開元二年七月)宋王成器等請獻興慶坊宅為離宮;甲寅,制許之,始作興慶宮。仍各賜成器等宅,環(huán)于宮側,又于宮西南置樓,題其西曰“花萼相輝之樓”,南曰“勤政務本之樓”。上或登樓,聞王奏樂,則召升樓同宴,或幸其所居盡歡,賞賚優(yōu)渥。
玄宗對兄弟的友愛,不完全是出于策略、權術的故作姿態(tài)。玄宗兄弟從小被幽禁宮中,一同經(jīng)歷了艱難困苦,他們之間是有深厚情誼的。開元二十九年(741)宋王成器去世,玄宗深感悲痛,令右監(jiān)門大將軍高力士致手書于靈前,他寫道:“隆基白:一代兄弟,一朝存歿,家人之禮,是用申情,興言感思,悲涕交集。……遠自童幼,洎乎長成,出則同游,學則同業(yè),事均形影,無不相隨。”[58]手足深情,溢于言表。玄宗是個重感情的人,他即位之后,仍然繼續(xù)努力深化而不是淡化這種感情,賦予這種努力以新的意義。《開元天寶遺事》卷下《竹義》條記:“太液池岸,有竹數(shù)十叢,牙筍未嘗相離,密密如栽也。帝因與諸王閑步于竹間,帝謂諸王曰:‘人世父子兄弟,尚有離心離意,此竹宗本不相疏,人有懷貳心生離間之意,睹此可以為鑒。’諸勗王皆唯唯,帝呼為‘竹義’。”很明顯,玄宗加深手足之情,是為了消弭“懷貳心生離間之意”。
另一方面,玄宗對諸王的限制是極其嚴格的。他不給諸王任何權力,“專以聲色畜養(yǎng)娛樂之,不任以職事”。開元二年六月,玄宗命宋王成器兼岐州刺史,申王成義兼豳州刺史,邠王守禮兼虢州刺史。七月,又命岐王范兼絳州刺史,薛王業(yè)兼同州刺史。每季允許兩人入朝。諸王離京出任外州刺史是一種防范性的措施,避免了他們干預朝政或被人利用的可能。此議當出自姚崇。早在景云二年為維護隆基的太子地位,他就建議過出諸王為外州刺史,為太平所阻,未能實現(xiàn)。諸王任刺史,玄宗“令到官但領大綱,自余州務,皆委上佐主之,是后諸王為都護、都督、刺史并準此”。任刺史的諸王,徒有虛名,并無實權。
玄宗嚴厲禁止諸王與朝官來往,防止他們在朝中形成私人的政治勢力。開元元年,宰相張說因玄宗任命姚崇為相,生怕于己不利,秘密會見岐王范,希望引以為后援。此事被姚崇揭發(fā),他對玄宗說:“岐王,陛下愛弟,張說為輔臣,而密乘車入王家,恐為所誤,故憂之。”玄宗立即將張說貶為相州刺史,趕出京城。張說與玄宗的關系很深,“玄宗為太子,說與褚無量侍讀,尤見親禮”[59],算是玄宗的老師。在玄宗與太平斗爭時,張說堅定地支持玄宗,發(fā)動誅太平之役前夕,張說從東都洛陽派人獻上佩刀,勸玄宗當機立斷,及早動手。但玄宗一發(fā)現(xiàn)張說與岐王秘密往來,就給予嚴厲的處分,說明對這類問題的重視。
對于諸王與朝官來往的事件,玄宗則處分朝官重,一般不追究諸王的責任。岐王范“好學工書,雅愛文章之士,士無貴賤,皆盡禮接待”[60]。他與外人來往頻繁,發(fā)生的事件也較多。光祿卿、駙馬都尉裴虛己和岐王范游玩宴會,因私自挾有讖緯,被流放新州(今廣東新興),并令公主與之離婚。萬年縣尉劉庭琦、太祝張諤,多次和岐王范飲酒賦詩,劉庭琦因此被貶為雅州司戶,張諤貶為山茌丞。玄宗待岐王范友好親切,依然如故。他說:“我兄弟友愛天至,必無異意,祗是趨競之輩,強相托附耳。我終不以纖芥之故責及兄弟也。”[61]開元十三年玄宗生病時,薛王業(yè)妃弟內直郎韋賓與殿中監(jiān)皇甫恂私下議論玄宗的吉兇,被人告發(fā),玄宗令杖殺韋賓,左遷皇甫恂為錦州刺史。薛王業(yè)與其妃均惶懼待罪。玄宗下令召見他們,親下臺階拉著薛王業(yè)的手說:“吾若有心猜阻兄弟者,天地神明,所共咎罪。”[62]。在處理這類事件時,玄宗在嚴厲處分朝官的同時,始終堅持對兄弟們的信任,表現(xiàn)出處處都顧念手足之情,把懷柔與控制之間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這是玄宗作為政治家的高明之處。
玄宗對外戚的恃寵驕橫、仗勢欺人、胡作非為采取堅決打擊的態(tài)度,決不回護。岐王范的舅舅趙常奴橫行霸道,河南尹李朝隱說:“此不繩,不可為政。”[63]把他抓起來痛打一頓。玄宗知道后,非常贊賞李朝隱的做法。開元二年,薛王業(yè)的舅舅王仙童,侵暴百姓,為御史糾彈,薛王業(yè)出面為王仙童說情,玄宗下令復按此事。宰相姚崇、盧懷慎等復按后認為:王仙童罪狀明白,御史糾彈無誤,應依法懲處。玄宗同意。從此,外戚不敢放肆。皇后的妹夫、尚衣奉御長孫昕平時就與御史大夫李杰不和,開元四年正月,“昕與其妹夫楊仙玉于里巷伺杰而毆之。杰上表自訴曰:‘鬢膚見毀,雖則痛身,冠冕被陵,誠為辱國。’上大怒,命于朝堂杖殺,以謝百僚。仍以敕書慰杰曰:‘昕等朕之密戚,不能訓導,使陵犯衣冠,雖置以極刑,未足謝罪,卿宜以剛腸疾惡,勿以兇人介意。'”玄宗對這一系列案件的處理,尤其是對長孫昕毆打李杰一案的處理,是嚴肅而公正的。他殺掉了長孫昕,又下敕慰勉李杰,作自我批評。這樣不僅打擊了外戚的氣焰,有利于社會和朝廷的安定,也使宗室諸王不致與外戚結合成具有離心力的政治勢力。
再說玄宗和功臣的關系:
玄宗身邊有一批參加過誅韋、誅太平兩役的功臣,號稱“唐元功臣”。他們大多原來官品不高,都是四五品以下的中下級官員。如王毛仲、李宜德是玄宗家奴,劉幽求是縣尉,王琚是縣主簿,鐘紹京是苑總監(jiān),麻嗣宗、葛福順、陳玄禮、李仙鳧等則是諸衛(wèi)府兵中的折沖都尉和果毅都尉。隨著玄宗地位的變化,他們也都在一夜之間升遷為高級官員。他們本身的素質、能力都和職位不大相稱,驟然間身居要職,肩負重任,往往居功自傲,個人的欲望隨著權勢的增大一起膨脹,稍不如意,便心懷不滿。這部分人,如果不加限制,就會成為不安定的因素。
玄宗對功臣絕不姑息遷就。王琚是玄宗為太子時的密友,也是玄宗誅滅太平的主要謀士。先天二年七月,因功授銀青光祿大夫、戶部尚書,封趙國公,深受玄宗信任,常出入禁中,與聞大政,有“內宰相”之稱。十一月,有人對玄宗說:“王琚權譎縱橫之才,可與之定禍亂,難與之守承平。”玄宗覺得此話有理(或者,上言者原本就是迎合玄宗心意而言),馬上命王琚兼御史大夫,按行北面諸軍,把他派離京城。緊接著,十二月,誅滅太平后才任宰相的張說和劉幽求,同時被免職,張說是因為與姚崇不和,又私謁岐王范。劉幽求罷官,很可能是出自玄宗“難與之守承平”的想法。開元二年閏二月,有人狀告劉幽求、鐘紹京心懷不滿,口出怨言,玄宗將他兩人囚禁,由紫微省(中書省)按問。劉幽求不服,姚崇、盧懷慎、薛訥向玄宗進言:“幽求等皆功臣,乍就閑職,微有沮喪,人情或然。功業(yè)既大,榮寵亦深,一朝下獄,恐驚遠聽。”提出了處理功臣的對策,即功臣不受重用,必然心懷不滿。他們建有大功,官職爵位都很高,采取下獄治罪的辦法,社會影響不好。玄宗接受這一建議,貶劉幽求為陸州刺史,鐘紹京為梁州刺史,王琚為澤州刺史。
太常卿姜皎,在玄宗為臨淄王時,就已悉心投靠,后來又參與了誅殺太平之役。玄宗即位后,授銀青光祿大夫,工部尚書,封楚國公。“寵遇群臣莫及,常出入臥內,與后妃連榻宴飲,賞賜不可勝紀。”其弟姜晦也因之而任吏部侍郎。開元五年(717),宋璟向玄宗進言,認為姜皎兄弟權寵太盛,令人不安。七月,玄宗下制:“西漢諸將,以權貴不全,南陽故人,以優(yōu)閑自保。皎宜放歸田園,散官、勛、封皆如故。”以愛護他為理由,解除了他的職務。
王毛仲等北門禁軍中的有功將領,開元十八年也進行了處理。誅滅太平后,王毛仲因功授輔國大將軍、左武衛(wèi)大將軍、檢校內外閑廄兼知監(jiān)牧使,封霍國公。毛仲養(yǎng)馬事業(yè)干得很出色,為人“奉公正直,不避權貴”,在兩營萬騎功臣中威望很高,頗有勢力,又和葛福順結為兒女親家,李守德、唐地文等都很依附于他。玄宗一直對毛仲恩寵有加。王毛仲遂氣焰大盛,與玄宗寵信的宦官高力士、楊思朂等矛盾甚深。毛仲“視宦官貴近者若無人,其卑品者小忤意,輒詈辱如僮仆”。宦官們也常在玄宗面前說王毛仲的壞話。開元十八年(730),王毛仲想當兵部尚書的要求沒有滿足,怏快不樂,見于詞色。高力士等宦官趁機進言:“北門奴官太盛,豪者皆一心,不除之,必起大患。”[64]不久,毛仲向太原軍器監(jiān)索要甲仗,太原少尹嚴挺之上奏玄宗,玄宗擔心他們謀叛,決心將王毛仲及其勢力除掉。玄宗謹慎地避開了索要甲仗一事,而以“不忠怨望”為由,貶毛仲為瀼州別駕。禁軍將領葛福順、盧龍子、唐地文、李守德、王景耀、高廣濟等同時被貶為遠州別駕,毛仲四子皆貶遠州參軍,一齊被趕出京城。毛仲行至永州(今湖南零陵),追賜死。
王毛仲的處理要比劉幽求、姜皎等人要晚,背景也更復雜。王毛仲除以功臣自傲外,還涉及他在北門禁軍中的活動以及和宦官之間的矛盾。玄宗在處理和功臣的關系時,一旦發(fā)現(xiàn)他們權勢太盛,便立即予以削奪。他采取的方式較為溫和,一般不下獄治罪,更不殺頭,只是降職貶逐,令其離開京城。這樣處理,體現(xiàn)了玄宗對功臣還有一定感情,也有利于政局的安定。只有王毛仲被賜死,是和謀叛之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