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施行的是兩京制,南京作為留都保留著六部、都察院等一整套和北京相對應的中央機構。這套兩京制的特點是:皇帝和內閣大學士等決策人物都在北京,北京的六部衙門是名副其實的中央機關,南京各衙門多為虛銜,公務清閑,但地位卻不低于北京相應的衙門官員。
在南京握有實權的有三個:南京兵部尚書、南京守備太監和提督南京軍務勛臣,而其中又以兵部尚書為首,現如今南京兵部尚書名叫史可法。
自從大順軍兵臨北京城下之日起,北京朝廷一切政務都無法發出,南京官員們接到的最后一條來自北京的公文便是崇禎發布的“命天下兵馬勤王”詔書。
消息不通,北京不知情形如何,南京衙門大臣、鎮守太監、勛臣們皆惶恐不安。四月初,兵部尚書史可法發布了“號召天下臣民起義勤王捐資急事”的南都公檄,并于四月中旬率領南京軍隊渡江北上勤王。
誰知渡江沒有幾日,便傳來了崇禎皇帝被俘的消息,史可法當即率軍停在了江北。消息很快在四月底被證實,從北京逃出來的原大學士魏炤乘說崇禎及太子定王永王皆被順軍俘虜。而此時差不多是朱偉民帶著朱慈瑯逃到德州的時間。
南都大臣們聞此消息如同五雷轟頂,頓時亂作一團,此時對他們來說,當務之急是立新的皇帝。
然而崇禎的三個兒子也都被俘,就沒了直系皇位繼承人,南京及其附近地方的大臣、勛貴、太監和擁兵自重的將帥在擁立哪一位藩王的問題上展開了一場勾心斗角的爭執。
崇禎就哥倆,他哥天啟帝無后,要不然皇位也落不到他身上。按照血統親近來說,崇禎的祖父萬歷帝的子孫中還有福王朱由崧、惠王朱常潤、桂王朱常瀛。萬歷兄弟的兒子中有潞王朱常淓。
按照倫序,首先要考慮的就是福王、惠王、桂王三人,而三王中,福藩居長,福王朱由崧又處于優先地位。
故包括淮淮揚巡撫路振飛在內的很多官員都主張福王繼統,然而史可法卻猶豫了,因為江南士紳的代表東林黨人如錢謙益等出于以前反對老福王朱常洵為太子等舊日恩怨,不愿福王朱由崧做皇帝。
錢謙益親自從老家常熟趕往南京,以“立賢”為名到處游說,提議立潞王朱常淓。而支持錢謙益的南京六部大臣有很多。
史可法作為南京兵部尚書,是所有南京文官之首,對擁立誰為皇帝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偏偏他也屬于東林黨的一員,深受錢謙益等東林黨人的影響,對福王朱由崧同樣有著深深的忌憚,但又認為按照倫序應該迎立萬歷的子孫。
經過反復考慮,史可法暗中親自趕到江北浦口同鳳陽總督馬士英商議,決定在桂王和福王中選一人,商議的結果是,“以親以賢,惟桂乃可”,決定立桂王朱常瀛。
而史可法的這一選擇,也得到了南京很多大臣的認可,就在南京方面要派出使者前往桂藩迎接桂王來南京登基之時,卻出現了意外。
馬士英回到鳳陽后,突聞鳳陽鎮守太監盧九德勾結總兵高杰、黃得功、劉良佐決定擁立福王朱由崧。逃到淮安的原山東總兵劉澤清和東林黨走得近,原本是支持擁立潞王的,眼見其他三鎮總兵都支持福王,知道兵力不敵,當即也決定支持福王登基。
馬士英是鳳陽總督,掌管整個兩淮軍政,高杰黃得功劉良佐等江北諸將皆歸他管轄,這也是史可法為何要和他商議立誰為皇帝的原因。
現在屬下大將們全部自行投向福王,如果再遵守和史可法的約定的話,自己只會被架空淘汰,于是馬士英當機立斷,以鳳陽總督和三鎮的名義,正式致書南京守備太監韓贊周宣布擁立福王朱由崧。
南京大臣們被韓贊周請到家中,傳閱了馬士英的信,雖然不甘心,但沒有兵權的他們也只能違心的表示支持。
便是此時的史可法也已經無可奈何。
福王登基看似已經成了定局。
就在此時,突然有消息從山東傳來,說是崇禎皇帝已經從順賊軍中逃脫到了山東。
南京眾臣皆驚,史可法大喜,當即決定派人前往山東,迎接崇禎皇帝來南京。
然而史可法的決定卻遭到了馬士英等人的抵制,說消息不實,乃是謠言。
因為徐州、宿遷、淮北等地被順賊董學禮、白邦正、方允昌三部占據,山東和淮揚江南之間被隔斷,再加上不久前傳來的各種傳聞謠言,史可法再次猶豫了。
可在消息得到證實之前,福王卻是沒法再登基了。畢竟若是崇禎真的安全逃出,就是無可爭議的大明之主。
于是史可法派出兵科給事中左懋第、左都督陳弘范前往山東,去驗證消息真假。為了防范勾結三鎮的福王朱由崧干擾,二人輕車簡從便衣前往山東。
二人帶著少量下屬乘船入長江經運河前往山東,然而經過淮安時,突然遭遇一群黑衣人襲擊,經過激烈抵抗后,二人的隨從皆被殺死,陳弘范無奈之下跪地投降,左懋第跳入運河躲過一劫。
左懋第上岸后不敢再走水路,化妝走鄉間小道兼程趕往山東。雖然淮安周圍仍然是大明治下,左懋第并不敢尋求官府保護,因為他懷疑這次遇到的襲擊很可能與支持福王的勢力有關。
奪位已經到了到了刀兵相見的程度了嗎?左懋第深感形勢危急,趕路更加急迫。
過了劉澤清部駐軍的淮安,過了順賊控制的宿遷徐州,左懋第長出一口氣,再往前就到了山東境內。
剛剛進入兗州,左懋第便得知一個令他感到欣喜的消息,崇禎皇帝傳召各府縣鄉紳舉義,推翻順賊在山東的統治,兗州各府縣皆已光復,兗州義軍正在新任山東巡撫趙繼鼎的帶領下進攻濟南府。
左懋第大喜,然而出于謹慎起見,任然沒有敢亮出身份,不過這時已經可以乘船了。
在濟寧搭乘了一條客船,順著運河繼續北上,船行到聊城時,左懋第得到了一個令他更加振奮的消息,崇禎已經親率山東各路軍隊攻下了濟南城。
從聊城下船,走陸路二百多里就能到濟南,一路上左懋第或雇傭馬車,或搭乘路過的馬車,兼程向濟南趕去。
路過長清縣時,攔住了一隊前往濟南的車隊,左懋第自報乃是萊陽縣人氏,舉人功名,欲往濟南拜見皇帝。車隊東家頓時肅然起敬,把請到一輛寬敞的大車上。
車廂中坐著兩個身穿錦衣的讀書人,互相見禮后左懋第了解了對方身份,都是長清縣內的秀才。
“以左前輩的功名,若是陛下在德州時謁見,再奉送三千兩銀子,得個縣令輕而易舉,說不定做個知州也未嘗不能,現在卻是可惜了了。”二人中姓黃的秀才嘆道。
“三千兩銀子一個縣令?”左懋第驚訝了,連忙問到底怎么回事。
見左懋第確實不知,黃秀才微微一笑,便把崇禎皇帝在德州賣官鬻爵的事情說了一遍,直驚的左懋第合不攏嘴巴。
“這,這,豈可如此......”
“左前輩勿要震驚,其實陛下也是沒了辦法才出此下策。”車中另一個賈秀才笑道,“山東全部淪陷順賊之手,陛下剛從北方狩獵而回,要人沒人要錢沒錢,沒辦法才出此下策,正是因為陛下此舉,才得以迅速平定順賊,恢復山東全省安寧啊。”
“是啊,山東混亂亟需官員治理,以前的官員都被順賊殺了,要等到南京派來官員還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而且陛下賣官鬻爵行為看似荒謬,其實內中蘊含著道理,一般人根本猜測不出。”黃秀才搖頭晃腦道。
“什么道理?”左懋第皺眉道。
“左前輩想啊,家中沒有資產的人誰能買得起官?而家中本來就不缺錢,做了官后自然不會貪污。相反若是那些窮酸當官,非把百姓敲骨吸髓不可。”黃秀才笑道。
左懋第搖搖頭,不敢茍同,不過卻也沒有反駁,而是問道:“二位前往濟南也是為了買官嗎?”
兩個秀才同時搖頭,黃秀才道:“非也,現在買官已經晚了,只能弄到主簿、縣丞這樣的雜官,沒什么意思。我們此去是為了參加考試。”
“什么考試?”左懋第連忙問道。
“陛下特意在濟南召開的恩科考試,說要為軍中招募書吏文員。”賈秀才搶著回答道。
“縣丞主簿不做,卻要去當軍中書吏文員,你們到底怎么想的?”左懋第不解道。
“前輩這就不知道了,現在只是一個書吏,用不了多久,可能就會變成錦衣衛千戶乃至指揮使,豈不是比縣丞主簿強上百倍!”賈秀才哈哈笑道。
“那他們也都是去參加考試的?”左懋第指著其他車輛坐著的人問道。
除了這輛外,其他都是沒有車篷的大車,有的車上裝著的是糧袋,有的卻裝著箱子,而就在那些糧車上分明還坐著十多個衣著寒酸的讀書人。為什么左懋第能認定他們是讀書人呢?因為很多人都不顧搖晃的車輛,拿著書本在讀。
“他們啊,一群窮酸罷了,妄想著鯉魚躍龍門,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黃秀才呸了一口,不屑道。
經過二人解釋,左懋第才弄明白,原來皇帝此次在濟南城舉行的恩科考試,只要是讀過書,不限有沒有功名,不限是雇農還是流民,即便是奴仆身份的人也可以參加,號稱唯才是舉!只要能通過考試,立刻便成為了官身。消息一經傳出,立刻引起了轟動,濟南周圍州縣,很多只要讀過書認識些字的人,都不想放過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只要時間來得及,都匆匆往濟南趕。
“陛下到底是怎么了啊?”左懋第忍不住暗自嘆息。
私自組建軍隊還可以理解,畢竟是為了安全考慮。可是賣官鬻爵,私下進行考試破壞朝廷掄才大典,皇帝這一系列的行為,和昏君又有什么區別?
曾經的崇禎皇帝,雖然有些刻薄,雖然剛愎自用,但行為舉止還算正常。難道說經歷了家國之變,陛下性情大變,才做出如此荒謬的事?
馬車繼續往濟南行駛,一路上見到的車輛行人更多了,黃秀才和賈秀才很好動,馬車歇息的時候主動和遇到的其他車輛上的人打招呼,回來后告訴左懋第,這些人大都是去濟南參加考試的。
兩日后,車隊進入了濟南城。就見城內熙熙攘攘,街上滿是從周圍各縣來趕考的。
“再過三日便會舉行考試,城內客棧想必已經住滿,在下家中在城南開有一間貨棧,左前輩若是不嫌棄可以去寒舍歇腳。”黃秀才主動邀請道。
“多謝盛情,不過不用了,我自有去處。”
左懋第拒絕了黃秀才的邀請,獨自離開車隊,就近向著濟南府衙而去。
到了府衙門口,左懋第拿出自己的文牒告身,亮出了自己南京使者的身份,求見當今陛下。
濟南知府謝陛聞訊親自迎出衙門,見禮過后把左懋第迎進府衙。
得知謝陛只有舉人功名是因為接駕之功被皇帝任命為濟南知府后,左懋第臉色更不好看了。
堂堂知府,四品地方大員,竟任命的如此隨意!
謝陛告訴左懋第,皇帝現在居住在千佛山下的兵營中,正忙著弄恩科考試的事。
“勞煩謝府尊派人送我前往千佛山,事情緊急,我必須盡快見到陛下。”左懋第神色嚴肅的道。
南方即將因為奪位打的頭破血流,身為皇帝不趕緊前往南京即位正統,卻在這里搞什么練兵考試的事,真是成何體統!
見左懋第神色嚴肅的樣子,謝陛意識到事情的緊急性,連忙安排車輛人手帶左懋第前往。
在府衙差役的帶領下,左懋第匆匆趕到千佛山兵營,誰知道卻被拒之門外。皇帝派出的一個叫田不易的千戶告訴左懋第,陛下正忙著,讓先去城中驛館休息,等到明日陛下再召見他。
“請轉告陛下,南方事急,南方事急啊!”左懋第焦急的喊道,要求立刻見到崇禎皇帝,誰知對方卻毫不回頭的離開了。
看著戒備森嚴的軍營,左懋第不敢硬闖,只能無奈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