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的龍涎香,壓不住那股從六百里加急奏匣中逸散出的、混合著硝煙與血腥的鐵銹味。那份來自東南的、沾染著潮州府衙焦土氣息的奏折,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年輕皇帝錦凌的掌心。
他端坐御座,脊背挺得筆直,如同繃緊的弓弦。殿內死寂,唯有他指節捏在奏折硬殼封面上發出的輕微“咔噠”聲,以及自己血液沖擊耳膜的轟鳴。潘世恩、祁寯藻侍立階下,垂首屏息,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連大氣都不敢喘。那份奏折里的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鋼針,刺穿著帝國最高權力中樞的神經末梢。
錦凌的目光,死死釘在多隆阿最后那行力透紙背、用朱砂寫就的泣血批注上:
“…此等通敵賣國之鐵證,字字句句,皆指向朝中巨蠹!…東南糜爛,海疆不靖,英夷猖獗,根由不在外寇之強,而在廟堂之高,有碩鼠竊國,暗通款曲,資敵以糧秣軍情,陷王師于死地!此獠不除,國無寧日!…”
“巨蠹…碩鼠…”錦凌的聲音極低,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冰碴,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冰冷的回響。他猛地抬眼,那目光不再是帝王的深沉,而是燃著地獄業火的利劍,直刺階下兩位重臣:“穆彰阿!”
潘世恩與祁寯藻渾身一顫,噗通跪倒:“陛下息怒!”
“息怒?”錦凌猛地將奏折連同夾在其中的密信、水文圖、通敵文書狠狠摔在御案上!“嘩啦”一聲巨響,紙頁飛散!“看看!睜大眼睛給朕看清楚!朕的東南海疆!朕的子民!朕的新軍!正在被誰出賣!正在被誰的血染紅!烏石坳!新軍炮營!那是朕的種子!朕的心血!竟被里應外合,伏擊重創!王振標差點折在那里!”他指著那張蓋著英軍藍色雙獅船錨徽記的文書,“這就是你們口中的‘些許?;肌??!這就是穆中堂‘盡心竭力’督辦的海防?!”
潘世恩老淚縱橫,伏地泣道:“老臣…老臣萬死!識人不明!竟使國蠹竊據高位,禍國殃民至此!陛下!此獠不除,天理難容!”
祁寯藻須發皆張,聲音嘶?。骸氨菹拢¤F證如山!穆彰阿通敵賣國,罪不容誅!請陛下即刻下旨,鎖拿問罪,明正典刑!”
“問罪?”錦凌眼中怒火翻騰,卻又被一股更深沉的冰寒壓下。他緩緩坐回龍椅,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紫檀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如同催命的鼓點?!澳轮刑茫瑯浯蟾睿T生故吏遍天下。此刻動他?打草驚蛇!他只需斷尾求生,甚至反咬一口,污蔑多隆阿構陷大臣,勾結亂民!東南前線頃刻大亂!英夷虎視眈眈,正等著這個口子!”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都帶著血腥味:“三個月肅清海氛!這是朕的金口玉言!是懸在朕頭頂的利劍!東南不能亂!前線更不能亂!”他的目光掃過階下跪伏的二人,聲音陡然變得幽深莫測:“潘卿,祁卿?!?
“臣在!”
“朕記得,云貴川三地,歷年積欠錢糧賦稅甚巨?”錦凌的聲音平淡,仿佛在閑話家常。
潘、祁二人一愣,旋即眼中精光爆閃,瞬間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回陛下!正是!”潘世恩立刻接口,“尤以四川鹽稅、云南銅課、貴州土司貢賦積欠為最!累年下來,數額驚人!東南戰事吃緊,國庫空虛,內帑亦已告急!催繳積欠,刻不容緩!”
“嗯?!卞\凌微微頷首,手指在御案上劃過一個無形的名單,“穆中堂久掌戶部、吏部,于錢糧吏治最為精熟。其門下干員,如戶部侍郎錢德明、吏部郎中孫啟泰、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炳坤…皆是精于理財、通曉地方、雷厲風行之人。眼下國難當頭,正需此等干才為國分憂!”
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著內閣即刻擬旨!擢升錢德明為四川布政使,孫啟泰為云南按察使,周炳坤為貴州學政!即日離京赴任!責其專司催繳積欠錢糧賦稅!限三月之內,務必解送半數入京,以充東南軍餉!若有延誤,軍法從事!”
祁寯藻心頭劇震。四川布政使、云南按察使、貴州學政!品級看似提升,實則是將其核心黨羽遠遠踢出了權力中樞!四川鹽政水深似海,云南銅課牽扯土司,貴州更是窮山惡水!催繳積欠?這分明是送進龍潭虎穴,是明升暗降的絕戶計!皇帝這是要不動聲色地剪除穆黨的羽翼!
“陛下圣明!”潘世恩與祁寯藻齊聲應道,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此乃人盡其才,為國解憂!”
“還有,”錦凌的目光掃過那份奏折,“海運衙門那幾個穆彰阿舉薦的郎中、主事,也一并外放!去兩江、湖廣,督辦漕糧改海運輸宜!告訴他們,前線將士等著米下鍋!一粒米都不能少!”
一道道“升遷”的旨意,如同無聲的驚雷,在次日清晨的朝會上炸開。被點到名字的穆黨要員,臉色瞬間變得精彩紛呈。錢德明那張保養得宜的胖臉先是愕然,旋即涌上難以置信的狂喜(布政使!封疆大吏!),但喜悅還未褪去,聽到“催繳積欠”、“三月解半”、“軍法從事”的嚴令,那喜色便如同被潑了冷水的炭火,迅速灰敗下去。他下意識地看向班列前方,那位巍然不動、仿佛泥塑木雕般的穆中堂。
穆彰阿垂著眼瞼,臉上古井無波,寬大的朝服袖袍下,枯瘦的手指卻死死掐進了掌心。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蔓延全身。調虎離山!錦凌小兒,好狠的手段!好快的手腳!多隆阿的奏折剛到,他就迫不及待地動手了!拔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安插在東南海運要害位置上的人也被清空…這是在為最后的雷霆一擊清掃障礙!
朝會散后,穆彰阿回到他那間奢華卻透著暮氣的府邸書房。沉重的紫檀木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最后一絲僥幸。他揮退所有下人,獨自站在巨大的《坤輿萬國全圖》前,目光死死鎖定在那片被朱砂圈出的、代表大清東南海疆的區域。地圖旁的書案上,靜靜躺著一份謄抄的、關于京師海運大學堂近期“格致研究進展平平”的例行密報。這份以往毫不起眼的報告,此刻在他眼中卻透著詭異的不安。
“不能再等了…”穆彰阿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銹蝕的鐵片摩擦。他猛地轉身,快步走到書案后,鋪開一張特制的、浸過藥水的薄紙,取出一支細如發絲的紫毫筆。
“致遠東艦隊司令官腓特烈·梅特蘭爵士閣下密啟…”筆尖在紙上飛速滑動,字跡小而扭曲,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決絕,“…清廷內部劇變在即,幼主猜忌日深,已對我方合作渠道進行毀滅性打擊…其新式火器營于烏石坳遭重創,然其根本未損,新式火器威脅仍在…京師海運大學堂動向詭異,恐有我等未知之突破…時不我待!懇請爵士閣下,務必說服國內議會,增派艦船兵員!集結所有力量,于一月之內,發動最終之決定性打擊!目標:徹底摧毀清國東南水師力量,攻占廣州、廈門等要港,迫使其簽訂城下之盟!…此戰若成,則長江以南膏腴之地,盡可為女王陛下之通商口岸!…吾等內應,已做好一切準備,屆時將提供最精準之布防情報,并制造內亂,牽制其陸上力量!…此乃畢其功于一役之良機!萬勿遲疑!…您最忠誠的仆人,M。”
寫到最后“M”這個代表他身份的字母時,筆鋒因用力過猛而戳破了薄紙。他毫不在意,迅速將密信用蠟封好,蓋上一個無字花押。他走到書架旁,扭動一個不起眼的青瓷花瓶。書架無聲地滑開,露出后面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門。一個如同影子般沉默的黑衣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單膝跪地。
“用‘海東青’,最快速度,送到伶仃洋上‘信天翁’號商船,船長知道該給誰?!蹦抡冒⒌穆曇舯涞貌粠б唤z人氣,“告訴船長,這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消息。不惜一切代價,必須送到!”
“是!”黑影接過密信,如同融入墻壁的墨跡,瞬間消失。穆彰阿關上暗門,頹然坐倒在太師椅中,胸口劇烈起伏。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也點燃了最后瘋狂的賭注。
幾乎就在穆彰阿密信發出的同時,萬里之外的倫敦泰晤士河畔,威斯敏斯特宮古老的石墻內,也彌漫著一種躁動不安的氣氛。議會大廳穹頂高聳,巨大的水晶吊燈投下冷冽的光。空氣中充斥著雪茄的煙霧、昂貴的古龍水味以及議員們激烈辯論的嗡嗡聲。
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勛爵站在演講臺前,揮舞著一份來自遠東的加急報告,聲音洪亮而極具煽動性:
“…先生們!我們在遠東的耐心正被清國皇帝和他那些頑固的官員們無休止的拖延和欺騙所耗盡!廣州談判破裂!他們拒絕開放更多的口岸!拒絕給予我們應有的、平等的貿易地位!更令人發指的是,他們竟在秘密研發足以威脅皇家海軍的新式武器!我們的商人,我們勇敢的士兵和水手,在珠江口,在廈門灣,遭受著野蠻的襲擊和損失!這是對大英帝國尊嚴的踐踏!是對自由貿易原則的悍然挑戰!”
他猛地將報告拍在講臺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吸引了所有目光:“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清國人只懂得力量的邏輯!我們不能再容忍這種野蠻的、閉關鎖國的狀態繼續阻礙文明世界的進步!為了女王的榮耀!為了帝國的利益!為了遠東的貿易航線暢通無阻!我在此,鄭重提請議會審議并通過《遠東艦隊增援及授權動議》!”
大廳內瞬間爆發出巨大的喧囂!支持者的狂熱歡呼與反對者的激烈質疑交織在一起。
“我們需要多少船?多少士兵?”一個沉穩的聲音蓋過了嘈雜,是海軍部的代表。
帕麥斯頓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主力戰列艦,至少再增派三艘!配備最新式的阿姆斯特朗后膛炮!大型巡航艦五艘!蒸汽炮艦十艘!運兵船及輔助船只二十艘!陸軍士兵,不少于五千人!我們必須擁有壓倒性的、足以摧毀清國任何抵抗意志的力量!”
“上帝!這將是一場遠征!”有人驚呼。
“這將是奠定帝國在遠東百年霸業的基石之戰!”帕麥斯頓斬釘截鐵,“投資!先生們!這將是帝國歷史上回報最為豐厚的投資!打開清國的大門,意味著一個擁有四萬萬人口、無窮無盡資源和市場的國度將匍匐在帝國的腳下!東印度公司的股票將再次騰飛!曼徹斯特的紡織廠將永不眠!利物浦的碼頭將堆滿絲綢、瓷器和茶葉!”
金錢與征服的前景,如同最濃烈的興奮劑,注入議會大廳。反對的聲音在巨大的利益誘惑和“維護帝國尊嚴”的狂熱口號下,迅速被淹沒。擴軍令如同被擰緊的發條,驅動著龐大的戰爭機器,開始向遠東傾瀉鋼鐵與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