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玫瑰刺》:時間走得很慢
- 隱形的麥芒
- 瓔寧
- 21777字
- 2024-01-23 17:08:18
一、“遷徙”
候鳥具有遷徙的本性,對于季節有明確到分毫的感知。它們攜帶鳴叫的響器,綢緞似的羽翼,像箭一樣地射向天空,帶著人類固有的決絕,尋覓記憶深處的棲息地來尋覓食物繁衍后代。人,如果像候鳥一年兩次千里萬里來回漂泊,那就可以叫居無定所,顛沛流離。安居樂業是根植于人內心的生活方式。連我也沒有想到的是,我的父親在東營市龍居鄉圈張村生活到74歲,忽然有了一次黃河東岸與西岸之間,與故鄉只隔著黃河的一次“遷徙”!
這是父親在母親去世,故鄉拆遷后,第一次正兒八經不得已的進城,不但毫無儀式感,還帶著如候鳥的決絕和悲愴。一個人如果真的有夢的話,不知道進城是不是深埋在父親心里的一個夢。為什么在黃河的東岸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歲月里,這個夢從未顯露任何的端倪,或者說父親早已把這個夢通過血脈傳遞給了我這個“叛逃者”?
我接父親來的那天,也就是2017年3月的某天,春意剛剛在柳樹的枝條上搖擺,風力五到六級,凜冽而鋒利,像我三年前到這座城市時遇到的,夾雜這個城市不多的沙土塵粒,朝我狂撲過來,有驅逐鞭打的意思。讓我有種我不可能屬于這座城市的感覺。從實際意義上講,作為一個鄉村叛逃者,這座城市以某種方式拒絕我的加入。那么,這座城市是不是同樣拒絕父親呢,它有什么“法器”不能讓我窺見?
我跑遍了濱州市七八家老年公寓,之所以選中龍平老年公寓作為父親此次永久性“遷徙”的落腳之地,是因為這個老年公寓院子碩大,離著我居住的小區近,有足夠多裸露的泥土,泥土之上植物繁茂。也就是故鄉有的樹木,譬如柳樹、槐樹、楊樹這個院子都有;苦菜花、車前子、斧子苗,這個院子也有;麻雀、燕子、布谷,這個院子也有……也就是說這個院落具有故鄉的風貌,讓父親不至于感到他晚年“背井離鄉”的凄涼。
候鳥遷徙,舊地都會為它們留存著天空和池泥。但是我把父親搬到這座城市,連同他一輩子寥寥無幾的存款,幾件換洗的衣服,一把茶壺幾個茶碗……也不能搬來他的故鄉。我把他從新樓上領到了地上,卻再也不能將他領回村落,領回那些與泥土在一起的歲月。
父親進城的那天,我以為這是發生在一個人身上或者說發生在一個城市里的大事件。父親居住的房間號是128號,屬于陰面的一個單間。公寓的工作人員將父親的物品搬進來后就各自忙去了。我開始給父親掛衣服,整理床鋪,打掃衛生間。我正手忙腳亂毫無頭緒,啞巴大叔就推門而入。想必在我幾次來老年公寓考察的時候,他就注意到我了,不然也不會我和父親還沒有站穩腳跟,他就以極快的速度闖了進來。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話語”卻多得要命。他嘴巴大張露出被煙霧熏得泛黃的牙齒,手舞足蹈胡亂比劃,去拉拉窗戶“說”窗戶可以隨意拉動,沒有防盜窗和鐵絲網。拉開廚子“說”可以掛衣服,并伸出一個大拇指,再伸出食指和無名指。意思是這個廚子父親可以獨自享用,不像他的房間居住著兩個人,一個衣櫥兩個人同時使用。人上了年紀,老眼昏花,拿錯了褲子背心還是小事,有時會拿錯了褲頭。啞巴大叔對著我伸出了大拇指,意思是我很孝順,讓父親住單間。啞巴大叔用他的拇指、食指、無名指向我表達著他想說的內容,手指轉換的速度極快,像我在網上看到的手指秀。這讓我感覺在啞巴大叔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高高的個頭,他臉上碩大的痦子,而是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指向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有一個密道,那個密道只能屬于某些人,我無法抵達。
啞巴大叔的一通“胡言亂語”著實讓我的心煩意亂加劇,我的鮮花店里也有一堆破爛花草等著我去“伺候”。我不斷地點頭、張嘴、閉嘴,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告訴啞巴大叔這些我知道了,用不著他再來“告訴”我!我臨把他推出門時,啞巴大叔還用兩個手指對在一起,又動動嘴巴咀嚼了幾下,告訴我:十一點開飯。
啞巴大叔走了后,我對著父親說了三遍:離著那個啞巴遠點,看好他自己的東西!父親好像沒有聽見,開始茫然地打量起這間遠離故鄉,有著城市配套設施的房間,說有地方吃飯,有地方上廁所,有地方玩,就好。
經過漫長的生命歷程,父親的目的變得簡單而單純,就是能吃飯、睡覺、玩,或者說能活著就很好了。
我把父親領到活動室,那里有一盤象棋,士、卒、兵、炮、楚河漢界……好像在那擺了好一陣子,只等父親的到來。
父親看到象棋,一下有了在商場廝殺的勁頭,不問對手姓甚名誰,和桌子另一邊的李大爺殺將起來。我看到這種情形非常高興,說明父親還有很好的思維和意識。但是我明白,無論是父親,還是坐在楚河漢界另一邊的李大爺,他們絕對不是命運的對手。
難道,從來沒有在城市正式生活過的父親,只用了半天就接受了一座城市?
二、流水線的生活
隨著年齡的增長,越加感覺季節的行進使用了“加速度”這一物理概念。僅憑在三月看到的光禿禿的枝椏,我還不能辨別龍平老年公寓院子里的樹種。
可是這天早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它們,并一下認出了那些樹是杏樹!它們有三棵或者五棵,排列整齊,高矮統一,像訓練有素的一些人站在老年公寓一面墻的西面,靠近公路的地方。粉色細小的花朵擠滿整個樹枝,連離開地皮十幾公分的地方也被一朵杏花占據著,那般“招搖”。
它們的忽然到來讓我喜出望外,大吃一驚,也讓這個院子明晃晃一片。我甚至感覺它們開得有點過頭,開得過分艷麗,會讓這里的老人們產生傷感。
杏的諧音是“幸”,有幸福幸運的寓意,杏樹也是我們國家有名的長壽樹種,壽命長達四五十年之久。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龍平老年公寓用了很大一塊地皮來栽種杏樹,可謂用心良苦。
在驚艷它們開放的同時,心里有些隱隱作疼。花朵,這世間最美麗的事物,與它們北面那些正在衰老的生命形成了殘酷的對照。老人們正在衰老,不但失去性別意識,對于食物也漸漸失去味覺。男人們的性器、女人們的乳房、子宮卵巢,除了疾病不會再被提起或者重視。
他們在公寓里過起流水線似的生活,極像我們讀書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到了飯點上,拿著自己的碗筷到餐廳吃飯,吃完飯回自己的房間后,拿著一個馬扎坐在自己的房間門口,或者三五個老人扎堆坐在一起。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久遠的事情。說一句再說另一句已經過了半天。但是無論他們一天說幾句話,眼睛都朝大門口一直望,一直望。縱使我明白時間留給他們的明明已經不多,但是我依然感覺時間在這里行進得特別緩慢。
老人們走路、吃飯、上廁所、交談……都是使用了勻速的慢,這種慢在這條流水線上有點太讓人著急,這種一定范圍內的慢,和公寓外面城市的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甚至嚴重走向了兩極。
有次我剛進公寓的大門,有個大姨就拉著我的手臂不放,她的手干枯而有力,讓我既感到熟悉又感到恐懼。她說我長的像她的小女兒,非要把我拉到她的房間去坐坐,如果不是工作人員及時阻止,我想我會被她拉到她的迷宮里去。作為一個寫字的人,我明白她是源于生命的無助和孤獨。有時我們寫作的人,愛妄談我們的孤獨,以示我們在這種孤獨里能成就大事,或者把我們的孤獨夸大到無可救藥誰也不能進入的地步。但是和這些老去的人相比,和看到生命盡頭的那份孤絕相比,我們不是矯情還能是什么?
早上很早的時候,他們就在長長的走廊里坐成一排,像一些已經熟透的莊稼,等待時間的收割。安靜、沉默,似乎對于外面的世界沒有所思也沒有所想。嘈雜的塵世里也沒有他們著急要去辦的事情,要去見的人。他們的狀態讓我切實感受到了生命的必然:疾病、衰老、死亡、被拋棄或者遺忘……
難道,活到這里,他們真的看透了人世,不再牽掛留戀也不再憎恨?如果到了這個份上,人就可以放下世間的一切,那么我們盲目的奔波,爭名奪利還有什么意義?
每次穿越這長長的時光隧道,我都雙眼含淚,內心倍受折磨。他們身上散發出的老人氣息讓我的過敏發作,他們的暗淡無光讓我看到自己未來的樣子。并開始懷疑生命過程的重要性。這也許是我們人類無法克服的痛楚。
有次去看父親,出來公寓樓房大門,到達蓮花池東邊的時候,碰到了一個阿姨,她的頭發白得耀眼,形體可謂枯槁,身體大約和蓮池的柵欄那么高。每次她都背對著我,兩只手臂隨意向著左邊的方向甩動幾下,再向右邊的方向甩動幾下,偶爾也抬起腿,彎曲一下再放下。動作輕微并且機械,不能驚動任何人任何事,像一個皮影被看不見的手操縱著。那只操縱她的手隨時可以收起她肢體的任何部位,或者把她定格在某一個時間點上拿走她。而我不能對著那只手伸出巴掌,只有捂著胸口的難以名狀逃遁了。她身邊的大朵月季開得飽滿艷麗,像那個阿姨的豆蔻年華。
這么微弱的一個人,有一天我卻在她身上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那天的時間我記得很清楚又似乎很模糊,是初夏無比普通的一天。我習慣性地給父親的右腿冷敷上硫酸鎂溶液,讓他把腿放到一個凳子上抬高后,走出了公寓的大門。忽然看到了這個阿姨,她坐在暖陽里,安靜得像一株靜靜生長的麥子,沒有一點聲音。白色的銀發讓陽光照耀得有了分外的活力。當我快要走過她身邊時,忽然發現她正在衲鞋墊,而且沒有戴老花鏡。一個寫作者的敏感促使我在她面前蹲了下去。這是一雙約41號碼或者42號碼的鞋墊。很顯然是給一個男子衲的。鞋墊上一朵粉紅色的蓮花赫然而出,綠色的莖桿從花朵下延伸到鞋墊的底部。那朵蓮花像剛頂著華蓋出沐,生動曼妙而妖艷,像她面前的蓮花池里正在盛開的一朵,也像某年某月某日,開在她生命里的一朵。這朵蓮花安靜如她,與世無爭,放下了塵世的所有,只為開放或者凋零。當阿姨瞇起眼睛,把一根紅色纖細的絲線穿過毫米的針鼻時,我開始懷疑我自己的眼睛。如我這般知天命之年的人,看書引針都需要借助凸透鏡,利用它的聚光作用,把所看物體的像移到視網膜上。而她竟然在陽光里就完成了一個“壯舉”!我事后想,并不是那位阿姨的眼睛不花,而是像針的大小粗細、線的長短顏色,這類長相陪伴的事物早已定格在自己的心里或者說腦子里。她的身體雖然羸弱,但是她的心湖依然足夠長出一朵蓮花。
三、“520”,如鯁在喉
當我的“詩韻鮮花苑”生意蕭條的時候(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蕭條的),真是感謝那個創造了“520”“521”網絡情人節的人。這信息時代的愛情節日,以溫馨、浪漫、時尚的形象迅速在網絡上走紅,成為網絡人士的新寵,為愛情代言。讓“2月14”情人節漸漸弱下去的愛情溫度重新燃起新的火苗,這火苗更加接近時代和情感,因為來自網絡,對于當今的年輕戀人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5月20日男孩向心愛的女孩表白,5月21日女孩給表白的男孩一個確定的答復。想想就讓人焦灼、激動、充滿了期待。這一天以后,一個女孩的命運軌跡就會和一個男孩重疊在一起,并相互磨合,達到默契、包容,雙方都漸漸放下自己的鋒利棱角,拿出溫柔的部分。
作為一個鮮花從業者,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銷售玫瑰花來賺錢的大好機會。于是乎,囤積玫瑰,積攢情感,讓自己在“520”表白日這天也如玫瑰一樣“閃亮登場”!早上9點,這場有關別人愛情的戰役剛剛拉開序幕,我剛剛把那些來自昆明的玫瑰仙子們“濃妝淡抹”,推薦給進我詩韻鮮花苑的第一位男孩,電話忽然激烈地響起,我在心里默念:千萬別是龍平老年公寓打來的,這次我可是下了血本,囤積了2000塊錢的玫瑰花啊!
我常常拿這樣的話鼓勵年輕人:自己夢想的事情,百分之八十都是可以實現的,只要你去做;一個人恐懼擔憂的事情,大都是不會發生的。今天忽然發現我搬了一塊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等待拿花的男孩,幫我接通了手機,摁下免提:“張大爺家老二嗎?你父親吐了,還發燒,趕緊過來看看吧!”
我接連發出了三聲:啊!啊!啊!心臟狂跳,大腦一片空白。把包了一半的花束扔在包花臺上,拔腿就跑,男孩在后邊一直追著我大喊:“阿姨,我的花、我的花……”我對著跟在后邊的男孩說了句“抱歉,你隨便拿多少花都行”就鉆進車里絕塵而去。
救護車因為與人的生命相連,在城市里是享有特權的車輛,不用等紅綠燈,可以越線超車,這讓出租車和快遞車羨慕不已。
每次聽到救護車呼嘯著從我花苑門口經過,我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跑到門外追著那呼嘯聲,心里記掛那個躺在救護車里病痛發作的人或者生命垂危的人。不想2017年父親初到濱城的這個那月,那呼嘯聲第一次真正地穿透了我的心肺。
當我以出租車或者快遞車的速度沖進公寓128父親的房間時,父親直挺挺躺在床上,張著大嘴,滿臉通紅,問他哪里不舒服,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公寓的大夫給他做了簡單檢查,血壓很低,心率也很快,地上一攤嘔吐物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僅憑我一個人已經無法把父親帶往醫院,當即打了120。等救護車的十幾分鐘里,我開始收拾父親的嘔吐物。那些嘔吐物散發出無法言語的氣味,每用衛生紙抓起一把,我的胃就翻江倒海般惡心難受。接二連三跑到衛生間嘔吐。
當我開著車晚于救護車到達濱州市人立醫院急診科的時候,父親躺在急救床上,依然毫無感知。醫生問他哪里不舒服,他像啞巴叔一樣努力張嘴,就是發不出聲音,父親再次短暫失語。
做CT、查血做大生化、腦電圖、心電圖、肺部拍片……父親每次住院都挨著檢查的項目從頭到腳又做了一遍,我剛充值的三千元轉瞬即逝。好幾個醫生和護士輪番去詢問父親,當從父親那里得不到想要的信息時,又輪番朝我“轟炸”,等一個多小時父親做完所有的檢查,問我們在急診科暫時周轉還是入院住院時,我差點因緊張過度,和醫生護士訴說太多關于父親從我記事起的病史、藥物過敏史等,吐血暈倒過去。
父親是東營市農村居民醫保,在濱州住院屬于跨地區醫療,報銷的額度只有40%。而且一年里如果是第一次住院還要扣除800元門檻費不能享受醫保報銷。而此時父親意識還不夠清醒,我自己一個人拉著父親轉往東營的醫院不大現實。和家里人商量后決定先住院再轉院。
在濱州市人立醫院一個熟人的疏通下,我和小姨推著父親到了住院二部十二樓呼吸內科,一幫醫生護士圍過來又重新詢問父親一遍,還是問不出啥來,又都繼續朝我“開炮”!
我正在接受一個年輕大夫細到骨頭縫里的“盤問”,父親已經被推向了護士站邊上寫著搶救室的一間臨時病房。同時其他的醫生和護士像抓緊搶救的樣子,跑出跑進,臉色緊張。等我結束了被“盤問”回到病房時,發現重癥監護儀已經開始滴滴地鳴叫,氧氣罩也已經開始以每分鐘250毫升的劑量給父親輸送氧氣。父親鼻孔里輸著氧氣,胸膛上爬滿測量心率和心臟的按鈕,測量血壓的架子已經牢牢夾住了父親手指,腳脖子上也夾了兩個更大的夾子。那兩個大夾子拖著長長的灰色線一直通到重癥監護儀上。父親的雙腳像被鎖上了鏈條,像被這架滴滴叫的儀器鎖在了床鋪上,無法動彈。
我驚恐未定地問:“怎么給上個重癥監護儀,不是重病號才上這個嗎?不是剛出手術室的人,病危的人才上這個嗎?”
一個來送體溫計的護士答道:“老人還不知道啥情況,先觀察下再說。”
我急眼了:“急診科的化驗單上不是寫得很清楚嗎,是嗆咳性肺炎。我父親早上喝的面棋子,嗆到肺部引起的……”
護士扔下一句很堅決讓我無法反駁的話:那也得觀察二十四小時以后再說。
父親從來沒有藥物過敏史,在老家的時候感冒發燒也經常使用頭孢之類的抗生素,但是這次做皮試父親偏偏就過敏了,大夫說頭孢過敏,和頭孢相同成分的抗生素就都不能使用,只有使用更高一級的抗生素,一針120元,一天打8針。我不停重復著960這三個數字,感覺錢到了這里就是流水,嘩的一下就沒有啦。
父親打上點滴,我送走了小姨,感覺自己眼冒金星,頭發蓬亂,雙腿顫抖而發軟,犯了低血糖。護士平均十分鐘來一趟病房。送藥片的是一個護士,量體溫的是一個護士,查看藥品的是一個護士,其中一個護士專門掃二維碼。掃二維碼的護士進來后直接沖著標有二維碼的地方而去。父親的手腕腕帶上、腳踝帶上、床頭的診斷卡上、輸液的液體瓶上都標有二維碼,也就是父親=二維碼。父親住院不到一天,竟然有了他從來沒有見過也不知道是啥的二維碼。二維碼,這與高速發展的時代緊密相連的事物,讓“土老帽”似的父親,情何以堪?
嘀的一聲,又嘀的一聲,過不了一會又是嘀嘀的掃碼聲響起,實在讓我內心堵塞,眼冒金星。有幾次我差點忍不住問護士每來掃一次二維碼收費多少錢?不掃可不可以?一個是太打擾病人,而是實在沒有這個繁雜的必要。一個病人對應一個床鋪一個性別一個年齡,難道還需要通過一再地掃二維碼來驗證身份、年齡、性別?這二維碼不規則的深黑色圖案里,到底隱藏了什么?
這個房間血紅的門牌上刻著搶救室三個字,實在簡陋的如20世紀80年代。既沒有衛生間,也沒有陪床椅,一個板凳還是要了半天才給送過來。虧得這次我想得周到,給父親帶了男士專用的尿壺。面對他的女兒,他每次撒尿還帶有幾分羞澀,可是拖著全身的測量線無法挪動,只有暫時放下自己男人的尊嚴。
和父親一個房間的大爺來自周圍農村,已經住進來三天了,他的兒子女兒輪換值班。大爺84歲,從身形看消瘦高大,但是已經大小便失禁,不能自理。大爺穿了一件老式背心,赤裸了下身。他的兒子或者女兒,過不了一會就把被子全部掀掉,收拾大爺身子底下的尿布或者糞便。垃圾桶里不一會就堆滿大爺換下來的尿布或者污物,這些尿布污物發散出強烈的氨水和大便的味道。他們每次只要一掀開大爺的被子,我就條件反射跑向醫院的公共衛生間干嘔一陣。從下午兩點入院一直到晚上八點,我差不多跑到衛生間干嘔了十幾次,一回到病房就感覺如鯁在喉。但是大爺的兒女們不緊不慢,不但不帶口罩,處理大爺糞便的時候還不帶手套。而且也沒有像我一樣具有氣味過敏癥。晚上大爺的兒子說了一句很讓我感動的話:“老人生我們小,我們要養他們老。”這話極大地阻止了我的過敏癥發作,讓我很有勇氣地睡在了水泥地上,并且讓我產生了諸多的負罪感。把父親接到了城市,卻無法給他家的溫暖和一切,任憑他在老年公寓里跟著流水線生活。我在他身邊又不在場他生活的兩年歲月里,他慢慢老去,記憶力嚴重減退,身體的各個器官喪失功能。
晚上8點,小姨來給我送包子,給父親送稀飯。我拿了拿包子,往嘴邊送了送,就是無法送到嘴里。小姨知道我的“臭毛病”,一把把我推到了樓道里,塞給了我一瓶水。我提著裝包子的袋子,對著醫院樓道的墻角定了定神,用狼吞虎咽,阻止自己去想父親臨床的大爺。這是這一天我吃得唯一的一頓飯。
第二天父親情況好轉,大姐小妹和我一起找護士長,把父親轉到了和搶救室斜對面的7號病房。一是7號病房不但有陪床椅,還有衛生間,二是搶救室大爺的情形我實在無法再“承受”!
不曾想到的是轉了病房的第二天,從德州又來一位老人,而且是高危病人。他的雙腿上已經紫斑遍布,呼吸困難,不斷咳痰。醫生護士更加頻繁密集地關注他,拿著儀器掃二維碼的護士出現得頻率更加頻繁,似乎我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來了,再眨一下眼睛她就飄走了。她們像天使不斷變化面孔和身形,一個床鋪平均掃碼四下,三個病人就是十二下,似乎專為掃碼而來,驗證一下將來誰有資格受到上帝的禮遇。每當第十二下掃碼即將結束,我提著的神經才從十二層的高樓上釋放下來。
當然,除了重癥監護儀,醫生又給他拿來一個像超大號防毒面具似的吸氧機。管子有洗衣機排水管粗,吸氧部分的設置幾乎和臉部一樣大。如果不是在醫院,你會以為帶著吸氧面具的人帶的是防毒面具。那位大爺如果不吸氧就像馬上要死掉的樣子,但是一旦把吸氧面具扣到他的嘴上,他立即會發出像西伯利亞十級大風一樣尖利的呼嘯聲。大爺帶著吸氧機發出的尖利的呼嘯聲,不帶面具發出的一聲聲帶痰的咳嗽,再次極大地“打擊”了我!我就像在西伯利亞服役期間被迫過集體生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里充滿了恐懼和“厭惡”!長期獨處的我,也無法面對德州老人的這一“情形”。我看見死神披著黑色的斗篷,面目猙獰正朝他走來。
這不是剛跳出了一個“火坑”又跳進了另一個“火坑”嗎?
醫生一再把陪床的孩子叫出去,勸他們去重癥監護室,他們的孩子一再地說再等等。等?等什么?想必他們自己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一個人無論對于時間還是生命,哪一個能等得起呢。可是這話只能拿來說服我自己。
給父親轉病房的時候,護士長說了,只能轉一次病房,而且每個病房里的病號病得都不輕。鑒于這種情況我們決定出院帶父親轉往東營市人民醫院。護士送來了結算單,結算單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藥名和錢數,光是護理費就1000多,住院三天,除去異地報銷的額度40%,花了整整5000元,我拼死拼活賣花三個月都掙不回來,一向對于錢財不在意或者對于數字模糊的我此時牢牢記住了住院五天花掉的八千元。
到東營市人民醫院呼吸內科,小妹早聯系了原先給媽接診的主治大夫趙大夫。趙大夫看了我們帶的CT片子、磁共振結果、腦電圖結果、心電圖結果還有大生化結果,就沒有讓我們再重復做檢查。不然,父親在三天內就會進CT室兩次、磁共振室兩次、被抽血四管、肺部拍片子兩次、心電圖、腦電圖的例行檢查更是不可避免。
安頓好父親兩天后,由家里人照顧,我返回濱州我的“詩韻鮮花苑”處理“520”網絡情人節的殘局:西伯利亞百合零落成泥、玫瑰失色腐爛花瓣四散分離、潔白的滿天星冒著黑色的煙霧,連一直枝干堅韌的情人草紛紛跌落一地的碎渣……
四、歸來
6月5日,我從濱州唐塞爾折向東,沿著大壩過黃河浮橋,去東營接父親出院。大壩的里側,船王、張潘馬、四圖、五莊、宋家集,夜里家這些我陌生又熟悉的村莊,掩映在綠樹的懷抱里,一副被歲月過分呵護的模樣。大壩外側麥浪翻滾,金黃的色澤向天邊鋪展而去。讓人感覺這些村莊的富有。“糧食是農民的命根子”這句話,我一邊看著從反光鏡里退去的村舍,一邊暗暗重復。可是對于我來講,麥穗已經是久遠的事物,假如有一天我們再次相逢,必定要沿著記憶的廊道穿越故鄉的泥土。父親此次“遷徙”,不可能再重返故里,這是父親拋棄了土地還是土地拋棄了父親呢?那么我呢?我就能返回故里了嗎?或者作為一個早年就拋棄了土地的人,還有返回故里的資格嗎?
從東營市人民醫院接父親出院返回的途中,路過新建的張林社區,我問父親:“回家看看嗎?”父親抹了一把眼淚說:“有什么可看的!”與父親有關的舊事物都已經不在,對于過快的現代化父親一時還不能適應。
不但父親,連我也沒有回家看看的欲望,每次去東營市參加文學活動,路過那些挺拔嶄新的樓房,我都會看也不看地飛馳而過。那些樓房里,自來水、天然氣、網絡、嶄新的地板、雪白的墻壁、真材實料的壁櫥、抽油煙機、熱水器……哪一樣也不比城市里的差。但是沒有了雞鳴犬吠、沒有了裊裊炊煙、沒有了深深淺淺的巷子、沒有了昏昏暗暗的燈火……也就是沒有了故鄉的感覺和味道。連大姐這個一輩子都不愿意進城也不愿意住樓的人,都已經在新村買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為何我還是沉寂在那些破屋爛墻的故鄉里不能自拔?莫非是我自己的一廂情愿?
我想故鄉是固定的,是一個人的出生地和成長的地方。也是一個人性情最原始的鍛造地。并不是每一個地方都可選擇為故鄉,這也就是故鄉的不可復制性。
當我提出帶著父親去還沒有推倒的舊村子看看時,父親用了很大氣力說“好”!那些土坯的老房子面南背北成四排整齊地排列在堤壩東面黃河的臂彎里,安靜得出奇。那些電線還縱橫交錯在村子的高空,維持這個叫圈張的村落。
父親顫顫巍巍下了堤壩,走過啞巴平家的房子,停了一下,并朝著門縫盯著看,似乎是啞巴平還趟在門道里,等父親過去的時候,給他打手語,“說”著莊稼或者人情世故。走到亮叔家院墻外的一棵榆樹跟前時,父親又停下了,和我說這棵榆樹和他們一起搬上的房臺,已經有40多年了。父親說四十年說得很慢,似乎用這個語速串聯起那漫長而困苦的歲月。
亮叔和嬸子走了,留下了樹。村子里的梧桐樹、楊樹、槐樹、梨樹、棗樹都留下了。樹雖然有根,但是不能和人一樣去住樓房。這些樹和這個村子一樣,被村民“拋棄”了。它們只有暗含憂傷,靜靜等待命運的裁決。
轉過亮叔家的院墻,就是父親的家了。那個承載了我們的童年,撫養我們長大的家,那個葦箔生蟲,墻皮脫落的家,那個送走了弟弟和母親的家……在自己的家門口,一把生銹的大鎖,它以生硬的姿態拒絕父親進入。父親用力推推那四扇木板子拼湊起來的大門,淚流滿面,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只要被允許,城市可以一個一個地建造,可是誰的故鄉可以隨便塑造?誰的故鄉又能重新來過?
當我和父親在中午12點抵達龍平老年公寓時,感覺我們離開這里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大批大批嬌艷的月季花已經過了繁盛期,枝頭只剩一些舊的慘瓣,新一輪的花朵還在花蕾中。而那個和樓房等長的蓮池卻出現了繁茂的景象,成片成片綠油油的蓮葉密密麻麻站滿東西兩側大部分的池面,呈現得生機勃勃令人興奮。在西側的池面上,我甚至發現了一朵蓮花,擎著粉紅色的華蓋,嬌羞、動人,以最鮮亮的面孔迎接剛剛出院的父親的歸來。水池中間那兩尾雕塑的魚兒,線條優美,呈跳躍狀,高高站在空中,嘴里吐出雪亮的水線,那些水線在空中飄揚一會落到池里,砸出一些放射出透明光亮的水珠。
這個蓮池營造的生命跡象,無疑都在訴說生命曾經的美好和旺盛,給這里的老年人活著的信心。
也許,我跑遍了濱城的五六家老年公寓,最后選擇了這里,真正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蓮池或者說這一池的蓮花。其實,我在二月份第一次見到這個蓮池的時候,它是蕭條,毫無生命特征的。一些蓮的枯干歪倒在冰面上,池的四面也裸露著黢黑的石頭磚塊。但是我明白,生命的一切繁盛都源自最初的沉默、內斂或者說是衰敗。我是相信并知道,蓮的枯桿里一定隱藏著生命和花朵。
至夏至時,蓮葉田田,蓮花娉婷,照亮城市東南角這個僻靜的角落,也把那些老年人,快要熄滅的燈芯撥亮點燃。
強大的生命和衰老的他們,在這里交織、相遇、相互審視打量,彼此解讀生命的密碼。
五、隱藏的密碼
真的,我無法準確描述見到他的那種感覺:心疼?擔憂?恐懼或者什么?或者我也無法猜測在過去的歲月里到底發生了什么,致使他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上身和下身成了90°折角,臉色蒼白,走路的時候上身和地面保持一種搖搖晃晃的平行。一只手里永遠拖拉著一個藍布包從未離開過地面,一只手里拿著幾張信紙和中華牌鋼筆。如果他要和你說話,你得從地面上尋找聲音,如果他和你說很多的話,他得努力保持和地面的平行,以免自己翻倒在地。
如果不是他頭上純綠色的軍帽,軍帽上閃閃發光的五角星吸引了我,我很有可能就“錯過”了他,也可以說忽視他的存在。
食堂里的老人們都坐著吃飯,而他蹲在地上吃,事實上說吃是不準確的。他直接是用手往嘴里扒拉食物,如果坐下他就會翻倒過去,兩腳朝天。從他裸露的屁股后背上,我看到了他曾經嘗試坐著而留下的傷痕。
他看到我后,立即停止扒拉面條,從眼鏡后面遞出興奮的目光,說話的聲音急切而干脆,生怕我跑了:“閨女,你能幫我打個電話嗎?”隨即報出了一連串的數字。那串數字,四個一組,次序混亂,一共四組。比電話號碼的數字多好幾個。像抗日戰爭時期的密電碼。我正在納悶,一個老人過來和我說別打,他有精神病,原先是一個部隊的教官,退役后分配到一個單位,因為離婚等原因導致精神失常……我一時語塞。
從他蒼老的面龐里,依然能找到他做教官時的威武英俊或者說身材的挺拔,從和他簡單的對話里,我甚至能聽到他喊稍息立正時,聲音的洪亮和力度。
可這個要求別人身板挺直,邁正步的英俊教官,終于沒有抵抗住生活中的厄運,他的腰板早于他教過的任何軍人而彎曲斷裂。只剩昔日鮮活的記憶,隱藏在帽子上那顆閃閃的紅星里。
那些第一次來看望老人的人,或許和我遭遇同樣的情形,他蹲著走路或者用手扒飯的時候,忽然發現了目標,隨即喊出了那一串數字。也許有的人真的打了那個號碼,結果可想而知。那根本就不是一個電話號碼,他也不是要打給某一個指定的人,或者某一個固定的地域,那么在他失常的精神領域里,儲存了這樣一串號碼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那串號碼到底通往何處或者通往他記憶里哪一個人?或者說這串號碼藏著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對著我報出這串數字的時候,我沒有感覺他的失常,甚至感覺他的思維比我的都清晰幾分。才開始老人們分不清我是誰的女兒,把他當成了我的父親。走過我身邊的老人們會對我說,給他提提褲子,給他個香蕉吃。于是,我便充當一個女兒的角色,給他把褲子從屁股下提到腰上,又把一個香蕉遞到他的手里,他會對著我笑著說,謝謝閨女,接著干脆再來一句:“你幫我打個電話吧……”
有幾次,我在手機上連著好幾次摁上了那串數字,就是沒有打出去,其實也根本打不出去。那串數字或許是他活著的一種期許、希望,或者說是精神領域里唯一清晰的脈絡,作為一個寫作者,一個有神經過敏癥的人,又何苦去驚擾那串他生命的密碼呢?讓那串數字或者說密碼牽著他走完余生何嘗不是最好的結局。
七一那天,我去看望父親,剛進老年公寓的大門,就聽到了一陣嘹亮的歌聲:“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嘹亮……”他蹲在老年公寓一座平房的西墻邊上,手里捧著一個收音機,收音機里反復播放著這首曲子。那天,他的帽子很干凈,戴得也很端正,尤其帽子上的紅色五角星閃爍出奪人的光芒,那光芒比大花月季的顏色還要純正和耀眼。他這次沒有發現我的到來,或者說就是等待我的到來。全神貫注在這首曲子里或者說過去的歲月里。讓我感覺他一下恢復了神智,或者能忽然站起來,把那串密碼解讀給我聽。
在這里度過余生的父親、啞巴大叔、李大爺、蘭蘭姨……他們誰的身上不藏著一串和歲月和艱難的生活抗爭的密碼呢。那些密碼,或許是黃河的浪花,或許是麥穗,或許是指路的星辰,也或許是情愛……
六、代養
2017年3月我把父親送到龍平老年公寓,在和老年公寓的工作人員簽“代養”協議的時候,我遲疑了半天,“代養”這兩個字筆畫并不多,卻感覺有一把小刀子一筆一畫地在我心上慢慢地刻畫。自責一陣之后還是羞愧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們何其自私、何其為了自己的生活拼搏、又何其自我?我們的發膚至親,需要由一個代養機構來贍養,而我們卻可以置身事外,把自己的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名曰干人生大事。如果沒有這個代養機構,我們是不是要上演把父母放到墻頭上或者放到豬圈里的鬧劇,或者兄弟姊妹之間輪流贍養老人,為了老人在自己家多待的那一天錙銖必較或者大打出手?難道“百善孝為先”這樣傳統的美德也被時代的大潮裹挾而去了嗎?
“老人生我們小,我們養老人老。”大部分之間成為了一句空話?“一個不孝順的人是一個成不了大事的人。”誰還對這話認真?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好像說的是上古時代。
在濱州市區考察老年公寓的時候,發現濱州所有的老年公寓都已經是“人滿為患”。除了幼兒園的孩子多,醫院的病人多,再就數著老年公寓的老人多了。他們沒有了土地、家園、故鄉。成了新一批老弱病殘,并喪失了勞動能力的農民工。
A老年公寓規模可謂宏大,足有四層樓高,并且公寓的前面直接為老人們建立起來一座醫院名曰萬壽醫院。進這個公寓,需要先跨過一個質量非常好的大黑鐵門的小門,再走過一個不大的院落,院落的花草樹木也都極其潦草,讓人感覺不像一個人養老的地方,倒像是被“囚禁”的地方。能自理的住在一樓,半自理的如拄著拐杖的,斷了一條胳膊的,住在二樓,三樓到四樓,除了工作人員的辦公室外,全是常年癱瘓在床不能自理,被永久性“拋棄”被公寓永久性“代養”的人。
那次我去這座公寓考察的時候走到三樓就“望而卻步”了。一樓二樓的老人們都在自己的房間吃飯,即使不在飯點上,房間里依然散發著一股讓我難以承受的飯菜和老人體味混合的味道。我剛跑到三樓右轉第一個房間門口,想看看那些常年臥床不起的人怎么吃飯,正好看到一個工作人員在給一位老人換尿不濕。這位老人是位女性,她赤裸著全身,干癟下垂的乳房、干瘦的軀體、發黑長了濕疹的生殖器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像一張煎餅,被工作人員以極快的速度翻過來再翻過去,毫無情感毫無柔軟度。她的眼睛陷落進一堆皺紋里,嘴唇緊閉,臉上毫無表情。也許,她對于這一切已經沒有任何知覺,也許她已經習慣了這樣一次次不帶情感的“翻來翻去”。而其他的幾位老人正在被工作人員喂飯,他們好像沒有看見正在換尿不濕的老人一樣,給湯喝湯,給饅頭咬饅頭。
B老年公寓,建在市區向西附近的村落旁邊。一排樓房的,一排平房的,鑒于父親右腿有傷不能上樓,我直接去了平房考察。我剛進門,大廳里空空蕩蕩,只有一位穿著黑色上衣的老人端坐在大廳正中央,似乎正在等我或者等自己的家人,著實嚇了我一跳。房間里也陰暗潮濕散發著一股霉味。尤其公寓的院子里光禿禿的不見一株草木,像給“犯人”臨時放風用的,我很不喜歡。我想作為和我血脈相連的父親,我厭惡的也必定不是他喜歡的。果斷使用了排除法抱頭鼠竄。
龍平老年公寓,寬敞的院落,裸露的泥土以及有故鄉面貌的植物,都呈現出“頤養天年”的樣子,而且是放養式的。也就是老年公寓白天不鎖大門,老人們或者來探望老人的親人可以自由出入。這充分給了老人們自由,譬如遇到龍平大集,行動方便能騎得了電動車的老人就可以去趕集買些水果或者零用品。父親剛到老年公寓的第五天,就犯了趕集的癮。我看到他出龍平老年公寓大門,小心擺手讓車停下讓自己過去,再順著馬路向東再向南。他倒背著手,拿著一個馬扎,朝著龍平大集蹣跚而去。我開著車慢慢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二百多米后才被他忽然發現。
父親把馬扎放在屁股底下歇息,我趁機開“訓”:什么不能自己一個人來趕集啊,萬一被騙怎么辦?你剛來城市萬一回不到公寓怎么辦?城市車多人多的,萬一走失怎么辦……我連珠炮似的對著父親一頓數落,他嘿嘿地笑著,不做任何爭辯,我臨上車時他說了一句讓我很放心的話:我只買個癢癢撓就回去。
其實那天剛來城市的父親,是怎么在龍平大集上獨自徘徊只為尋找一個癢癢撓的,又是怎么拖著傷殘的右腿,穿過繁雜的車流人流獨自回到公寓的,他趕集時找到了多少在故鄉的感覺,又懷揣著多少的擔憂,我一概不知。“訓”完父親,我就跑進了自己生活的軌道,任憑他茫然地獨自穿越一個都市的東南角。
故鄉拆遷,父親住到了三樓上被“關”了起來。這對于三分鐘溜一趟大街,五分鐘就跑到巷口溜達的父親實在難以適應,我和大姐小妹都各自忙碌,無法天天陪著他上樓下樓。他來老年公寓算是老年的“背井離鄉”,但是他是自愿的。他愿意在老年的時候重溫一次集體生活。
但是有些老人就是被“綁架”而來的。有一位老人是一位精神病患者。來送她的家人們說實在整不了她了才送到公寓里來。他們從放下老人的那刻起,我比擔心父親還擔心起她來。她在公寓住了不到一個月,那時正值夏季,她用一個羽絨服帽子緊緊包裹住頭部,像是被打傷了一樣包裹得嚴嚴實實。她在長長的走廊里像風一樣不停地躥來躥去,一邊躥一邊說:“啊、頭疼、啊、頭疼……”看到我后一把拽住我:“閨女,幫我買個藥吧,啊,快去幫我買藥……”那個急切的樣子像自己馬上要死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不知去向。
從她拽住我的那一次隔了十天左右,我再去時,聽說這位老人跑了,也就是失蹤了。公寓的工作人員和她的家里人開始滿城市里尋找。那位老人失蹤的那天晚上,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一下出現了一個尋人啟事:“某某某,女性,70歲,患有精神病,穿著一件紫色羽絨服……”朋友圈里尋人啟事上使用的是她精神正常時的一張照片,這是一位不算丑也不算好看的普通女性,甚至眼睛里還有母性的光輝,我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內心立即狂跳起來。似乎那位老人正在用乞求的眼光看著我,也似乎對著我說出她的所在。似乎她的失蹤,連我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有連帶責任。陀思陀耶夫斯基不是說了嗎,作為單獨的生命個體來說,你與別人是沒有關系的,但是作為生命整體來講,每個人對于其他人都有責任。也就是我們每個人的行為對于他人都有影響。倘若那天我真的去給她買藥呢?倘若她不來公寓呢……一整個晚上我都輾轉反則難以入眠。以至于很長時間,我開車在城市的街道上穿行,都放慢車速,想從人流里忽然發現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失蹤的第二天我去公寓看父親,其實也是想打探關于失蹤老人的消息。我故意繞了很大一圈。長長的走廊里,老人們都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房間門口,沒有一個人議論那位老人,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也許,在這里一個人的死去或者失蹤都是偶然和必然的,不必要談論或者記掛。更也許我的行為純屬多余。
那天是剛過了2018年的春節也就初五初六的樣子。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士來“送”一位老人。那位老人不像我父親一樣,在公寓住了一年就把自己的故鄉“忘掉”把這兒當成家了。每次我姐姐妹妹來看他,他都說,咱家去吧。
那位老人躺在蓮池南邊上臺階的地上,渾身全是沙土。她把一個包袱挽在右胳膊上,放在胸前緊緊地抱住,并對著來送她的一男一女說:“我不去!就是不去!我要家去!我要家去!”聲音很尖利似乎歇斯底里。女的隔一會就來搶奪她的包袱,以便把她也拉起來,可是那位老人不但不動,還抱住了她附近的一個扶桑花盆。那個女人見實在勸不動她,惡狠狠地罵了幾句,發動汽車一溜煙就跑出了院子。似乎她以這樣的方式跑掉了,身后的老人再也和她沒有了關系似的。那個男子站在原地不動,不咸不淡地勸說幾句,再打幾個電話。
面對這樣的情形,或者說我無法面對這樣的“逼迫”,拿出我平時“蠻橫”的姿態“訓”了幾句那個男子就走了。似乎我是一個合格的孝子,能讓父親順理成章入住老年公寓。
那位老人最后到底入住了老年公寓的二樓,還是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家去了,我也不得而知。
父親的斜對門住著兩位耄耋之年的女性老人,其中一位去年冬天去世了,另一位老人不堪承受失去了她的伙伴,一躺不起。她的四個孩子輪流來公寓值班,卻沒有一個人提出來把老人接回去度過最后的時光。老人從來公寓起就再也沒有了家沒有了故鄉,直到自己在老年公寓死去,孩子們把她化為灰燼,才得以魂歸故里。有好幾次我去看父親,故意從走廊里走一趟,本質上想看看那位老人怎么樣了。她躺在自己寬一米三,長兩米的小床上,瘦小得像一床孩子的棉被,身旁堆滿了雜物,她的兒子坐在她對面的床沿上,毫無表情地玩手機。我真想沖進去對著她的兒子大罵他祖宗八代,再朝他那張無所謂的人臉扇耳光……作為一個與這位老人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我有什么資格呢?倘若這樣的方式是老人愿意的呢?她變賣自己的家產分給了孩子們,自己雙手空空來老年公寓度過余生,不想拖累誰,也不想給誰找麻煩……難道我的父母不是這樣的嗎,母親在重病期間就和父親給我們姐妹三個分掉了他們一輩子的拆遷款九萬元,也就是母親去世和父親來我的城市真的都是身無分文,雙手空空啊!我們如此掏空了自己的血脈雙親,在這個世界上活得逍遙自在,也竟如此心安理得安排他們的晚年。
倘若角色轉換呢?這個時候,我實在討厭自己無盡的想象力。
七、朋友、鄰居或者伙伴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當我把父親送到龍平老年公寓,看到坐在自己房間門口,來自四面八村的老人們時,心里一下涌出了白居易的這句詩,并絲毫不擔心父親在這條城市先進的流水線上會遭遇什么。
父親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馳騁商場,廣交天下“義士”,在三鄉五里是有名的粉條大王,毛驢車車隊的“領隊”。2015年的一次車禍終止了他在商場廝殺的歲月,他變賣了他“闖蕩江湖”的所有財產,包括毛驢、木板子車、石槽、鞍子、皮鞭……同時也被界定了活動范圍。在故鄉的時候,他的活動范圍界定在院落、巷口、堤壩、黃河、麻灣浮橋。他的那些“難兄難弟”有的也“卸甲歸田”重操舊業耕種土地,或者進城打工,有的依然攥著一把老骨頭奔波在星月的路途上,到父親進城時,均杳無音訊了。
如今他的活動范圍被界定在濱州市東南角的龍平老年公寓里。如果說這兩次界定都是父親宿命里必須有的,他也默默地承受下來,并毫無怨言。
父親進了龍平老年公寓不到半年,就和公寓里的“鄉親們”打成了一片。這是父親血脈里廣交天下“義士”的體現。作為父親的二女兒,我的交友方式與父親的交友方式幾乎沒大有相似之處或者說完全相悖。我躲在濱州市繁華的一條街道上,偏安一隅,花兒與書籍是我的兩位摯友,我與別人的交流僅僅局限在以花朵為媒介的商品上。如果一個陌生人在我的花苑里喋喋不休待上一個上午,那是讓我絕對很崩潰的事情。長期的獨處,已經讓我喪失了過集體生活的能力或者和人這個物種打交道的能力。
父親能容忍一個尖酸刻薄的人,對于他所賣粉條長短粗細的百般挑剔,我卻不能容忍花苑的顧客這樣。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事情,事物一旦完美隨之而來的就是缺憾。這樣下來到了知天命之年,身邊也只有寥寥十幾個朋友而已,但是都已經是歷經風雨彼此懂得的知己。
父親不需要這么復雜和“高尚”。他的朋友說到家就是伙伴。不挑性別、不挑貧富、不挑高矮胖瘦,更不挑既往史。爭強好勝、爭名奪利、養家糊口都被翻篇。即使在三十歲那年沒有立起來也不會再被“問責”,即使沒有給孩子們掙下萬貫家財也被原諒。沒有必要了,為了一個地邊和鄉親爭得面紅耳赤,沒有必要了,為了被啄去的玉米而破口大罵麻雀它祖宗……
他們被自己的親人放置在這,被公寓“代養”。公寓是他們的驛站也是終點站。吃飯的時候用已經不利索的嗓子喊一聲對門或者左右鄰居,坐不穩的時候相互扶持一把,鬧肚子的時候借個不需要還的藥片,縫被子的時候借個針線,有好吃的相互分享……我曾經和父親開玩笑說:“你過的是共產主義的理想生活啊!”
紀伯倫說:“和你一同笑過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一同和你哭過的人,你卻永遠不忘。”
啞巴大叔是和父親一起哭過的人,他的第一個朋友。
父親來了快兩年了,我至今對于啞巴大叔深懷愧疚。在父親剛到公寓不到一周,我故意早起看看他們的伙食怎么樣,或者看看吃大鍋飯的壯觀場面。我發現啞巴大叔和父親坐在一個桌子上吃飯。早餐食堂里吃的是雞蛋、稀飯和油條。當我悄悄走到父親他們身邊時,父親和啞巴大叔正在推讓一個雞蛋。啞巴大叔把稍微大點的雞蛋推給父親,豎起大拇指指指自己,說自己比父親大,吃小的,又伸出小拇指指指父親,說父親比他小,吃大點的雞蛋。父親又把大點的雞蛋推給啞巴大叔,啞巴大叔又把大點的雞蛋推給了父親,自己搶著磕碎了小的雞蛋皮。兩個人讓來讓去,直到讓出了眼淚。父親拿著大點的雞蛋回過頭對我說:“你啞巴大叔很照顧我,還把他的豆腐乳和榨菜拿給我吃,還幫我洗碗,幫我買藥……”
此時此刻,內心的自責顯得過分矯情,我一周一次半個小時的探望,能為父親做些什么?陪伴、照顧或者幫助真的談的上嗎?
面對這樣回到童年似的兩個朋友,我的心里五味雜陳,父親剛來公寓那天我竟然對著父親說出了那般話,并把啞巴大叔狠狠地推出了父親的房間。從何時起我變得如此俗氣,開始對于別人有了提防之心。并用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來衡量這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我把在社會上人與人之間難以建立起來的信任也搬到了這里。
我一直很想對著啞巴大叔說聲抱歉,可是啞巴大叔根本聽不見,或者他根本不需要我的道歉,他對于父親的好是因為一個生命本質的善良。因此我遲到的道歉也只能落實在紙上,而啞巴大叔永遠不會知道。即使我不用道歉,他也一如既往地替我照看父親,而從來也不接受我塞給他表示歉意的水果。
蘭蘭姨和芳芳姨是父親的對門。我也是在2018年11月的最后一天才聽父親說,胖的矮的白頭發的大姨叫蘭蘭,高個子臉部大面積燒傷的大姨叫芳芳。
至于父親說的是不是真的一點也不重要,87歲蘭蘭姨的名字是否真的叫蘭蘭,或者67歲的芳芳姨的名字是否真的叫芳芳也一點也不重要。這兩個名字或許是父親根據自己小時候的玩伴或者故鄉的鄰居想象出來的。
那天我去公寓給父親送手機,看到他的被子蜷縮成了一團窩在被罩里。就習慣性地去父親的對門問蘭蘭姨借針線。蘭蘭姨正坐在窗戶旁邊修補一條挺破舊的看不出顏色的保暖褲。她的針線在保暖褲的褲腰上勻稱地、不緊不慢地行進著,細細小小的針腳整齊地排列在針線走過的地方。蘭蘭姨滿頭的銀發被陽光照耀得熠熠生輝,腦后邊綰著一個簪,如果放開她的頭發簪,她的頭發會垂到腰際。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是長發及腰,面容姣好。因此蘭蘭姨叫蘭蘭是恰如其分的。
她爬上她的床鋪,從幾個長方形鞋盒子里給我翻找針和線。蘭蘭姨的床上“財產”可謂豐厚多樣。襪子、內褲、秋衣秋褲、藥片、碎布頭、針線盒、衛生紙……一床大點的褥子上鋪著一床小點的褥子,均破舊得沒有了顏色和花紋,可以想象蘭蘭姨是常年和一堆雜物睡在一起的。和父親這樣有“條件”一張床堆放雜物,一張床專門用來睡覺的老人并不是很多。
蘭蘭姨拿了一盤纏繞成米字花的圓形線盤給我,又遞給我一個長約2厘米半,極其細小的針。這細小的針我用自己“粗壯”的拇指和食指剛剛能捏起,還隨時有滑落到地上無處找尋的危險。
一個人的手該有多么纖細才能與這細小明亮的針相匹配?一個人的眼睛該有多明亮才能觸碰到一個針的鋒芒?
我跑到父親房間的窗戶底下,在嘴里一再弄濕線頭,又一再對準針鼻就是引不上針。或者根本看不清楚蘭蘭姨給我的線和針,又跑到蘭蘭姨房間里求助她幫我引針。記得去年一次給父親縫被子就是,蘭蘭姨覺得我不會做針線,還引不上針,直接性地讓我做了看客,她把父親的被罩縫得完好如初。
在我幾秒鐘返回父親的房間拿手機想給蘭蘭姨拍視頻的瞬間,蘭蘭姨已經對準了針鼻,快速把線引到了針上。
——奇跡、奇跡、生命的奇跡……!我在朋友圈了大大發了一通感慨。
對于蘭蘭姨來講,父親算是幸運的,雖然晚年不得已地離開故鄉,但是終是有我們三個孩子照看他。不像蘭蘭姨,只有孤身一人。老家的拆遷款用來購買她在老年公寓活著的時間。父親來和她做對門都快兩年了,從來也沒碰到探望蘭蘭姨的人。她們村子里的人有的要了樓房搬了新家,想必把蘭蘭姨忘了吧。
今年夏天,父親告訴我,他的濕疹又犯了,后背上全是紅疙瘩。夏季三個月,入睡前,都是蘭蘭姨幫父親的后背涂抹氟輕松。有次晚上我去父親那里,我剛進父親的房間,蘭蘭姨就走了進來,她像一朵蘭花那么輕柔,目光線條都有了歷經歲月滄桑之后的沉穩和優美。
她問父親:“抹藥嗎?”
父親說:“抹吧。”
我和蘭蘭姨說我來給父親后背抹藥,蘭蘭姨說我不會抹,也累了一天了,讓我快回家歇息。我站在父親房間的門口,看著蘭蘭姨把氟輕松一點點擠在父親的后背上,再用棉簽一點點涂抹勻稱,蘭蘭姨涂抹得很仔細,時間大約用了十五分鐘。這十五分鐘蘭蘭姨是站著的,父親是坐著的,而我內心羞愧,一直在門口嘩嘩地掉眼淚。
即使我感到了自己的慚愧,還是依然不能照顧父親到細致入微。俗話講“遠親不如近鄰”,我成了父親的“遠親”,給他照顧最多的是她的近鄰,蘭蘭姨和芳芳姨。
第一次見芳芳姨我挺害怕的,甚至不敢正視她的面孔。那是一張被大面積燒傷的面孔,可以說根本談不上人的一張面孔。鑒于她不去父親的房間像啞巴大叔那樣“指導”我,我沒有說出讓父親遠離她的話。芳芳姨戴著一頭蓬松的假發。兩個眼睛只剩下兩個黃豆粒大小的空隙,她的瞳孔被燒傷得皺起來的皮膚遮住了一半。鼻孔也比原先的小三分之二,嘴巴大小像我花苑里粉色雛菊的一個花瓣,四周褶皺的皮像假的一樣胡亂堆著。她的右手是一個紫紅色的肉疙瘩,左手還剩拇指、食指和無名指。我常常想,芳芳姨長年穿著扣緊領口的厚衣服,從來不露身體的任何部位,她的身上是不是更加得“慘不忍睹”!她的乳房,她的子宮,她作為女性的所有特征是不是全都消失了呢?
但是,即使芳芳姨沒有了完好的面孔,完好的身體。依然不能阻擋她發出響鈴般的笑聲,依然不能讓她丟失生命最本真的東西,我問蘭蘭姨借針線引不上針,求助蘭蘭姨時。她就站在一旁“毫無節制”地笑著。我想并非芳芳姨笑話我,她的笑發自心靈。
前幾天晚上八點半左右,我去公寓給父親送地西泮片,也就是安定,以便父親晚上能睡個好覺,不半夜起來來回轉悠。敲了父親的房門半天,也不見父親起來給我開門。轉身就敲蘭蘭姨和芳芳姨的房門。屋里傳出一句不算完整的問我是誰的話,我聽出是芳芳姨。我以為她不會起來給我開門,正要走時,芳芳姨忽然打開了房門問我這么晚了來做什么。我很不好意思地把地西泮遞給芳芳姨,拜托她明天交給父親。她用僅有的三個手指捏住藥瓶,滿口答應。我一再抱歉地說謝謝她時,她說不用謝,又不輸宅子不輸地的。她說得含糊不清,我猜想是這個意思。芳芳姨站在她的門口目送我離去,整個長長的走廊空無一人,燈光暗淡。但是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一個人遭受了命運劫難之后的美好,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深受這種美好的感染。
與父親相比,王奎叔夫妻更像“候鳥”和“天涯淪落人”。他們和父親有著同樣的籍貫和故鄉,比父親早一年“遷徙”這座城市,成為永久的留鳥。王奎叔身材高大魁武,但卻是個瞎子。王奎叔是晚于啞巴大叔“撲”進父親128房間的人,如果他和啞巴大叔一同撲進父親的房間,說不定也會遭到我的“驅趕”。
王奎叔眼睛看不見,他是怎么憑著一根竹竿摸到父親房間的?又是怎么從父親的口里聽出鄉音的?王奎叔雖然眼睛看不見,卻有很強的自律性。譬如他吃飯不去餐廳只在自己的房間里吃,譬如他只是拿竹竿敲父親的房門,拉著父親“陪坐”,再譬如從他嘴里聽不到一句對于這個世間的怨言。就憑這一點,盲人王奎叔就是我學習的榜樣。
王奎叔吃完早飯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遠離父親的房間里坐一會,再起身摸起竹竿朝父親的房間走。他一邊走一邊用竹竿敲擊地面和遇到的每一扇門,每遇到一扇門就停頓下記在腦子里繼續走,直到走到父親的房間時才停住,先用竹竿劃拉下樓道里,看看父親在不在樓道坐著,如果沒有回音就用竹竿不斷敲父親的房間門,像是兩個地下工作者在用暗號接頭。兩個人接好頭后,父親拿起竹竿的一頭牽著王奎叔朝活動室的一排椅子走去。
從早上8點到中午11點時間,他們用來“揮霍”、靜默。這種靜默比孤獨更甚,有時感覺他們像兩個靜物,只有吃午飯的鈴聲才能把他們驚動。
如果說王奎叔的每一天每一夜都是靜默的,而父親只是上午陪著王奎叔靜默,到了下午就是父親“活躍”的時間。下午3點后,他的三個牌友就準時圍坐在麻將桌周圍“開打”。東、西、南、北、中、發、白、從一條到九條、從一萬到九萬、從一餅到九餅,他們熟練地洗牌、碼牌、開牌、理牌、行牌,氛圍和諧,手法流暢。鑒于打麻將能同時讓腦、眼、手并用,我也就默許了父親和他的牌友們在活動室一動不動坐上四十分鐘的事實,但是這種默許也是建立在父親的右腿不腫脹的基礎上。如果父親的右腿腫脹還堅持打麻將,被我碰見,我又得“開訓”,好像他是孩子我是家長,為了躲避我的“訓斥”,父親隱瞞了不少他的腿部腫脹著還去打麻將的事實。
八、“高處”
無論是A老年公寓還是龍平老年公寓,一樓居住的都是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人,即使拄著雙拐,推著四條腿的凳子,只要能走到餐廳吃飯或者能在自己的房間吃飯走路,就有資格居住在一樓。代養費相對也低一些。高處都留給了那些感受不到高度,去了高處不需要下來的人,或者登高也不需要望遠不需要行走的人。在死去之前,他們的活動范圍永久界定在這個城市的東南角,一張長兩米,寬一米三的木板床上,他們無所謂天空和池泥,無所謂季節和冷暖,也無所謂故土與漂泊。與父親相比,他們才算是永久的“留鳥”!這群留鳥在漫長的生涯中,不畏風雪,交出了自己的雛鳥,自己的能飛翔的骨骼和血脈,交出了自己求偶的本能,從各自生活的“陣地”上徹底退了下來。羽毛凌亂、肢體不全、傷痕累累,疾病纏身。很多的時候,他們忘記了自己的故鄉在哪里,自己一輩子耕種了多少土地,打了多少糧食,甚至他們忘記了村子里的仇人或者說再也恨不動自己的仇人。他們甚至連自己的性別祖宗都不再記得不再在意。他們在自己逼仄的“地盤”上,把晚年的命運交到了別人手上,任由處置,放棄了選舉權與被選舉權,放棄了自己的尊嚴,甚至性別。自己怎么死去,能不能入得了祖墳回得了故鄉,都不再是自己關心的事情。
從入住老年公寓直到死亡,他們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臥床不起。好似他們在漫長的生活路途上飛躍了萬水千山,厭煩了疲累了不想再去行走,在這做永久的歇息。這樣的歇息有點作為一個人完成歷史使命的悲壯,也有折戟沉舟的決絕。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戚意味。
可是,這個城市,這個地點真的是他們鐘情的自愿的嗎?
鑒于臥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的人需要專人照看,代養費要比一樓的貴出很多。因此二樓的房間大都比一樓的大一半或者三分之二面積,一個房間用來安置五六個人。碰巧的話男性老人和女性老人分開房間安置,但是如果遇到不巧的情況下,就得男女混住。既然性別都不再重要,他們的隱私也就隨意“侵犯”。
一個男人從有自尊心開始到此時的完全放下作為一個人的自尊,得經歷多少起伏跌宕的心里落差?一個女人從羞澀的愛護自己的私密部位到完全不在意一次次的“暴露”該是怎樣的一種“舍棄”!
高處的老人們好像都“心如死灰”沒任何癡想,要比低處的老人們安靜很多。低處的老人們可以坐在自己的房間門口和鄰居拉呱聊天,也可以在長長的走廊里走來走去,再有身體硬朗的老人像啞巴大叔這樣的,可以穿越馬路去大集上溜達一圈,再或者天氣好的時候,三五個老人拿著馬扎扎堆坐在院落里,成為靜止的風景。
似乎城市的東南角有一面墻,墻的里邊無比靜謐,墻的外面無比喧嘩。相互映襯又相互不干涉沒有裙帶關系。把他們放置在墻內的那些子子孫孫們,出門便淹沒在喧嘩的都市里,重復繼續他們的人生。
2018年中秋節這天的上午,我到二樓洗衣房去給父親送換洗的衣服。從上二樓的臺階開始我就感覺到了一種靜寂,和一種無法言說的混合味道。樓道里空空如也,不見人影,偶有打掃衛生的工作人員在各個房間出進著。沒有說話聲沒有談笑聲,偶有輕輕的呻吟聲低低地傳出。當舉國上下全家團圓的時刻,這里像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左轉第一個房間的一幕牽住了我的腳步,并刺疼了我的心。靠西頭一張床上有一位女性老人,頭發稀疏,面容蒼白,她躺在床上機械地轉動眼珠。她的旁邊坐著一個約莫五十歲左右的男子,那個男子撕開一個酥皮月餅一點一點把月餅喂給老人吃。老人吃得很安詳很滿足,男子喂得很仔細。當一個月餅吃到快一半的時候,靠近東邊床鋪上的一位老人忽然號啕大哭。這大哭像一把尖利的錐子一下扎到我的心尖上,眼淚隨即決堤。我的母親在臨去世的倒數第三天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次哭泣,那是我第一次見母親那樣哭,也是最后一次。
一個月餅捅開了她關閉很久的淚泉,她哭得極其大聲和悲傷,引來了很多圍觀的人,甚至連很多年不上樓的老人們也都爬了上來,于是哭聲連成了一片。我夾雜在老人們之間,想去抱抱那位老人終是沒有,感覺自己像個重刑犯一樣內心萬分自責。
工作人員三三兩兩來勸阻老人停止哭泣都沒有用處,最后把那個男子“趕出”了房間,又把那位老人吃了一半的月餅和其他的月餅一起“沒收”了。
我把父親換洗的衣服交給了洗衣工,哭著跑出了公寓。蓮池的荷葉尚且青綠茂盛,大花月季也在枝頭隨風搖曳,不食人間愁滋味,尤其一盆放置在道路中間的扶桑花,紅出了血!
九、尾聲
在即將結束此篇的這個寒冷冬天,我裝作一個孝子,象征性地去老年公寓給父親送零食,并“命令”他站起來,讓我檢查了一遍后,正要走出父親的房間,瞎子王奎叔走到了父親的房間門口,他在胡亂敲擊了父親的房門后一陣,猛然抽了我一竹竿。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像剛來濱州被騙子騙走了我所有財產時一樣,迷惘而又疼痛!啞巴大叔站在離著我五十米的地方嘻嘻地笑著,又對著我開始了他的“手指秀”。
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看透了世間的一切;一個不會說話的人,正要開口……
2018年11月8日 于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