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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爭斗(一)

  • 緣起夢回錄
  • 朔旦冬至
  • 5040字
  • 2025-06-24 22:12:49

紫禁城的雪,下得無聲無息,一層又一層,將前幾日驛馬踏碎的薄冰和驚惶的蹄痕深深掩埋。臘月的寒氣,滲過厚重的宮墻,彌漫在養心殿東暖閣里。鎏金自鳴鐘的滴答聲,在凝重的寂靜中敲打著人心。

皇帝錦凌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御案上那幾張薄薄的紙頁上。一份是潘世恩、王鼎、祁寯藻聯署的《整軍經武急務條陳》,字里行間噴薄著熱血與急迫,勾勒著新軍的骨架與經脈;另一份,則是穆彰阿呈上的《漕運暢通及河工穩固奏折》,行文恭謹,數字詳實,字字句句都在訴說“穩妥”二字。炭盆里的火舌舔舐著空氣,暖意融融,卻絲毫驅不散錦凌眉宇間那化不開的冰霜。

“兩年……”他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里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朕只要兩年!”

后人回顧這段歷史時,無一例外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對于當時的帝國和皇帝錦凌來說他和他的國家也只有兩年的時間。

圣旨的金字如同滾燙的烙鐵,重重砸在京城這鍋表面平靜、內里早已沸騰的渾水之中。新軍!一支皇帝親口諭令、迥異于腐朽八旗綠營、要“唯朕之命是從”的嶄新力量!這消息瞬間點燃了暗流涌動的朝堂。

戶部衙門的空氣,永遠帶著賬簿和陳年墨錠混合的沉悶氣息。尚書王鼎那張向來方正的臉,此刻因憤怒而漲得通紅,額頭青筋隱隱跳動。他手里緊緊攥著一份剛剛由工部轉來的公文,指關節捏得發白,仿佛要將那輕飄飄的紙張碾碎。

“豈有此理!簡直是敲骨吸髓!”王鼎的咆哮聲震得窗欞嗡嗡作響,他猛地將那公文拍在祁寯藻面前的紫檀木案幾上,“祁大人!你瞧瞧!瞧瞧工部這幫人開的什么海口!第一批五千新軍,單單是鳥槍、火藥、被服、餉銀的預算,就要這個數!”他伸出三根手指,用力戳著預算條目下那串觸目驚心的數字,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祁寯藻臉上,“這還只是開始!后續的火炮、馬匹、營房……金山銀海也不夠他們填的!”

祁寯藻端坐案后,腰桿依舊挺得筆直,但眉宇間也籠罩著一層深重的憂慮。他拿起那份預算條陳,目光掃過一行行冰冷的數字,眉頭越鎖越緊。作為兵部尚書,新軍編練的總負責人,他比王鼎更清楚這筆錢的份量。

“王大人息怒,”祁寯藻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帶著一種被現實反復捶打后的無奈,“工部……也有工部的難處。打造新式火器,絕非易事。鐵料、工匠、技術,處處掣肘。這預算……雖顯龐大,但也并非全然虛報。”

“難處?誰沒有難處!”王鼎怒氣未消,重重地拍著桌子,震得案上的筆架硯臺叮當作響,“國庫的底子,你我心知肚明!寅吃卯糧,窟窿越來越大!這頭新軍是陛下的心頭肉,要錢;那頭,”他猛地指向窗外,仿佛要穿透重重宮墻,直指河道總督衙門,“穆彰阿那邊呢?剛批下去加固黃河‘險工’的銀子,數目比這個只多不少!還有漕糧折銀的款子!戶部行文催了三次,三次!河道衙門那邊是怎么回的?‘河道淤塞,轉運維艱,需疏通款項’!好一個‘維艱’,好一個‘疏通’!這分明就是卡著脖子,拿捏我們,等著看新軍的笑話!”

祁寯藻放下條陳,長長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浸透了無力感。穆彰阿的手段,他太熟悉了。這位河運派領袖,表面上在養心殿慷慨陳詞,賭咒發誓要“共赴國難”、“漕運暢通無阻”,背地里卻把“河工險情”這張牌玩得爐火純青。任何一筆流向新軍的銀子,似乎都能在千里之外的黃河大堤上,找到一個急需“加固”的借口。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祁大人!”王鼎頹然坐回太師椅,聲音里充滿了憤懣和焦慮,“陛下只給了兩年!兩年!沒有錢糧,沒有器械,沒有餉銀,拿什么練新軍?拿什么去擋英夷的堅船利炮?難道真指望那些鋤頭扁擔嗎?三元里的血,能流一次,還能流第二次、第三次不成?!”

祁寯藻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王大人,抱怨無濟于事。眼下只能拆東墻補西墻。新軍招募和初步操練的錢糧,是燃眉之急,一分也不能少!我這就再進宮一趟,面見陛下,陳明利害,懇請陛下從內帑或他處先挪借支應一部分。至于器械……”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飄落的細雪,“只能勒緊褲腰帶,給工部和林宇那小子施壓了!讓他們務必……務必想辦法,省一點,再省一點!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

工部衙門深處,負責軍械制造的營造司,氣氛比戶部更加壓抑。空氣里彌漫著劣質煙葉、陳年鐵銹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焦慮混合的怪味。幾張巨大的木案拼在一起,上面雜亂地攤著圖紙、繳獲的英軍“布朗貝斯”燧發槍零件、以及幾支剛試制出來、模樣粗糙丑陋的仿品。

營造司郎中周延年,一個兩鬢微霜、眉頭常年擰成“川”字的干瘦官員,正對著一個頭發花白、滿臉愁苦的老工匠咆哮,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仿制!仿制!三個月了!張把頭!你告訴我,這就是你帶人鼓搗出來的‘新槍’?”他抓起案上一支槍管歪斜、銃機粗糙的鐵家伙,狠狠摜在桌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看看!這槍管,彎得像煮熟的蝦!再看看這打火!”他粗暴地扳動機括,燧石在火鐮上擦出幾點微弱的火星,旋即熄滅,連一絲青煙都沒冒起,“十次有八次打不著火!雨天更是個擺設!這玩意兒拿到校場上,是殺敵還是自殺?!”

老工匠張把頭佝僂著背,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手緊緊攥著自己的破氈帽,嘴唇哆嗦著,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委屈和惶恐:“周……周大人息怒……小的們……小的們真是盡力了……您看這洋人的管子……”他顫巍巍地拿起一根繳獲的英軍槍管,光滑筆直,泛著冷硬的幽藍光澤,“咱們……咱們用祖宗傳下的法子,反復鍛打、淬火……可……可這鐵料它……它就是不成啊!要么太脆,一打就裂;要么太軟,打幾槍就彎……好不容易弄直一根,內膛又糙得像砂紙,打出去的鉛子都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工匠壯著膽子插嘴,聲音帶著火氣:“大人!這不能全怪張把頭!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工部撥下來的那點銀子,能買什么好鐵?都是些下腳料!還有火藥!咱們按老方子配的,勁兒小不說,還他娘的邪性!稍微壓緊點,或者受點潮,它就……”他做了個爆炸的手勢,臉上猶有余悸,“嘭!炸膛!前兒個試槍,差點把李二麻子的手給廢了!”

“住口!”周延年煩躁地揮手打斷,像一頭困獸在狹小的值房里來回踱步,靴子重重踏在青磚地上,“銀子!銀子!又是銀子!戶部那幫鐵公雞一毛不拔!你們就知道叫苦!可陛下等著要新槍!潘中堂一日三催!祁大人那邊眼巴巴盼著!林宇!林宇那個海運學堂的小子呢?他不是夸下海口,說能改進嗎?人呢?!”

“周大人,”一個書辦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林……林宇在格致院那邊,聽說……聽說幾天幾夜沒合眼了,正帶著他那幫同窗和洋匠人折騰呢……”

“折騰?光折騰有個屁用!”周延年狠狠啐了一口,但眼神深處也掠過一絲無奈和渺茫的希望,“傳話給他!還有你們!”他指著張把頭等人,“再給十天!十天之內,要是還拿不出能打響、能打準、至少別他娘的一下雨就成燒火棍的東西,咱們……就等著一起卷鋪蓋滾蛋,或者去刑部大牢里蹲著吧!”

西郊,海運學堂深處,格致院巨大的工棚儼然成了另一個世界。與工部衙門的絕望壓抑不同,這里充斥著一種近乎燃燒的、混雜著汗臭、焦炭、金屬和油脂味道的亢奮。爐火晝夜不息,映照著墻上跳動的巨大陰影,叮叮當當的鐵錘敲擊聲、刺耳的金屬刮削聲、蒸汽機單調的嘶鳴以及激烈的爭論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一首雜亂而充滿生機的交響曲。

工棚中央,幾張厚重的大鐵砧圍成一個半圓。林宇就站在這個風暴的中心。他比幾個月前更瘦了,眼窩深陷,顴骨突出,臉頰上蹭著幾道烏黑的油灰,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他身上那件原本還算體面的青色學生袍,早已被火星燎出無數破洞,沾滿了洗不掉的油污和鐵銹色。

他正俯身在一張巨大的圖紙上,周圍擠滿了人:同窗李墨,一個同樣蓬頭垢面、眼神專注的年輕人;兩個重金聘請、穿著油膩皮圍裙、表情復雜的西洋技師查理和漢斯;還有幾個學堂里手藝最精湛的老鐵匠。

“……不行!絕對不行!”林宇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尖銳,他指著圖紙上燧發槍機括的核心部件,“照著這‘布朗貝斯’原樣仿?查理,你告訴我,這鬼東西在咱們這兒下雨天能用嗎?十槍九啞!上了戰場就是根燒火棍!我們要改!必須改!”

查理,一個紅鼻子的英格蘭老頭,攤開粗糙的大手,滿臉無奈地用生硬的官話辯解:“林!道理,我懂!可靠!防水!好!但,這燧石的角度,彈簧的力度,火鐮的硬度……差一絲,就完蛋!你們的鐵……不行!工匠的手……不穩!太難!現在,造出來,能打響,就……上帝保佑!”他做了個祈禱的手勢。

“上帝保佑不了我們!”林宇猛地直起身,聲音斬釘截鐵,目光掃過周圍一張張或疲憊或茫然的臉,“三元里的鄉親,靠的是鋤頭和血性!我們守著格致院,有爐子,有鐵砧,有腦子!要是連一支不怕雨的火槍都造不出來,還有臉說救國?查理,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這燧發機構給我簡化!怎么可靠怎么來!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兒!李墨!”

“在!”李墨一個激靈。

“火藥!繳獲的那些英夷火藥,你帶人給我一寸寸地剝開、燒化、分析!看看他們到底加了什么鬼東西,勁兒那么大,煙還小!還有這個——”林宇抓起一枚用油紙包裹的英軍定裝彈殼,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好東西!省了臨陣裝藥的時間!想法子,用咱們手頭的東西,給我仿出來!防潮的!要快!”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那堆工部“特供”來的生鐵錠上,黯淡無光,夾雜著肉眼可見的雜質和氣孔。“至于鐵料……”林宇走過去,用腳踢了踢那冰冷的鐵塊,臉上掠過一絲狠厲,“工部的指望不上,咱們自己煉!張師傅!”他看向一個沉默寡言、手臂粗壯如樹干的老鐵匠,“您老經手的百煉鋼、灌鋼法,古書上那些方子,咱們挨個試!我就不信,老祖宗能打出削鐵如泥的寶刀,就鍛不出一根能打槍的好鐵管!從今天起,吃住都在爐子邊!不弄出點名堂,誰也別想出去!”

命令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間炸開。工棚里的聲浪更高了。質疑聲、討論聲、鐵錘砸在鐵砧上更猛烈的撞擊聲、拉動風箱的呼啦聲……匯成一股更加熾熱狂放的洪流。爐火熊熊,映照著每一張沾滿污垢卻眼神專注的臉龐。林宇抓起一把沉重的鐵鉗,親自夾起一塊燒紅的鐵料,狠狠砸向鐵砧,濺起一蓬耀眼的火星。那清脆而沉重的撞擊聲,仿佛是他不屈意志的吶喊。

穆府的書房,檀香裊裊,溫暖如春,與外界的嚴寒和工棚的喧囂隔絕成兩個世界。穆彰阿斜倚在鋪著厚厚錦墊的紫檀木躺椅上,微閉著眼,聽著心腹幕僚低聲稟報。他穿著家常的玄色暗云紋錦袍,手里把玩著一對溫潤的玉球,神態悠閑,與戶部、工部衙門里的雞飛狗跳形成鮮明對比。

“……戶部王鼎,今日又在值房咆哮了半日,罵工部獅子大開口,罵咱們河道衙門拖延漕糧折銀……”幕僚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諂媚,“祁寯藻據說下午又進了宮,怕是去陛下面前哭窮告狀了。”

穆彰阿鼻腔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嘴角牽起一絲淡漠的弧度:“由他們鬧去。哭?哭就能哭出銀子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是至理名言。王鼎那個老摳,守著個空庫房,急得上火,情有可原嘛。”他緩緩睜開眼,目光沉靜如水,深處卻藏著冰錐般的銳利,“工部那邊呢?周延年頂不住了?”

“是,周郎中焦頭爛額,底下工匠怨聲載道,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哦,不是,都說鐵料火藥都不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實在做不出像樣的東西。那個海運學堂的小子林宇,帶著一幫人在格致院蠻干,聽說要自己煉鐵,簡直異想天開。”

“呵呵,年輕人,有股子沖勁是好的。”穆彰阿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參茶,“不過,沖勁不能當飯吃,更不能當槍使。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終究是至理。工部該撥的銀子,咱們不是沒撥,只是這‘險工’加固,關乎百萬黎民生死,關乎漕運命脈,陛下都點頭的‘頭等大事’,自然要優先保障,精打細算,一分一毫都馬虎不得。新軍那邊嘛……”他拖長了語調,玉球在掌心轉得更慢,“陛下的宏愿,自然也是要支持的。告訴周延年,該給的鐵料,照舊給,只是這‘成色’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工部也有工部的難處,盡力就好。至于林宇那小子想自己煉鐵?由他去折騰。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上好的焦炭,沒有熟練的大匠,沒有經年的火候,煉鐵?談何容易!異想天開罷了。”

幕僚心領神會:“大人高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們自己弄不出東西,怨不得旁人。只是……新軍招募在即,西山大營那邊催要第一批三千支火槍的期限快到了,萬一……”

穆彰阿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又恢復了那副古井無波的神情:“萬一?什么萬一?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新軍是祁寯藻總攬,器械是工部督辦。咱們河運衙門,只管好自己分內的漕運暢通、河工穩固,確保‘頭等大事’不出紕漏。這才是為陛下分憂,為社稷盡責。至于其他的……”他放下茶盞,玉球在掌心輕輕一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該做的,咱們都做了。剩下的,靜觀其變吧。”他重新閉上眼,仿佛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書房里,只剩下玉球摩擦的細微聲響和檀香燃燒的輕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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