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
“嗯?”蘇棠一副狀況之外的神情。
“你的聲音。”江辭補充,嘴角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蘇棠臉瞬間爆紅。
當時9班的同學見他落后,為他加油打氣,還有很多別班的女生“見色忘義”,也跟著喊。
她在人群里高喊,也在眾聲中隱匿。
“江辭!江辭!”蘇棠心里涌起莫大的勇氣,喊得聲音都劈叉了,臉也激動得發紅。
她后知后覺,這就是所謂“集體榮譽感”,于她而言,生疏且青澀,又那么義無反顧和那么熱烈。
少年人肆意揮灑汗水,笑著、鬧著、高聲吶喊著,書寫青春。每一筆都無可后悔,每一筆都不落俗套。
“沒,沒有,”蘇棠收起思緒,下意識反駁。
她不想讓人看出別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總感覺很羞恥,尤其是別人并沒有對她抱有相同的情感并為她的某些行為感到厭棄的時候。
“蘇棠小朋友真是不坦誠?!苯o笑著揉她的發頂,手放下時滑過她的衣擺。
“不是小朋友了。”蘇棠見衣服上的口袋鼓起,好奇地往里摸了摸,攤開手心,是一顆精致小巧的糖果,粉粉的。
平靜的心湖泛起漣漪。
兩相對視,帶點詢問和思量,彼此的身影倒映在眼底,又迅速移開視線。
不必問了,也不必隱藏試探。
兩心相知。
蘇棠手指屈起,暗地里牢牢攥緊了手心的糖。
——
來電鈴聲響了,蘇棠看了眼屏幕的來電顯示,等鈴聲快結束了才接起。
“這周末回家一趟,你妹生日?!碧K母下達通知。
“好。”盡管不想回去,還是答應了。她從來沒有拒絕的權利,為了避免無謂的爭執,只能一再妥協。
“你這孩子怎么回事,十天半個月也不回家一趟,打電話也愛搭不理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苛待你了!”蘇母看著她就來氣,果然不是親生的就是養不熟!養她還不如養條狗,至少狗還會對你搖尾巴。
“沒有,我很感激你們,真的。”之前偷聽到養父母吵架,互相指責,大概很后悔領養她,無意間抖出些陳年舊事。
原來,蘇母通過介紹人抱養了一戶人家的孩子,本來想養尚在襁褓中那個小的,但孩子媽死活不同意,把蘇棠硬推給他們,蘇母沒法,只好同意收養了她,供她吃住,這些年,她一直心存感激。
雖然這樣說,但她知道說出來也沒人信。大概是因為她被收養時已經是能記事的年紀,他們便覺得自己養不熟,一旦有相違背的地方,就指責她翅膀硬了,不服管教,不念恩情,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把所有貶義的、滿懷惡意的詞加注于她。
其實,那時的她早忘了自己是被抱養的,早把他們當親生父母,可惜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并不在意一個沒人要的小孩兒可有可無的孺慕之情。
“怕不是嘴上說說,誰知道你心里頭怎么想的?!碧K母陰陽怪氣了幾句,見她不吱聲,懶得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只囑咐道,“到時候穿體面點,別給我們蘇家丟臉。”還沒等蘇棠回復就掛了電話。
“…”心口好悶,感覺被什么無形裹挾著,無力掙扎改變,讓人喘不過氣。
沒關系的。
她在心底告訴自己,一如往常。
“我先走嘍,拜拜。”放學后,盧夢快速收拾好書包。
“嗯?!碧K棠扯起嘴角,朝她左右擺手。
教室里的人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了,蘇棠還坐著,低垂著眼,不慌不忙地收拾。
“蘇棠,”江辭拿過她的書包,將布置的作業全放自己包里?!白罱L腦子了,拿來練練做題的手感?!?
蘇棠回過神,呆呆地問,“怎么長的?”
“想知道?”江辭笑。
蘇棠點頭如搗蒜,她不擅長聊天,但尬聊略懂一二。
江辭給她一腦袋蹦兒,蘇棠兩手捂著額頭,滿眼震驚,“?”
“怎么樣?有沒有靈光一現的感覺?”
…拳頭硬了。
蘇棠抄起書揍他,皮笑肉不笑,“你說呢?”
江辭反應迅速,躥起來,跑得比兔子還快。手機里還放出音樂,“追不到我吧,啦啦啦啦!”
晚霞殘陽,追逐的身影,藍白色的衣角。
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有江辭還在身邊。
晚上,蘇棠翻開筆記本,憤憤寫道,“5月18日,星期四,天氣多云轉晴(心情),討厭江辭。”
還覺不解氣,又改備注,絞盡腦汁想罵人的話,刪刪改改,打出“可惡”兩字。
但他幫我寫作業哎。
思及此,最后改成“可亞心”。
——5月21,蘇婉兒生日。
生日會上,蘇母滿臉笑容,驕傲地向人介紹自己的女兒,一群貴太太夸贊,逐漸轉為商業互吹。
蘇母看向蘇婉兒的眼神,慈愛與包容盡在其中,“我在這里,你盡可成為你自己”那種溫柔的守望。
蘇棠在角落里看著,端起高腳杯淺啜。
曾經她很努力,渴望得到蘇母的關注和愛護,哪怕只有一點點,可惜并沒有。她甚至有時候偷偷地想,如果她是親生的該有多好。
心中生出感慨,也嘲笑當初笨拙的討好。
不自覺杯中的酒飲盡,蘇棠走到花園吹吹風,酒勁兒上來了,頭有些發暈,瞬覺天旋地轉。
她下意識往旁邊伸出手,被一人扶住,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你誰?我不認識你?!闭f著拂開他的手,搖搖晃晃往前走了幾步,感覺會摔倒,索性直接躺下。
“怎么躺下了?”江辭放柔聲音。
“噓,不要打擾垃圾睡覺。”
她就是一坨一無是處的垃圾,丟在哪里就爛在哪里。
江辭四處看了看,哪有垃圾,后才反應過來她說的自己。
他試圖講道理,“你不是垃圾,垃圾應該在垃圾桶,怎么會在草坪上呢?”
“我被人丟在這了,她們都不要我。”蘇棠老實回答。
江辭感覺心被戳了一下,細細地疼。旋即愛惜地將她“拾起”,一副哄人的語氣,“這么好的寶貝她們都不要,那我可撿走了?”
蘇棠完全是懵的,總感覺不應該這樣發展,驚喜地說,“真的嗎?”
“自然?!苯o快速把她抱回車后座,生怕慢了一步被人搶走似的。
蘇棠湊到他耳邊,“悄悄告訴你哦,我是可回收垃圾?!毙∧樕媳M是“我可不是什么雜七雜八毫無用處的垃圾”的自豪。
上一秒還好好的,突然就委屈巴巴的掉眼淚,“為什么都不要我?為什么都要舍棄我?”就算是路邊一只被雨淋濕又瘦巴巴,一雙眼睛期許地望著的流浪狗,也該可憐可憐它,施舍它點什么吧。
蘇棠伏在車后座上抽泣,“都沒人可憐可憐我……”
江辭慌亂地用指腹撫去她的淚,話語蒼白無力,一時竟找不到可供安慰的托辭,虛抱著她,垂眸便可見她沾濕的長睫,斷線的珍珠般滑落的淚。
他不受控的低頭,輕輕落在她的眼睫。
蘇棠似有所感,抬頭看他,眼里還盈著淚,將落未落,像揉碎的月光,彼時正倒映著江辭的身影。
“我…”江辭肉眼可見的慌亂,試探性地現場編了個理由“你眼睛里進沙子了,我幫你吹掉?!?
蘇棠喝了酒,思維遲鈍,長睫眨巴眨巴試圖理解他的話,仰著小臉湊近,想讓他看得清楚點,“還有嗎?”
她臉頰酡紅,濕漉漉的長睫微卷,眼睛里還盈著一汪晶瑩,那么近,甚至可以看清臉上細小的絨毛,似乎一低頭就可以親到,偏偏她還恍若未覺,那般不諳世事,又全然信任著他。
“!??!”好犯規!顧辭耳根發燙,“再過來點,我看不清?!毙磳⑺龜埲霊阎校K棠成了坐在他腿上的姿勢。
江辭一臉認真地吹了吹,“好了?!碧K棠甜甜地道謝,“謝謝你?!毕癖毁u了還替人數錢的小傻子。
然后靠在他懷里,兩手抱著,與之前抱椅背的動作一樣一樣的,默默掉眼淚。
就這么水靈靈續上了?
江辭一下下撫她的發,從發頂至發尾,“別哭了行不行?大不了我以后都給你寫作業……”
話還未完,蘇棠“蹭”地起來,聲音超大,“誰哭了?。俊彼艣]有哭!
她四處張望,撇清自己的嫌疑,聽江辭道,“沒說你。”才又趴回去繼續掉小珍珠,一副生無可戀的小表情。
“別哭了,”江辭又覺得她可愛,又拿她沒有辦法,只能繼續哄,“以后我做你的家人好不好?”上一個戶口本的那種。見蘇棠不理他,又道,“學校附近新開了家店,有干鍋牛蛙+雞爪+兔+小龍蝦,明天帶你去吃?”
蘇棠捂他的嘴,腦袋暈暈的,還一直有人在耳邊嘰里呱啦,一點不想聽。
白皙嫩軟的手心貼著江辭的嘴唇,他甚至能感受到手心傳來的溫度,以及似有若無的甜香。
這是…獎勵我?
江辭喉間溢出輕笑,低頭看,這人窩在他懷里,睡容恬靜,沾濕的長睫低垂,手缺乏安全感似的攥著他腰側的衣服,怪招人心疼的。
他伸出手戳她的臉頰,蘇棠不舒服地哼哼唧唧,臉蛋討好地蹭了蹭江辭伸出的手,像好無防備露出肚皮曬太陽的小貓。
江辭被戳中萌點,抬手遮住發燙的臉,“真是…”
江辭抱她去后座,然后給家里司機打了電話讓他來接,帶蘇棠回了自己家。
私心將她抱進主臥,從柜子里拿了空調被幫她蓋好小腹和腿,打開空調,正欲離開時,手腕被拉住。
“放開,不然告你耍流氓哦?!泵鎸傋屗麩o限心軟的蘇棠,不自覺夾上了。
她沒醒,只是固執地本能地抓住,不想失去。
江辭象征性地掙扎幾下,拿出手機拍照留證,直接躺在地毯上,打算等她睡著了再走。
花開了。
她潛意識里常常這樣想。
可花開了又怎么樣呢?
她踽踽獨行,直到周遭的白霧漸散,才大步流星向前,冥冥之中牽引著她,只見金花滿樹,一人白衣負手而立,身姿頎長而又頗具風骨。
蘇棠走到他身邊,眼里含著笑意與期許,“花開了,你陪我一起看,好不好?”
說這話時她想的是身邊這人,也想過和他共渡的余生。她喝著茶吹著晚風,悠閑地躺在藤椅上吃點心,還不忘使喚他給自己驅蚊,偶爾長良心了喂他幾口點心吃,若哪天惹惱了他,便像黏皮糖一樣黏他身邊,絞盡腦汁哄哄他,然后生個一兒半女陪自己玩,聽她甜甜地喊自己“娘親”,吃著西瓜悠哉悠哉地看他陪小孩玩,拋上去又接住,逗得小孩“咯咯咯”直樂,老了老了,我笑他又多了白發,他攙著我去看夕陽晚霞……
淚不受控制地滑落,心間疼痛難忍。
他未答,“你既要死,又何苦說這種話,你是走了,獨留我一個人,哪來的閑情雅致看花看月亮。”
“對不起……”蘇棠囁嚅。
“不必,之前是我一意糾纏,一廂情愿,你既離我而去,那就從此一別兩寬,生死不見?!彼查g從眼前消失。
江辭好奇傾身去聽,她攥著自己的手逐漸握緊,嘴里一直喊著一個人的名字,生怕失去似的。
“周辭,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