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晤士河裹挾著深秋的寒意,嗚咽著流過倫敦塔橋陰沉的倒影。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將議會大廈哥特式的尖頂籠罩在一片冰冷的濕霧里。往日里喧囂的艦隊街,此刻只回蕩著報童嘶啞變調(diào)的尖嘯,像鈍刀子割過緊繃的神經(jīng):
“號外!號外!遠東慘敗!皇家海軍折戟杭州灣!”
“號外!‘復仇女神號’重創(chuàng)!達爾林普爾少將重傷!”
“帝國雄獅被東方睡獅咬傷!恥辱!莫大的恥辱!”
印著巨大黑體標題和模糊戰(zhàn)場速寫的報紙,如同瘟疫的傳單,瞬間被面色慘白、行色匆匆的路人搶購一空。油墨未干的紙張在潮濕的空氣中迅速變得軟塌塌、沉甸甸,一如整個倫敦此刻的心情。一種混雜著震驚、茫然、屈辱和前所未有恐慌的情緒,如同泰晤士河底的淤泥,在城市的心臟里翻涌、發(fā)酵。
白金漢宮深重的天鵝絨帷幔后,維多利亞女王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一份來自遠東的加急戰(zhàn)報。羊皮紙在她手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女王陛下的臉上失去了往日的雍容與篤定,只剩下一種近乎石化的僵硬。壁爐里跳躍的火焰,在她深陷的眼窩里投下?lián)u曳不定的陰影。
“兩艘戰(zhàn)列艦…四艘巡洋艦…五艘運輸船…超過三千名英勇的士兵和水手…”她低沉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達爾林普爾說…他們遭遇了魔鬼的武器…從天而降的雷霆…還有…還有那些駕駛著鋼鐵棺材、如同殉道者般撞向螺旋槳的東方少年…”她猛地抬起頭,灰藍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垂手肅立在陰影里的首相威廉·格萊斯頓和外交大臣克勞福德伯爵,“告訴我,先生們,帝國在遠東的太陽,真的…落下了嗎?”最后幾個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威斯敏斯特宮,下議院。往日里衣冠楚楚、唇槍舌劍的議員們,此刻如同炸了窩的馬蜂。反對黨領(lǐng)袖本杰明·迪斯雷利,這位以雄辯和刻薄著稱的政治家,猛地從座位上彈起,手中的象牙手杖狠狠敲打著堅硬的地板,發(fā)出刺耳的“篤篤”聲,試圖壓下滿場的喧囂。
“恥辱!這是自特拉法爾加海戰(zhàn)以來,皇家海軍從未遭受過的奇恥大辱!”迪斯雷利的聲音因激憤而尖利,回蕩在穹頂之下,“格萊斯頓內(nèi)閣的綏靖政策和對清國實力的嚴重誤判,導致了這場災難!他們將帝國的榮耀和子弟兵的鮮血,白白灑在了那片遙遠的泥灘上!我們要求!立刻!馬上!進行最徹底的調(diào)查!內(nèi)閣必須為此負責!”
格萊斯頓首相緩緩站起,這位以穩(wěn)健著稱的自由黨領(lǐng)袖,此刻臉上也籠罩著濃重的陰霾。他試圖用他一貫的理性語調(diào)安撫沸騰的議院:“先生們,請冷靜!達爾林普爾少將的報告尚未完全抵達,前線的細節(jié)需要核實。這是一場遭遇戰(zhàn),一次措手不及的挫敗,絕非帝國的失敗!清國人使用了我們未曾預料的新式武器和…一種極其野蠻的自殺式攻擊…”
“自殺式攻擊?”一個后排的激進派議員粗暴地打斷了他,聲音里充滿了嘲諷和憤怒,“所以,我們引以為傲的鐵甲艦,是被一群不要命的東方少年用命換掉的?首相先生,這是在為海軍的無能找借口!還是在為內(nèi)閣的失策開脫?”
“我們必須反擊!用十倍的炮火洗刷恥辱!”一個穿著筆挺海軍將官服的老勛爵揮舞著拳頭咆哮,他胸前掛滿了克里米亞戰(zhàn)爭和殖民征服的勛章,此刻卻顯得格外刺眼。
“不能再打了!那是無底洞!帝國的財富和年輕人的血,不該這樣無謂地流淌!”另一個聲音帶著疲憊和悲憫響起,來自一位來自工業(yè)城市、代表工人階層利益的議員,“看看報紙上的照片!看看那些漂在海上的尸體!為了什么?為了東印度公司的茶葉和鴉片利潤嗎?和平!我們需要和平談判!”
“懦夫!你這是向野蠻人低頭!”立刻有人厲聲駁斥。
“是清醒!先生!是看清了對手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咆哮、指責、哀嘆、主戰(zhàn)與主和的激烈交鋒,在古老的議事廳里激烈碰撞,幾乎要將穹頂掀翻。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雪茄煙霧和唾沫星子,昔日帝國心臟的威嚴與秩序,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面前,顯得如此脆弱。
海軍部大樓深處,一間懸掛著巨大遠東海圖的作戰(zhàn)室內(nèi),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墻壁上,代表皇家海軍艦隊的藍色小旗,在杭州灣的位置被粗暴地拔掉了幾面,留下刺眼的空白。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和焦慮汗水混合的刺鼻氣味。
海軍大臣約翰·費舍爾上將,這位素以鐵腕和革新著稱的海軍靈魂人物,背對著眾人,久久凝視著地圖上那片被紅筆重重圈出的海灣。他寬闊的肩膀繃得死緊,仿佛承受著無形的千鈞重壓。最終,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是刀刻般的冷硬線條,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睛里,翻涌著巨艦沉沒般的驚濤駭浪。
“先生們,”費舍爾的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斬斷鋼鐵般的決絕,“收起你們無用的憤怒和恐懼。達爾林普爾的報告細節(jié)已經(jīng)確認。”他拿起桌上一份厚厚的文件,手指重重戳在幾行字上,“‘雷公炮’——他們稱之為雷公炮!射程和威力遠超我們現(xiàn)有的岸防炮!還有那些…‘水底雷艇’…自殺式的撞擊…以及登陸場下埋藏的、極其惡毒的地雷陣…”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在場的將軍和參謀們,那眼神里有震驚,有挫敗,更有一種被徹底激起的、近乎兇殘的征服欲:“這個國家,這個我們曾經(jīng)以為只需幾艘炮艦就能讓其屈膝的國家,正在用鋼鐵、火藥和…他們年輕一代難以置信的瘋狂勇氣,向我們宣告:他們醒了!”
費舍爾重重一拳砸在巨大的橡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黃銅地球儀嗡嗡作響:“但這絕不是帝國的終點!恰恰相反,這是我們徹底認識對手、重整旗鼓的起點!恥辱,必須用加倍的勝利洗刷!‘復仇女神號’的仇,必須用整個清國艦隊的覆滅來報償!然而…”
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變得更加冷酷和算計:“在遠東,我們暫時失去了絕對的海權(quán)優(yōu)勢。達爾林普爾用血的教訓告訴我們,在對方預設的戰(zhàn)場,靠近其堅固要塞和那些…瘋子般的防御手段下,強攻是愚蠢的。我們需要時間!時間調(diào)集新的、更強大的艦隊!時間研究破解他們那些‘魔鬼武器’的方法!時間重新制定一個萬無一失的征服計劃!”
他銳利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外交大臣克勞福德伯爵身上。這位老牌外交家,有著狐貍般狡黠的眼睛和保養(yǎng)得宜的雙手,此刻正用一方絲質(zhì)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金絲眼鏡片。
“所以,克勞福德閣下,”費舍爾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你的任務來了。我們需要一道‘和平’的煙霧,一道足夠厚實、足夠迷惑人的煙霧,為我們贏得寶貴的時間。讓清國人…尤其是他們那位據(jù)說此刻正在富庶江南流連忘返的皇帝,放松警惕。”
克勞福德伯爵緩緩戴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閃爍著老練而冰冷的光芒,嘴角勾起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勝券在握的微笑:“如您所愿,上將閣下。帝國需要時間舔舐傷口、磨礪爪牙,而和平的假象,正是麻痹獵物最甜美的毒藥。一個規(guī)格足夠高、姿態(tài)足夠謙卑、帶著豐厚‘誠意’的談判代表團,很快就會揚帆起航,前往清國的海岸。他們將帶去女王的‘問候’和‘和平的橄欖枝’…”
他的聲音輕柔而危險:“當然,代表團里…需要幾位目光銳利、頭腦清醒的‘觀察員’。他們的眼睛,會比任何間諜都更合法、更清晰地丈量清國海岸的每一寸水域,記錄下每一座炮臺的方位,評估他們那些‘雷公’和‘水底蛟龍’的虛實。當?shù)蹏呐炾犜俅渭Y(jié),以雷霆之勢重返遠東時,我們需要的所有情報,都將成為埋葬大清海防的精確坐標。”他微微頷首,姿態(tài)優(yōu)雅得像在談論一場下午茶會,“這,才是真正的‘和平使命’。”
與此同時,萬里之外,江南的深秋卻是一番迥異的景象。太湖之濱,一座名為“靜宜園”的皇家行宮,沐浴在溫潤的夕陽余暉中。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地倒映在平靜如鏡的湖面上,金桂的甜香彌漫在空氣里,絲竹管弦之聲若有若無地飄蕩,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圖景。
皇帝正斜倚在臨湖水榭的軟榻上,微閉著眼,手指隨著亭外歌伎婉轉(zhuǎn)的昆腔水磨調(diào)《牡丹亭》輕輕叩擊著紫檀木的扶手。湖面吹來的風帶著水汽和桂香,熏人欲醉。一名小太監(jiān)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剝著晶瑩剔透的太湖白蝦。
突然,一陣急促而刻意壓低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閑適。首席軍機大臣恭親王奕訢,這位素來以沉穩(wěn)著稱的皇叔,此刻卻腳步匆匆,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難以置信的巨大激動和如釋重負的潮紅,幾乎是闖進了水榭。他甚至來不及行全禮,雙手高高捧起一份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皺的六百里加急軍報,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皇上!皇上!大捷!杭州灣大捷啊!”
絲竹聲戛然而止。歌伎們惶恐地停下。皇帝叩擊扶手的手指猛地頓住,倏然睜開眼,慵懶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電,直直射向奕訢手中那份不同尋常的軍報。
“念!”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驅(qū)散了水榭里所有的靡靡之音。
奕訢深吸一口氣,展開軍報,用盡可能平穩(wěn)卻依然難掩激越的語調(diào),高聲宣讀:
“臣多隆阿、蘇和泰跪奏:仰賴皇上天威,將士用命,于杭州灣痛擊英夷犯境之師!激戰(zhàn)兩晝夜,擊沉英夷鐵甲戰(zhàn)船兩艘、巡洋艦三艘、火輪運輸船五艘!焚毀、重創(chuàng)其艦船無算!斃傷俘獲英夷及附逆之印、廓兵卒逾四千!其酋首達爾林普爾所乘之‘復仇女神號’巨艦,亦被我水師…新銳雷艇拼死重創(chuàng),幾近癱瘓!敵登陸之眾,遭我預設地雷陣及步軍內(nèi)外夾擊,潰不成軍,狼狽遁逃入海!英夷艦隊殘部,已倉皇遠飏!杭州灣門戶,現(xiàn)已肅清!此役,京師海運大學堂海軍科學員,駕駛新式雷艇,勇猛無畏,直沖敵艦,尤以學員鄧世昌,臨危高呼‘撞沉吉野’(注:此乃英艦譯名),壯烈殉國,其行感天動地…所部雷艇雖盡沒,然重創(chuàng)敵酋旗艦,厥功至偉!…”
隨著奕訢鏗鏘有力的宣讀,水榭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夕陽的金輝透過雕花窗欞,落在皇帝的臉上。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抓住了軟榻的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那份長久以來積壓的屈辱、焦慮、隱忍,在這一刻,如同被堤壩阻攔了太久的洪流,終于找到了宣泄的閘口!一種滾燙的、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激越和狂喜,在他眼中轟然炸開!
“好!好!好!”皇帝猛地站起身,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在寂靜的水榭中如同驚雷滾動。他一把奪過奕訢手中的軍報,貪婪地掃視著上面的每一個字,仿佛要確認這不是一場虛幻的夢境。“天佑大清!祖宗庇佑!多隆阿、蘇和泰,真乃國之干城!還有那些學堂的孩子們…”他的目光落在鄧世昌的名字和“撞沉吉野”那觸目驚心的四個字上,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痛與激賞,“…壯哉!烈哉!此真我大清之魂!”
皇帝猛地抬頭,眼中燃燒著大勝后的萬丈豪情與痛定思痛的決絕:“傳旨!以八百里加急,明發(fā)天下!昭告此空前之大捷!以振我民心,懾彼夷膽!著軍機處、吏部、兵部即刻合議,從優(yōu)議敘所有有功將士!陣亡者,加倍撫恤!尤以多隆阿、蘇和泰及京師海運大學堂殉國、立功學員為最!朕要重重的賞!讓天下人看看,為朕盡忠,為國立功者,是何等榮光!”
皇帝的諭旨如同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在龐大的帝國官僚機器中激起滔天巨浪。紫禁城軍機處的值房里,燈火徹夜通明。堆積如山的功勞簿、陣亡名錄、保舉奏折在幾位紅頂子的重臣手中飛速傳遞、激烈爭論。空氣中彌漫著墨香、汗味和濃烈的煙草氣息。
“多隆阿,此役統(tǒng)帥,統(tǒng)籌全局,當居首功!加太子太保銜,賞穿黃馬褂,賜御用寶石頂戴,賞雙眼花翎!”一位老軍機斬釘截鐵地拍板。
“蘇和泰!率生力軍關(guān)鍵時刻反擊,穩(wěn)固灘頭,厥功甚偉!擢升浙江提督!賞穿黃馬褂,賜巴圖魯勇號!”
“巴圖魯,守灘頭,力戰(zhàn)負傷,忠勇可嘉!擢總兵,實授定海鎮(zhèn)總兵官!”
“炮營管帶,指揮‘雷公’重創(chuàng)敵艦,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