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心理學(專家伴讀版)
- (英)哈夫洛克·靄理士
- 4021字
- 2024-01-19 16:56:11
譯序
像靄理士(Havelock Ellis)在本書第三章里所討論到的那樣,譯者是一個對于性的問題很早就感覺到興趣的人,既感覺到興趣,就不能不覓取滿足這種興趣的方法;在三十年前的環境里,向父母發問是不行的,找老師請教也是不行的,小同學們閑話,雖時常涉及這個問題,但偶有聞見,也是支離破碎的一些,足以激發更大的好奇心,而不足以滿足正在發展中的知情兩方面的欲望。
當時只有一條可以走的路,就是找書看,并且還不能冠冕堂皇地看,而必須偷看;所偷看的,不用說,十之八九是性愛的說部(指古代小說、筆記、雜著一類書籍。編著注),而十之一二包括性愛的圖畫。記得在10歲前后到20歲光景,這一類的東西著實看得不少。性愛的說部與圖畫也許有些哲學、道德以及藝術的意義,至于科學的價值,則可以說等于零。
在這個時期里,譯者所看到的唯一有些科學價值的作品是一個日本醫師所做的一本關于性衛生的書,那是先君因赴日本考察之便帶回來的。譯者那時候大概是12歲,先君也看到譯者在那里看,并且很開明地加以鼓勵,說這是青年人應當看而童年人不妨看的一本書。先君的這樣一個態度,對于譯者后來的性的發育以及性的觀念,有很大的甄陶的力量,這在譯者后來的《性的教育》一本譯稿里,曾一度加以論及,認為是最值得感謝與紀念的。
譯者最初和靄理士的作品發生接觸是在民國九年(1920年),那時譯者是20歲,正在清華學校高等科肄業。在清華當時就比較豐富的藏書里,譯者發現了靄理士的六大本《性心理學研究錄》〔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當時全書共六冊,后來到民國十七年(1928年),靄理士又增輯了一本第七冊,以下簡稱《研究錄》〕。不過這部書在那時的學校環境里還是一部不公開的書,平時封鎖在書庫以外的一間小屋里,只有教師和校醫可以問津,所以費了不少的周章以后,才逐本地借閱了一遍。別的同學知道以后,當然也有向譯者輾轉借看的。但大概都沒有譯者那樣的看得完全。青年人處此境地,自不免有幾分自豪,甚至有以小權威自居的心理。當時也確乎有不少的同學就自動戀和同性戀一類個人的問題向譯者討教,譯者也很不客氣地就所知逐一加以解答。至今思之,真不免啞然失笑!
又過了一兩年,譯者又有機會初次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論和此論所內含的性發育論發生接觸。記得當時讀到的他的第一本書是《精神分析導論》(A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sychoanalysis),不用說,也是在書庫里自由搜索的一個收獲。同時,因為譯者一向喜歡看稗官野史,于是又發現了明代末葉的一個奇女子,叫馮小青,經與弗洛伊德的學說一度對照以后,立時覺察她是所謂影戀(見本書第三章第六節)的絕妙的例子,于是就借了梁任公先生在“中國歷史研究法”班上責繳報告的機會,寫了一篇《馮小青考》。譯者出國游學后,曾經把它寄交商務印書館的《婦女雜志》一度發表;后來歸國,又把它擴充成一本小書,交新月書店出版,易名為《小青的分析》,再版時又改稱《馮小青》,現歸商務印書館。這是譯者對于性問題的第一次的研究嘗試,所以敢在此一提。這一次的嘗試事實上和靄理士沒有關系,靄理士關于影戀的一篇論文發表得很遲,我們在《研究錄》第七輯里才見到它。不過見到以后,譯者也曾把靄理士的理論和小青的實例彼此參證,倒也沒有發現什么抵觸就是了。
譯者游學和游學歸來后最初的幾年里,因為忙著許多別的題目的研習,沒有能在性的問題上繼續用什么功夫。固然,所謂別的題目,也大都不出人文生物學的范圍,而和性的問題多少有些牽連的關系。不用說,和靄理士也不免增加了好幾分的契闊。不過,在這時期里,契闊則有之,忘懷則沒有。至少有三件小事可以作證。(一)斷斷續續地閱讀過好幾種靄理士的其他的作品,其中至少有兩種是和性的問題有直接關系的,一是《社會衛生的任務》(The Task of Social Hygiene),一是《男與女》(Man and Woman)。(二)在有一個時候,有一位以“性學家”自居的人,一面發揮他自己的“性的學說”,一面卻利用靄理士做幌子,一面口口聲聲宣傳要翻譯靄理士的六七大本《研究錄》,一面卻在編印不知從何處張羅來的若干個人的性經驗,究屬是否真實,誰也不得而知;和這種跡近庸醫的“學者”原是犯不著爭辯的,但到忍無可忍的時候,譯者也曾經發表過一篇駁斥他的稿子。(三)靄理士在這時候已經是一個70歲上下的人,學成名就,不但在性心理學上是一個最大的權威,在人生哲學與文藝批評的范圍以內,也有很大的貢獻,美國批評家孟根(H.?L.?Mencken)甚至稱他為“最文明的英國人”(“the most civilized Englishman”)。所以在這幾年里,坊間出版的靄理士的傳記至少有兩種,其中有一種譯者是特地購讀過的;抗戰以后,書劍飄零,如今雖連書名與作者都記不起來,但當時曾經在《中國評論周報》(The China Critic)上寫過一篇稿子,來表示我個人對于靄理士人格的敬慕,叫作《人文主義者的靄理士》(Havelock Ellis as A Humanist)。
譯者并不認識靄理士,也始終不曾和他通過信;但二十年來,總覺得對他要盡我所能的盡一些心力,總好像暗地里向他許過一個愿似的。以前學問的授受,有所謂私淑(指私下敬慕效仿,而未直接拜師得到傳授。編者注)的一種,這大概是一種私淑的心理罷。至于譯者所許的愿,當然也是一般私淑的門弟子所共有的,就是想把私淑所得,縱不能加以發揚光大,也應當做一些傳譯的工作。七大本的《研究錄》,價值雖大,翻譯是不容易的,事實上也似乎是無須的,因為,有到可以讀這全部《研究錄》的學力的人,大抵也懂得英文,無須傳譯;也因為,《研究錄》是一種細針密縷的作品,最適宜閱讀與參考的人是醫師、心理學者和其他有關系的學術專家,對于一般的讀者,總嫌過于冗長,過于煩瑣。上文所提的那位“性學家”就根本沒有考慮到這一層,否則他絕不會把他想翻譯這部書的宏愿輕易發表出來。
不過七冊之中,第六冊或第六輯是比較例外的。它的內容固然是和其他諸輯一樣的冗長煩瑣,但題材不同,每一篇論文都代表著性與社會的關系的一個方面,即在一般的讀者也一定會感覺到不少的興趣。所以在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的春季,譯者特地選譯了兩篇:《性的教育》與《性的道德》,每篇成一本小書,交由上海青年協會書局出版。以此比靄理士的等身著作,可以說是腋之于裘,勺水之于滄海,但歷年私許的愿,總算是還了一些了。
譯者在翻譯這兩篇論文的時候,時常聯想到以至于抱怨著,靄理士為什么不另寫一本比較盡人可讀的性心理學,一面把《研究錄》的內容擇要再介紹一過,一面把《研究錄》問世以后二十年里這門學問所已獲得的新進步補敘進去。原來在這二十年里,性心理學有過不少的發展,而此種發展又不止一方面:一是由于精神分析學派的繼續努力;二是人類學中所謂功能學派對于比較單純民族性的生活的調查與研究;三是醫學界對于個人性生活統計的搜集與分析。這三方面的發展靄理士本人雖沒有直接參加,但靄理士對于它們多少都有幾分啟發與感召的影響,并且始終極關切地加以注視。
其實譯者在作這種想望的時候,靄理士已經寫好了這樣的一本書,題目就叫作《性心理學》(Psychology of Sex),并且在英美的出版界已經流行了一年之久!中國坊間對于西文原版書的運售是一向落后的,教科書如此,非教科用的一般課余或業余的讀物尤其如此,所以一直等到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秋,譯者到清華大學任教,才看到這本新書,那時候它和世人相見已經快有兩年的歷史了。
譯者多年來許下的愿到此該可以比較暢快地還一下了。還愿的心早就有,還愿的心力自問也不太缺乏,如今還愿的方式也有了著落,但是還愿的機緣與時間卻還未到。教讀生涯本來比較清閑,但加上一些學校的行政工作,一些零星研究與寫作的需要,荏苒六七年間,也就無暇及此。一直到抗戰軍興,學校播遷,零星研究既少資料,短篇寫作又乏題材,于是又想到了靄理士的這本《性心理學》,譯事于(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十一月十三日開始,至(民國)三十年(1941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竣事,兩年之間,時作時輟,有間斷到三個月以上的,但最后總算是完卷了。記得靄理士在《研究錄》第六輯的跋里,第一句就引一位詩人的話說:“天生了我要我做的工作現在是完成了。”(“The work that I was born to do is done.”)譯者不敏,至少也不妨說:“我二十年來記掛著的一個愿現在算是還了!”
《性心理學》原書包括序文一篇,自緒論至結論凡八章,除緒論不分節外,每章分兩節至十節不等,名詞注釋一篇,最后是索引。索引照例未譯,名詞注釋分別見正文中,未另譯;序文最后三段未譯,原因見譯者附注,其余全部照譯,絲毫沒有刪節。
譯筆用語體文,于前輩所持的“信、達、雅”三原則,自力求其不相違背。譯者素不喜所謂歐化語體,所以也力求避免。譯者以為一種譯本,應當使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感覺到他是在讀一本中國書,和原文的中國書分不出來,越是分不出來,便越見得譯筆的高明。往年譯者摘譯美國人文地理學家亨丁頓(Ellsworth Huntington)的《種族的品性》(The Character of Races)和傳教士明恩溥(Arthur Smith)的《中國人的特性》(Chinese Characteristics)(今均輯入《民族特性與民族衛生》一書中),后來譯《性的教育》與《性的道德》兩文,也力求不違反這樣一個旨趣。至于這一旨趣究屬對不對,是要請讀者及其他做譯事的人加以評論的。
本書約三十四萬言,其中約十萬言是注和附錄。注分三種。一是靄理士原注,占十分之一不足。二是靄理士所引用的書目。這又分兩部分,一部分是見于《性心理學》原書的,比較簡略;一部分則見于《研究錄》,由譯者就可以查明的查明輯入。這第二種注約占十分之二。三是中國的文獻與習慣中所流傳的關于性的見解與事例,所占當在十分之七以上。這當然是就譯者瀏覽與聞見所及斟酌輯錄,意在與原文互相發明,或彼此印證,也所以表示前人對于性的問題也未嘗不多方注意,所欠缺的不過是有系統的研究罷了。關于同性戀,資料較多,若完全放入注中,頗嫌其分量不稱,所以又做了一個附錄。
靄理士于前年(1939年。編者注)作古,他的自傳《我的生平》(My Life),也于前年出版。譯者于去年九月杪就從友人處借到這本書,讀完以后,還留下一些筆記,準備替他作篇小傳,附在本書后面。但是不幸得很,這一部分的筆記,后來在路南石林之游的旅途中全部失落,原書又已交還友人,如今遠在幾千里外,一時無法再度借讀,補此缺憾!今目錄附錄中雖列有《靄理士傳略》一目,恐最早需再版時才有兌現的機會。
潘光旦
194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