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夾雜著破碎的管道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將鄧世昌那單薄的身體徹底吞沒!那聲最后的怒吼戛然而止!只有冰冷的海水瘋狂涌入的咆哮,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
“世昌——!!!”陳景堂目眥欲裂,發出野獸般的悲號!他眼睜睜看著那道年輕的身影,連同那聲燃燒著所有熱血和生命的吶喊,被冰冷無情的海水瞬間吞噬!巨大的悲痛和憤怒如同巖漿,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一股從未有過的、毀滅一切的暴戾殺意,瞬間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紅毛鬼!老子跟你拼了!”陳景堂的雙眼瞬間赤紅如血,所有的恐懼、猶豫、計算,在這一刻被鄧世昌用生命點燃的滔天怒火燒成了灰燼!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狂獅,猛地轉身,不再看那吞噬了兄弟的冰冷海水,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撲向唯一還能工作的傳聲筒!聲音因極致的仇恨和瘋狂而徹底撕裂變形:
“輪機!林泰曾!聽我命令!全速!全速!目標——艦艉螺旋槳!撞過去!撞沉它!給世昌報仇!!!”
這亡命的指令,如同地獄的號角,穿透了輪機艙厚重的隔板和瘋狂涌入的海水噪音,狠狠砸在林泰曾的耳膜上!他正和兩個輪機兵一起,用身體死死頂住被巨大水壓沖擊得咯咯作響的輪機艙水密門,冰冷的海水已經沒過了他們的腰部。陳景堂那瘋狂到極致的命令傳來,林泰曾渾身劇震!透過厚厚鏡片,他看到了輪機壓力表盤上那早已越過極限紅線的指針,看到了主蒸汽管道上因巨大應力而出現的細微裂紋,看到了輪機兵們臉上混雜著恐懼和絕望的蒼白……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鄧世昌那張總是帶著無畏笑容的年輕臉龐,和他最后那聲撕裂長空的“撞沉吉野”,無比清晰地閃現在林泰曾的腦海中!
“媽的!干了!”林泰曾猛地一咬牙,眼中最后一絲技術士官的理智也被這悲憤的烈焰徹底燒融!他猛地推開身邊一個試圖勸阻他的輪機兵,整個人如同炮彈般撲向那臺還在發出垂死咆哮的巨大蒸汽輪機!沾滿油污的手,用盡平生力氣,狠狠扳下了那個標識著“超載極限”的紅色閥門手柄!
嗚——轟!!!
一聲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更加狂暴的蒸汽怒吼聲,瞬間壓過了輪機艙內所有的噪音!整臺巨大的蒸汽輪機如同被注入了魔鬼的力量,劇烈地顫抖著,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粗大的活塞連桿瘋狂地往復沖擊,速度飆升到了極限!透過儀表盤上的厚厚玻璃,可以看到內部壓力指針如同脫韁的野馬,猛地沖向了表盤的最頂端刻度之外!粗大的主蒸汽管道上,一道細微的裂紋瞬間擴大,發出“嗤嗤”的恐怖尖嘯,灼熱的高壓蒸汽如同毒蛇般噴射而出!
“潛蛟一號”殘破不堪、正在急速下沉的艇身,在這股被強行催逼出來的、最后也是最狂暴的推力下,猛地向前一竄!如同瀕死毒蛇的最后一噬,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燃燒著最后的生命力,朝著“復仇女神號”那還在瘋狂攪動海水、如同巨大絞肉機般的螺旋槳,一頭撞了過去!
“他們瘋了!上帝啊!他們瘋了!”復仇女神號”艦艉甲板上,一個親眼目睹了全過程的英軍水兵發出了非人的尖叫!他驚恐地看著那艘拖著濃煙烈火、船艏幾乎完全破碎、卻如同燃燒的彗星般再度加速撞來的小艇!
轟——咔嚓嚓!!!
又是一陣令人靈魂出竅的、更加恐怖的金屬碰撞、切割、破碎的巨響!
“潛蛟一號”燃燒的殘骸,如同撲火的飛蛾,狠狠地、義無反顧地撞入了“復仇女神號”那高速旋轉的螺旋槳漩渦之中!這一次的撞擊,比上一次更加猛烈,更加致命!巨大的動能和旋轉的槳葉,瞬間將這艘小小的鋼鐵之舟徹底撕裂、絞碎!
然而,在它粉身碎骨的瞬間,它那殘存的、扭曲變形的龍骨,也如同一根巨大的、燒紅的鐵釬,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地卡入了“復仇女神號”右舷內側那相對脆弱的傳動軸系之中!
“嘎吱——哐啷——!!!”
一陣令人牙酸到極點的、仿佛巨獸骨骼被生生折斷的恐怖巨響,從“復仇女神號”龐大的艦體內部深處傳來!整艘戰艦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喉嚨,猛地一滯!艦艉劇烈的震動讓所有站立的人都如同喝醉了酒般東倒西歪!那高速旋轉、攪碎了一艘雷艇的巨大螺旋槳,發出了幾聲刺耳欲聾的金屬摩擦和斷裂的巨響后,轉速驟降,最終在一陣劇烈的顫抖和火花四濺中,徹底停止了轉動!
“報告!右舷傳動軸…傳動軸斷裂!螺旋槳…卡死!輪機艙嚴重受損!大量進水!”傳聲筒里傳來輪機長絕望到崩潰的嘶喊。
達爾林普爾少將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踉蹌一步,死死抓住艦橋的欄桿才沒有摔倒。他臉色死灰,看著艦艉下方那片漂浮著濃煙、火焰、油污和無數鋼鐵殘骸的海面,那片吞噬了他一艘寶貴雷艇、卻也重創了他旗艦動力的死亡漩渦,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失去了速度!在這片遍布水雷、隨時可能被“雷公”鎖定的死亡海域里,失去速度和機動性,意味著什么?!
“完了……”一個聲音在他心底絕望地呻吟。
就在“復仇女神號”艦艉遭受致命撞擊、陷入癱瘓的同一時刻,灘頭西側那片被英印聯軍勉強占據、還飄著米字旗的狹窄登陸場,驟然化作了新的煉獄!
轟!轟!轟!轟——!!!
一連串沉悶而巨大的爆炸,毫無征兆地從登陸場縱深地帶的地下猛烈爆發!巨大的火球裹挾著泥土、沙石、破碎的肢體和武器殘骸,沖天而起!這不是艦炮,而是預先埋設的、用火藥桶和碎石鐵釘制成的“地雷陣”!巨大的沖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剛剛喘息未定的英印聯軍士兵身上!剛剛構筑起來的簡易沙袋工事瞬間被掀飛,殘肢斷臂混合著泥土被拋灑向空中!驚恐的慘叫和絕望的哀嚎瞬間取代了短暫的喘息!
爆炸的硝煙尚未散盡,灘頭后方那片被炮火犁得面目全非的焦土上,驟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無數頭裹紅巾、手持大刀長矛的彪悍身影,如同從地獄里涌出的紅色狂潮,踏著彌漫的硝煙和熊熊燃燒的火焰,向著陷入混亂的登陸場猛撲過來!正是蘇和泰親自率領的、養精蓄銳已久的生力軍!他們手中的新式快槍噴射出密集而致命的彈雨,如同無形的鐮刀,狠狠收割著暴露在爆炸和混亂中的生命!
“為了死去的弟兄!殺紅毛鬼啊——!”蘇和泰一馬當先,手中快槍連連點射,怒吼聲壓過了爆炸和槍聲!
灘頭陣地上,原本被壓縮在第二道防線苦苦支撐的巴圖魯和他手下那些傷痕累累、幾乎絕望的殘兵,看到這突如其來的猛烈反擊,看到那熟悉的紅巾洪流,胸中早已熄滅的火焰瞬間被重新點燃!
“援兵到了!蘇大人來了!弟兄們!殺出去!把紅毛鬼趕下海喂王八!”巴圖魯拖著受傷的左臂,揮舞著卷刃的腰刀,發出野獸般的咆哮,第一個躍出了掩體!
“殺啊——!”絕境逢生的狂喜和壓抑已久的仇恨,瞬間化作山崩海嘯般的怒吼!這些剛剛還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士兵,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如同受傷的狼群,迎著混亂的敵人反撲了上去!與蘇和泰的生力軍形成內外夾擊之勢!
剛剛遭受地雷重創、立足未穩的英印聯軍,在這突如其來的、兇猛到極點的雙重打擊下,瞬間崩潰了!錫克士兵和廓爾喀雇傭兵再如何悍勇,也無法抵擋這排山倒海般的沖擊和精準的彈雨!督戰的英國軍官聲嘶力竭地吼叫、咒罵,甚至開槍擊斃了幾個轉身逃跑的士兵,但根本無法阻止這雪崩般的潰敗!士兵們驚恐地尖叫著,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互相踐踏,丟盔棄甲,不顧一切地向著登陸艇停泊的淺水區亡命奔逃!剛剛插上沒多久、象征著一絲勝利希望的米字旗,被慌亂奔逃的士兵撞倒,瞬間淹沒在無數倉皇潰退的軍靴之下。
海面上,失去了旗艦“復仇女神號”有效指揮和火力支援(其癱瘓的艦艉使其炮塔難以轉向有效射界),又目睹了灘頭登陸部隊的慘烈潰敗,殘存的英軍艦只斗志大挫。它們再也顧不上與“雷公”炮群進行那傷亡慘重的炮戰,紛紛開始掉轉船頭,冒著稀疏但依舊致命的炮火,倉惶地向外海撤退。幾艘相對完好的巡洋艦甚至冒險靠近灘頭,用舷炮猛烈轟擊追擊的清軍,試圖掩護那些如同下餃子般拼命爬上登陸艇、甚至直接跳海游泳的潰兵撤離。海面上,漂浮的尸體和掙扎的落水者比之前更多了。
多隆阿依舊站在他那處高地的瞭望點,炮火的閃光在他布滿風霜和血污的臉上明滅不定。他手中的望遠鏡緩緩移動,掃過海面上正在狼狽撤退的英軍艦影,掃過灘頭那片正在被清軍重新奪回、遍地尸骸狼藉的登陸場,掃過遠處山坡上仍在不時發出怒吼的“雷公”炮位騰起的煙柱……
最后,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片漂浮著濃煙、油污、火焰和無數鋼鐵碎片的海域——那是“潛蛟一號”最后消失的地方。燃燒的油污在波浪間流淌,形成一片片詭異而刺目的暗紅色浮光,如同凝固的鮮血,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慘烈搏殺。
一名親兵匆匆奔上瞭望點,來到多隆阿身后,單膝跪地,雙手托著一件被海水浸透、沾滿油污和暗紅血漬的布片。布片是深藍色的,依稀還能辨認出上面用銀線繡著的、屬于京師海運大學堂海軍科的徽記——一艘揚帆破浪的帆船。徽記被撕裂了一半,邊緣焦黑卷曲。
“大帥…這是…從水里漂上來的…撈到的時候,還…還攥在一個兄弟手里…”親兵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多隆阿的身體似乎微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他沒有回頭,只是緩緩抬起手,接過了那塊冰冷、沉重、浸透了年輕生命和滾燙熱血的徽記殘片。粗糙的手指,在那撕裂的帆船圖案和焦黑的邊緣上,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摩挲而過。
海風嗚咽著掠過燃燒的戰場,卷起硝煙和血腥,也卷動著多隆阿花白的鬢發。他依舊挺立如標槍,只是握著那枚破碎徽記的手,指節捏得發白,微微顫抖著。那雙閱盡滄桑、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極其復雜的光芒——有慘勝后的如釋重負,有對巨大犧牲的沉痛,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明悟。
他望著海灣里那片燃燒的浮油,仿佛穿透了濃煙和火光,看到了那艘小小的、燃燒著沖向巨艦螺旋槳的雷艇殘骸,看到了那個名叫鄧世昌的少年最后決絕的眼神,聽到了那聲穿透爆炸轟鳴的“撞沉吉野”……
原來如此……
多隆阿緩緩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死亡氣息的空氣,再緩緩吐出。當他重新睜開眼時,所有的情緒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種沉淀到骨子里的、如同深海玄冰般的冷硬。他猛地轉身,將手中那枚染血的學員徽記殘片,狠狠拍在了旁邊粗糙的木制指揮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傳令!”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金石之音,清晰地穿透了戰場上的喧囂,砸進身后每一個軍官的耳中,“收攏各部,清點傷亡,鞏固陣地!炮營,‘雷公’炮位,給老子盯死了海面!紅毛鬼的船,敢再靠近一步,給老子往死里轟!”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眾人,最后落在那片依舊燃燒著油污的海面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海權……不在船堅炮利……在敢死之心!告訴活著的……告訴那些學堂的崽子們……”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
“——此仇必報!血債,必以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