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語言是殺不死人的,只有歲月才能把人帶進墳墓
“沒法兒耶,沒法兒耶!”小黃等待著她即將接下來的表演肯定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痛倒苦水。沒想到她猛地坐起,把頭一揚,不屑一顧地說道:“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淪為落水狗了,可還要在同類中吠叫,不過沒關(guān)系呀,算命的說我能活到九十八歲,恭喜我吧,因為我能把他先送進墳墓里,哈哈哈。”
“可這種生活怎么可以忍受?他除了對你發(fā)脾氣外,什么都不會給你的。我們女人怎么能忍受這種,沒有愛情的生活。”
“命運哪,有時常常會把自己的人權(quán),托付給別人照管的。不必向命運抗爭,一切聽從上天的安排,人這個卑賤的東西,是什么都能適應(yīng)和忍受的。上天既然安排我們坐在同一車廂里,我不會隨意調(diào)換座位的。走,打牌去,他總不能阻止我欣賞外面的風景吧。”她打了一個哈欠,從她張開的大嘴里,小黃看見她的舌苔很厚很黃,還有斑斑點點,舌頭旁邊還有很多齒痕,“真是讓人做嘔的木乃伊!”小黃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
胡麗下了床,然后對著鏡子,用梳子沾著水把頭梳得溜光。讓小黃驚訝的是她最后竟在黑白摻半的發(fā)際上,別上了一個紅色的蝴蝶發(fā)夾。
胡麗走到老李跟前,用拐杖咚咚地敲了兩下地:“喂,老李,我打牌去了,晚上七點我會按時回來,記著給我留飯。還有,今天的兩角錢給我!”老李目無表情地把兩角錢扔在地上。
“揀起來!”胡麗命令道。
老李白了她一眼,把臉扭向一旁。
“你聽見了沒有?”胡麗用拐杖不停地敲打著地面。
小黃有些害怕,看老李的表情,他的情緒非常的激動,果然,他沖上前,一把抓住胡麗的衣服,咬牙切齒地吼道:“去死吧你,我真是受夠了,走,跟我到晾臺上去,我來幫你跳下去。”他使勁兒地拽著,胡麗卻巋然不動,臉上平靜的猶如一盆水。
“別費勁兒了,即使你把猶如皮球的我扔下去,我還是能彈上來的。”稍許,她輕輕地一撥他的手,老李蹬蹬地往后退了幾步,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胡麗微微一笑:“更何況如今又瘦又小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總恨不能對我飽以老拳的老李啊,我勸你啊,還是睜大眼睛看看現(xiàn)實些吧,你老婆雖不是一個天使,而只是一個不再給你靈感和詩人夢幻的笨重太太,可我也瞧不起你呀,因為你現(xiàn)在不過是一個空了黃的螃蟹。”她的眼里發(fā)出一道對他不屑一顧的光,隨后便“咣”的一聲把門帶上了。
很快,小黃就聽見了門里面?zhèn)鱽恚盟埔矮F掉進陷井里的,無可奈何的哀嚎:“唉呀,真是氣死我了,可憐的被遺忘在黑暗角落里的我啊,不幸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院子里,一群正在織毛活的婦女,看見胡麗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便停下手中的活計,指桑罵槐起來:“瞧啊,皮球來了。”
“是啊,連個胸罩也不戴,怎么這么不講究?也算是個女人?身為同性都感到?jīng)]面子。”
“誰能想象得到,像她這樣的,還曾是個拋家棄子的風流女,真搞不明白,她干嘛還要活著?”
“喂,你沒聽見她們在用很難聽的話罵你嗎?”小黃跟上去問道。
“你沒看見我走過去的時候,往耳朵里塞了膠質(zhì)耳塞嗎?我聽不到。”
“她們經(jīng)常這樣罵你嗎?”
“是啊。”
“那你應(yīng)該還擊她們的!”
“干嘛要憤然還擊?想必是她們悲慘的人生遭遇,造就了這些大舌頭,對她們應(yīng)當抱以同情才是,不要苛責,再說,人和人要講團結(jié)。其實,人最難的就是活著,連這我都不怕,還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不自殺,不崩潰,這就是小人物活著的最高境界。語言是殺不死人的,只有歲月才能把人帶進墳墓。”
“你為什么不回到娘家去住?”
“這兒就是我的家,誰也別想趕我走。我還要在這兒等我兒子回來呢,三年、五年,我會一直在這兒等下去的。你不用擔心我的境遇,我就像蟋蜴一樣,雖然所有的動物都是它的天敵,但它卻能存活下來,原因就是適應(yīng)。命運是個最不可捉摸的東西,我們小人物在它面前除了保持緘默和忍耐,我們無法做什么。”
“你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
“非常滿意。能吃飽肚子,有遮風擋雨的地方。而且心中天天有美景。自己不過是小人物,既是小人物,就應(yīng)該有小人物的活法,你說對嗎?”
“你以前可是個很有詩情的女人哪。”
“記住我的話:有詩情的女人也是一生悲劇的女人。”
“但假如你又遇到一個很愛你的男人,你會跟他走嗎?”
“心己荒,智已鈍,遇到知己又能怎樣?人生啊,總是充滿缺憾的。人不過一粒塵埃,最終都要回歸塵土的,所以,苦短人生中,既不要羨慕別人的風光,也不要哀嘆自己的不幸,人雖然沒有力量填平命運的鴻溝,但我們最后都會殊途而歸,相遇在一個平等的歸宿中的。人活著最重要的就是安寧度日。”
“你從來沒有認為過自己的卑賤嗎?”
“你很高貴嗎?人終究不過是一張嘴,一個肛門的簡單動物而已。”
“你沒有煩惱嗎?”
“沒有。人不要把‘我’字看的很大,不要有過分的欲望,就不會有煩惱。可惜的是現(xiàn)代人從不甘心上天為他們安排好的角色,所以這世界才會變得越來越瘋狂。”
胡麗一邊和小黃聊著,一邊揮著左手,不時地給路人打著招呼:“嘿,大伯,您打牌去?”
“哎,大媽,您買菜回來了?”
“哎喲,奶奶,您可真是有福,這么大年齡了,還穿得花紅柳綠的,真是好看。”
“嫂子,您找到活兒了嗎?”
“哇,小哥哥,你這身打扮好酷噢,就像西部牛仔耶!”
“你好像是個很隨和的視察領(lǐng)導一樣,你和他們都很熟嗎?”小黃問。
“不熟,不過天下男人皆我父或兄弟,天下女人皆我母或姐妹,哪有對親人不理不睬的?喂,賣紅棗的大嫂,讓我嘗嘗你的紅棗。”走到地攤前的胡麗邊說邊抓起一把紅棗。
眼疾手快的小販一把打掉她手里的紅棗,怒容滿面:“不準你嘗!”
“哎,你這位賣棗的也真是的,就嘗你幾個棗至于發(fā)那么大脾氣嗎?”一旁的小黃有些打抱不平。
“哎呀,大姐,你是不知道啊,這個傻子每天都要在我們這些擺地攤的跟前嘗個遍,從不給錢,我們都是做小買賣的,經(jīng)不住她天天來白吃啊。”
“我有錢啊,你瞧,每天都有兩角零花錢呢,不過,我不能隨便把它花掉,我要攢起來,給我兒子上大學用。”
“哼,你那兩角錢還不夠買個饃呢。”小販譏諷道。
胡麗心平氣和地說:“不要那么兇,好不好?天下女人皆姐妹,相逢開口笑,有難大家?guī)吐铩!?
“是呀,這閨女說得多好,來,嘗嘗大娘的花生,我今兒是頭一回進城,你要嘗著好吃啊,就在這居民區(qū)給大娘做個廣告。”一個老太太親熱地說。
胡麗嘗了一顆花生,很認真地說:“好吃,又脆又香。大媽,我撐著衣服口袋,您再給我多裝點兒。”
“好!好!”厚道的大媽,把胡麗的口袋塞得滿滿的,胡麗心滿意足地笑了,連聲道著謝,向前走去。
“你以前可是從不占別人便宜的。”小黃也有些看不過去。
“以前?哦,以前的什么事兒都不記得了,好的壞的全忘記了。”
“那你還認識我嗎?”
“當然認識啊!”
“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叫——,這我倒不記得了,不過,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鐵塔大嬸來了!”
“鐵塔大嬸好!”四、五個流浪兒歡呼著把胡麗圍了起來。
“鐵塔大嬸,你今天給我們帶什么好吃的?”
“花生,來,你們排好隊,我一個個地給你們發(fā)。”小黃望著滿目慈祥的胡麗和開心快樂的流浪兒,忽然覺得這是一幅非常優(yōu)美的圖畫。
這時,走過來一位英俊的小伙子,他舉起了手中的相機,隨后,他走到胡麗跟前,把拍的的照片遞給她:“阿姨,您好,我叫陽光,是報社的一位記者,這是我剛才給你拍的照片,請您收下做個紀念吧。”
一位小朋友拿著一幅畫走向胡麗:“阿姨,我經(jīng)常在這看到你,這是我給你畫了一幅畫,給。”
胡麗望著這幅身穿盔甲,手拿盾牌的超人,樂得合不攏嘴:“哈哈哈,女超人。”
陽光和藹可親地對孩子們說:“看到你們這些流浪兒,我就想起我小時候流落街頭的情景,如果沒有好心的如夢媽媽的幫助,就不會有我的今天。現(xiàn)在,既然我有緣遇見他們,就不能坐視不管。走吧,孩子們,你們都先跟我一起回報社,說說你們各自的情況,我會盡全力去幫助你們的。”
“那敢情好啊,孩子們,快跟這位好心的大哥一起走吧,以后你們就再也不會挨餓受凍了。”胡麗樂得合不攏嘴。
孩子們歡天喜地地跟著陽光走了。
“汪汪——”一只大黑狗在胡麗腳前撤著歡。
“哦,是湯米,我也沒忘了給你帶吃的。”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兒肉,塞進它的嘴里。
“閨女,閨女,鐵塔閨女。”
“哎——。”胡麗仰頭尋找著。
“在這兒呢——”一個老太太使勁兒揮舞著手臂。
“哦,我看到了!”胡麗笑容滿面。
“閨女,你上來吧,我的腳扭著了,沒法兒下樓,你上來陪我聊聊天,我好想你呀。”她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哎,大媽,別著急,我上去了,你這是幾樓啊?”
“六樓!”
“好咧,您等著啊。”胡麗朝前走去。
小黃忙拉住她:“喂,你還真要上去呀?別上了,那么高,你的腿腳又不方便,是很難爬上去的。”
“再高我也要上,要不然她一個人呆在屋里多孤獨啊。”
老李和一個女人走了過來。
“嘿,老李,你去哪兒?”胡麗親熱地朝老李打著招呼。
小黃提醒道:“他旁邊還有一個拎著蛋糕的女人呢,別怕,有我在,他不敢對你無理。你絕對不能對他手軟,他真是太欺負人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guī)е谌哒袚u過市。”
“喂,你過來。”胡麗朝老李身邊的那個女人招了招手。
女人走了過來,胡麗很認真地把她的衣領(lǐng)拉直,面帶微笑道:“行了,你們?nèi)ミ^生日吧。老李啊,記著給我?guī)c兒好吃的回來呦。”她竟然沒事兒人似的喜笑顏開地目送他們遠去。
“胡麗,你看他們那么親熱的樣子,就應(yīng)該想到他們的關(guān)系不一般哪。你心里就沒有一點兒想法?”
“管他呢,他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只要他開心就好。”胡麗不以為然道。“那你們在一起嗎?”
“在。可他總生氣,說我不主動,可你瞧我這樣,能主動嗎?”
“你這個黑鐵塔呀,你不是說過,女人的尊嚴是由上蒼賜予的,任何人都不能剝奪嗎?現(xiàn)在怎么任由丈夫擺布、侮辱,卻沒有一點兒怨怒?你們已經(jīng)沒有了愛情啊,你是不能隨便由著他的,你知道什么叫愛情嗎?”
“愛情?嗯,這倒是個很難的問題,我的腦袋不適合思索這類復雜的問題,這道難題就留給你這個大腦袋的,聰明人去思考好了。”
小黃驚愕不已:“這個可氣、可惱、可咒的女人,她真的修練成神了。不過,也用不著為這傻子擔憂,沒有煩惱、痛苦,像她目前這樣,做一個不想,也沒有能力與命運抗爭的,知足快樂的傻瓜也挺好。”
“女人最幸福的時候也就是最糊涂的時候,不要去攀那些高不可攀的。這世界不是想怎樣就怎樣的,所以,什么事兒都不要強求,生活就是看看笑笑,千萬別把事情當真。否則,一哭,一喊,一叫,血管是要爆的,到那時你可就沒得救了。我不跟你說了,大媽還在等著我呢,湯米,我們走了,再見啊。太陽一出,喲哎,照進我心窩哩。”胡麗開心的唱著歌。
看著她樂顛顛搖晃的背影和飄過來的歌聲,小黃不禁感嘆:“是呀,現(xiàn)在擔心的不是她,而是自己倒要想想該怎么生活,今后要做的是像駱駝一樣耐勞負重,學會如何好好生存。”
黃昏時分,正是每家做晚飯的時間,各家廚房的抽油煙機里,不時飄出陣陣撲鼻的香味,小黃獨自在曾經(jīng)住過的,家屬院樓前躑躅著,內(nèi)心的孤獨和凄涼無以言表。
“我是一只貪婪的動物,雖然現(xiàn)在是穿金戴銀,但是內(nèi)心卻空虛無比,用付出家庭為代價所換來的財富,值嗎?過去一直生活在喧囂中,無發(fā)平靜的傾聽心靈的鐘聲。如今被關(guān)在五彩世界大門之外的我,就像在瑟瑟秋風中漂零著的落葉,孤獨、凄涼。眼望著一扇扇亮著燈光的窗子,那都是一個個溫馨的港灣啊。已到了這把該沉下心的年齡了,以前,毫不猶豫地舍棄掉的家,如今卻變成了渴望的歸宿。”這時,一家三口唱著快樂的歌走了過來,小黃的眼光不再像以往那樣,停留在英俊的男主人身上,而是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
望著這個天真活潑可愛的孩子,她的心里一陣酸楚:“我的女兒也曾像她一樣陽光燦爛,可我對她就像對待小狗一樣,愛護了一陣,就把她攆進了黑夜,讓她從此和黑夜生活在一起。我的女兒,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有一個手捧一大束玫瑰花的中年男人,從她身邊走過,他徑直走到防盜門前,按了一下門鈴:“誰呀?”
“是我,親愛的老婆,生日快樂,請把門開開,你老公回來了。”門開了,走進去的他重又把門鎖上。
又有一對老夫妻開門走了進去。
“是啊,男女老幼都是要回到避風港里的,那里安全舒適,我也真的很想進去啊。”小黃望著被鎖上的防盜門,門很結(jié)實,有門禁卡才能進去,要想撞開是非常不容易的,防盜門上兩排閃著紅色亮光的按門器,就好像門神,似乎在告誡她這個外人,休想擅自闖入別人的領(lǐng)地。
“是的,家,我原本也有屬于自己的家,我卻毫不珍惜地把它給丟掉了。我很內(nèi)疚,自己曾做過那么多只滿足自己私欲的事情,做那些事純粹是自己的虛榮心,和自我中心情緒在作怪,目的就是為了讓人們感到震驚,并對自己刮目相看。”
高墻外,一列火車帶著隆隆的轟鳴聲駛過,她忽然感到自己非常無助和悲哀:“愛情旅程”結(jié)束了,可自己卻無法回到家里面。
“咦,表妹,你怎么在這兒?走,回家去,我有話問你。”小黃的表姐拎著大包小裹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表姐,我沒有家了,我已經(jīng)把房子給賣掉了。”
“我的天,人這一輩子辛苦不就是為了有一個安樂窩嗎?你怎么可以把房子給賣掉?這么說你們的婚姻真的出現(xiàn)問題了?哦,是這樣的,我和丈夫出去旅游,在一座廟宇里遇見了一個和尚,這個和尚就是你們家吉祥哪。他穿一身黃色僧衣,潔靜的剃度,代替了烏黑的頭發(fā),面色紅潤,純之又純的眼神里,沒有任何迷茫和倦意,我給他談了很多,誰知他非常平靜地說: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記不得了。你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以至于他心如死灰、脫離塵世?”
“讓他相伴煙霧、無助苦行是我的過錯。我知道錯了。自己曾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在錯的地方追尋所謂的自由,并不止一次地破壞了別人的家庭,還一度成為齷齪男人們的一塊兒磁石。我把別人能否給我做什么,以及他能否給與自己所需要的東西,當作與其交易的條件。當然,他們也沒有一個真心待我的,我也只不過是他們的工具。走了這么一大圈兒,才真切地感受到,其實,我的丈夫才是這世上唯一最疼愛我的人,以前丈夫為我所做的一切,現(xiàn)在想起來真的是很美好、珍貴的。可惜的是,雖然現(xiàn)在自己對生活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但很多事情,恐怕是太晚了。人人都在追求著幸福,我原本也可以成為一個幸福的女人,卻在邪欲、貪婪中變成野獸,隨即也失去了幸福。我以后還能挽回我丈夫的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