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別院,天色已晚,王安站在門前打趣:“到手的金釵沒了,小姐可覺得惋惜?”
“不過是身外之物。”沈朝顏望向街角的桃樹,莞爾一笑:“沒了金釵,不如你送我一株桃樹。”
初見時那棵桃花開得正艷,如今雖有綠葉卻無興旺之色,只怕長期長在檐下,加上人來人往,斷然結不出果來。
“不要金釵要桃樹,沈姑娘當真是奇女子!”
“與其讓它在這飽受踩踏,不如移到我院子里去。”
為將桃樹種下,王安第一次踏進了沈朝顏的院子。別院雖不算寬敞,卻足夠容納她主仆二人與一株桃樹,面對此情此景他不由心想:他能用衣袖為桃樹遮雨,卻不能為沈朝顏抵擋惡霸,更別談什么兼濟天下!為今之計,只有進京趕考入仕為官才是正道!
那時的沈朝顏并不知王安心中所想,見他滿手泥巴匆匆離去,只覺得此人品行端正,光明磊落
王安離開磁州的第二天,張德拿著一身新娘嫁衣登門而來,他揚言三日之后要娶沈朝顏為妻,還說磁州霸王和京都女醫乃天下第一絕配!而沈朝顏當時只說了一句話:“我沈朝顏已有心悅之人,你若敢踏進院中我就毀了這張臉,你若敢踏進堂中我便自縊于閣樓前!”
當天沈朝顏拒婚一事在磁州傳的沸沸揚揚,可張德卻說天下女子皆愛容貌,他不信這個女人能對自己下得去手!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他八抬大轎出現在沈朝顏的院外,一身紅袍耀武揚威的推開了大門,而后拱手行禮,臉上滿是洋洋得意:“有請娘子上轎!”
話音剛落,沈朝顏身穿白衣出現在院中。片片桃葉隨風而落顯得無限悲戚,而她手里的匕首正冒著一道寒光,尤其刺眼。
迎親隊伍不敢上前,張德心中莫名閃過一絲不安,臉部抽動了一下,假意笑道:“誰說大婚就要穿紅衣,白的好!白的好!你先把刀放下,萬事好商量!”
見沈朝顏不為所動,張德試探性的抬起了左腳,誰知她一把將刀抵在自己臉上,驚得張德趕緊縮了回去!
“沈姑娘!我是個粗人,娶個丑媳婦倒也沒什么!你若真劃了那張臉,只怕王安回來不敢與你相認啊!”此時張德騎虎難下,既然放出話來要娶沈朝顏為妻,就不能半途而廢,可她真要自毀容貌,豈不顯得自己不懂憐香惜玉!
“那也是我二人之事,與你無關!”提起王安,沈朝顏的目光變得柔和,可手里的刀依舊不肯放下。
“行行行!強扭的瓜不甜,我走還不行嗎?”張德沖周邊迎親隊伍使了個眼色,眾人便紛紛散去,而他雖作勢轉身卻依舊盯著沈朝顏的一舉一動!
興許是刀拿得太久手開始發酸,又興許是飄零的桃葉有些晃眼,就在沈朝顏一時松懈之跡,張德突然一個轉身,躍到她的面前!
“小姐——!”
只聽得一聲尖叫劃破寂靜的別院,朵朵刺眼的紅在白衣上蔓延開來,紅的像三月的桃花,像七夕的煙火……
“你這個女人……”
“我說過……你若敢踏進此院……我定——毀了這張臉!”
沈朝顏氣若游絲,臉上流淌下來的鮮血竟把她的唇染得格外紅,張德看著她的模樣,只覺得落在他手指上的血滾燙如火,仿佛要把一顆心燒穿。
他晃晃悠悠的轉身,抬頭看到閣樓上掛著的白綾,一行淚竟落了下來。
想來此生,霸王與女醫,再無可能……
風拂庭前桃花落,青絲淺淺遮舊痕,沈朝顏面帶笑容送走了前來看病的大娘,再三囑托要多加休息,不可勞累。
一回首,驀然瞧見那株桃樹早已長得比她還高,算算日子離王安進京已經三年有余……
風不安分的吹起她臉頰的碎發,露出微微泛白的傷疤,從顴骨到下顎竟足足有一指之長。那是一種怎樣的倔強,但這位素雅的女子似乎并不在意,自然的將一縷碎發挽在耳后,大大方方的露出那道“丑陋”,舉手投足亦如當年初來磁州那般,多的是沉穩與平和。
忽而鑼鼓聲起,街上鄰里奔走相告,剛離開醫館的沈大娘一手扶著病痛的腰,在門外招手吆喝:“沈姑娘!王安回來!王安高中回來啦!”
沈朝顏喜不自禁,一雙美目流轉動人,她理了理發髻,忙亂的移動腳步,剛走到門口忽然想起要簡單梳妝才是,趕忙喚著桃兒陪她上閣樓。
鞭炮聲、鑼鼓聲,整條街好不熱鬧。沈朝顏和桃兒擠在人群當中,遠遠的瞧見那坐在高頭大馬上的男子,一身大紅官服,頭頂烏紗帽,胸前繡著錦雞補,腳上穿著六縫靴,一身光鮮,貴氣逼人。
“王生!王生!”桃兒一邊揮手一邊拉著小姐往前擠,哪曾想人生喧囂,早已傳不進王安耳中。
但見他安坐于馬上,目光注視前方,偶爾朝人群微微頷首,猶如一個凱旋而歸的將軍。
沈朝顏知他學富五車,料他必能高中,卻從未想過有一天那個柔弱的書生會如此張揚耀眼。看著他帶著隨從越走越遠,沈朝顏突然想起自己的父親,每一次父親身穿官服與京都官僚富商寒暄交談,每一次他深更半夜醉酒而歸,每一次碰到行乞之人的冷漠……直到書房的醫書落了灰塵,普通百姓再無人登門,而他卻在朝中步步高升,成了君王最看重的醫官。
驀地,心中有幾分微涼,就像被一夜冷風吹過的桃花,揚揚灑灑落了滿地。
“桃兒,回去吧……”
“可是小姐——”
沈朝顏沒有聽完桃兒的話,而是抽回手,轉身朝醫館方向走去,身后那鑼鼓喧天滿是喝彩的聲音仿佛已經與她沒了半點干系。
到了晚上,熱鬧散去,留下一陣清冷,桃兒端來一碗粥送到沈朝顏面前:“小姐,你自打中午就沒吃飯,喝點粥也是好的。”
“先放著吧。”沈朝顏沒有抬頭,手里的醫書從回來時就沒翻過頁,只怕一字一句也沒看下去。
“小姐,我打聽過了!王生剛到磁州就被一群人圍著敘舊,晚上和幾位鄉紳去了翠玉閣,只怕得忙完才能——”
沈朝顏擱下手里的書打斷了桃兒的話:“他若來,你就說我已歇息,不便見客。”
翠玉閣,磁州鎮上最好的酒樓。
提起這三個字,沈朝顏的眉頭皺的更深了。她記得小時候問過娘親:“為何父親總是早出晚歸?”娘親說:“男兒志在四方,你父親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這“四方”可包括家庭?“更重要的事”難道比娘和嫣兒還重要?短短兩句問的娘親啞口無言。
月色灑落在院中,皎潔如紗,照的“妙手回春”四個大字格外清晰。轉眼已到了二更天,門外突然傳來急切的敲門聲,桃兒穿上衣裳貼在門后問對方是誰?
只聽得那人含含糊糊的嚷嚷道:“是我,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