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歲那年秋天,我們村子的三百六十戶人家,有三百五十九戶都已經(jīng)搬上了堤壩東邊的房臺,只剩我們一家立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像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
我們家搬不上房臺,可能遭遇的情形是:被決口的黃河水像沖走一棵草木一樣沖走;接受全村人鄙視的目光和無盡的嘲笑;我們家三間破屋爛墻和偌大的菜園子完全暴露給小偷……
克服千難萬險,過年之前必須搬上房臺,這是鄉(xiāng)里的命令。這等于給我爹和娘下了最后通牒。要磚無磚,要瓦無瓦,要梁無梁,要葦箔無葦箔,這家該怎么搬?
有天半夜,我夜起,看到黑黑的院落里,閃著兩點微弱的煙火。那煙火和遍地的瓦礫,和我們家獨自立在廢墟上的巨大孤獨相比,真的是太微弱!那是我爹和娘在抽著自己卷的煙葉。我聽見他們不停地在說著一個字:偷!他們不停地否定又不停地肯定,最后還是決定——偷!這個字多么符合那晚的情形:夜風(fēng)蕭瑟,樹葉飄零,霜在步步逼仄!
我爹和我娘決定分開行動,我爹出門去買葦箔,檁條,我娘帶領(lǐng)我們“偷”。
盡管我們知道“偷”是不光彩的行為,被打被罵是小事情,嚴重了還會坐監(jiān)獄。還是跟在娘的后面,做了一個秋天的“小偷”。
我娘帶領(lǐng)我們先從偷磚開始。這個行動不能在白天實施。在白天,我們也只是在拆掉的房屋跟前幽靈一樣轉(zhuǎn)悠,目的是看好,哪些磚能在我們蓋房子的時候打地基,那些磚能在蓋房子的時候添槽子,以及哪些磚能做門口的出門磚等等。我們把看好的磚,裝著拔草的樣子,揀到一起,再豎起塊黝黑的土坯當做記號。白天做好這些準備之后,到了夜晚,我們就該行動了。但是行動一般都在下半夜,而且還是在沒有月亮沒有星光的時候,一般十點之后,我娘清楚地看到防臺上的燈光都熄滅干凈了,瞅一眼天空也不見有光亮和星子,就把睡迷糊的我們喊起來去偷磚。
我們每一個人都拿了一個大大的布包袱。我娘走在最前面,腳下生風(fēng),我姐姐跟在我娘的后面,憋住嘴巴不咳出聲來,我跟在姐姐后面,像一個最小的小偷。我們奔到白天做好記號的磚堆跟前,伸開包袱,就把磚頭往包袱里扔。心里像有幾百只貓爪子在抓撓。稍有風(fēng)聲或者忽然有一只老鼠躥動,我就會以為有人來抓我們了。整個黑夜我似乎聽到,到處都是抓小偷的聲音。但是我們每偷一塊磚,我們家的新房子就增長一寸,心里裝著我們家防臺上的新房子,其他的都弱下去了。我娘的包袱裝的最多,多少斤我計算不出來,大約像一個小山頭,背起的時候,我娘需要把腰彎成九十度,需要我和姐姐使勁托著,幫它背到背上。我娘背上磚頭,打了一個趔趄,把磚往背上使勁送了送就穩(wěn)住了。像一塊房子地基的磚頭一樣穩(wěn)。
即使那年,我娘才三十幾歲,她柔弱的身子,背了一大包袱磚頭,竟然還能腳下生風(fēng)。我和姐姐也只能背三四塊磚,還在瓦礫上歇好幾次。一般情況下,我娘來回四五次,我們只能背一兩次。背著背著,我們就覺得理所當然了,遍地的土坯爛磚,遍地的黑暗,遍地的白霜,就全是我們的了。
有時深夜,我被夜貓子吵醒,忽然不見了娘和姐姐。她們一定又去偷磚了。
落葉一片一片從天空降下來,說著什么。我們家院子的磚頭一塊一塊的多起來,也說明著什么。
爹帶著一座房子的高和重,帶著葦箔和檁條,風(fēng)塵仆仆地從遠方歸來了。我娘把爹領(lǐng)到園子的一角,掀去一座山上的茅草和枝干,露出一大堆磚石!我爹臉上皺紋里隱藏的塵埃,霎時落了一地,眼淚也落了一地。我娘說她問過蓋過房子的人,這些磚頭,足夠我們家蓋六間瓦房的地基了!
我從他們的眼里,看到了六間瓦房,矗立在防臺的中央,村子的人一改往日的取笑,露出贊賞的目光。
磚石夠了,檁條夠了,土坯早拓下了,就差一根大梁了。沒有大梁,一個房子就不叫房子。就像一個人沒有脊骨,就不叫人一樣。
他們還是決定“偷”!
我娘說,她早看好了二道壩子上有一棵大槐樹,做我們家的房梁正好。我娘甚至還爬上槐樹,用自己的身體,量出了槐樹的尺寸。
那棵大槐樹被我娘看上的瞬間,就注定與我們一家人風(fēng)雨同舟了。也注定了它,結(jié)束了在大地上的行走,為我們托起一片不漏雨雪的天空。
我娘說,那棵大槐樹,春天的時候,花都開瘋了。枝椏上都開滿了潔白的花串,原先一直緘默的也一起開出花來。由于它的枝頭比二道壩子上所有的槐樹都高,因此,它的頭上像是挑著一朵游弋的云朵。我娘本想在春天的時候,先給大槐樹幾斧子,等著再來砍的時候,省點力氣。但是我娘看著大槐樹在二道壩子安靜地美麗著,就沒有忍心下手。
大槐樹的葉子也是落的最晚的,似乎它離著天空最近,得到了上帝最多的眷顧。眼看要動工了,我爹和娘決定在一個深夜去二道壩子,把大槐樹“請”回來。
二道壩子離著我家的院子大約六七里路,一路上墳塋遍布。我爹和娘走在去二道壩子的路上,像兩個鬼影子。雖然他們那時還年輕,單獨相處的時間很少,但是他們也顧不得卿卿我我了,兩個人腳下的風(fēng)依舊很大,只是遇到坷垃或者石頭絆倒對方的時候,才去扶持對方一把。他們兩個倒不像夫妻,像揣著相同心事的兩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小偷,鬼碰見他們也會嚇地逃竄。到了二道壩子,果然一個人影也沒有,除了這對蓋不起房子的夫妻,誰會深更半夜跑到這野槐樹林里來。葉子已經(jīng)落了很厚一層,腳踏上去發(fā)出細微的聲響,那棵大槐樹還在。我娘看到它直挺挺地朝著天空,無比喜悅!立即跑上去抱住了大槐樹,像是抱著一個久違了的親人。
我爹在槐樹的左邊砍,我娘在槐樹的右邊砍。槐樹在斧子之上顫抖,上面的幾片葉子也紛紛墜落了。也不知道這最后的落葉是用來敲打我爹和娘的,還是它訣別的淚水。
他們用了小半夜砍倒了這棵大槐樹。臨倒下的時候,我爹和娘讓槐樹沖著西北的方向倒,人就是這樣躺在大地里的。大槐樹倒下的時候,驚起的一片夜鳥,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鳴叫。它龐大的枝椏,在天空晃了幾晃,緩緩地朝著西北方向,慢慢地倒下去,最后咚的一聲,撲倒在地。我爹娘被這巨大的聲響嚇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有人看見,他們就會背上破壞生產(chǎn)隊財產(chǎn)的罪名,被關(guān)押起來,孩子們沒人管不說,蓋房子更是遙遙無期。
我爹和娘,欣喜地看著這棵大槐樹,覺得它已經(jīng)架在自己家房頂上了,并且威風(fēng)凜凜。我爹娘啥也顧不上了,他們砍去多余枝椏,我爹用事先準備好的粗繩子,套在槐樹的根部,留出兩個繩頭。他和我娘,一個人一個繩頭,拖著大槐樹,就朝家的方向沖了。至于他們腳下踩的是刀也好,是火也罷,他們?nèi)徊辉诤趿恕K麄冎辉诤酰缟系倪@棵大槐樹能不能順利到達我們家。如果此時有人過來搶這棵大槐樹,我估計我爹和娘一定會和他血拼到底!
瞧!多好啊!一對貧賤夫妻,幾個臟兮兮的孩子,一個秋天過去,他們啥都有了。
挖地基,打夯,添槽子,壘土坯,上檁條,最后是上大梁。也就是我爹娘砍回來的那棵大槐樹。那棵大槐樹已經(jīng)被木工,拔去了外皮,露著光鮮的木紋,還透著槐花的香氣。大槐樹的中間被拴上了一根紅繩,紅繩的下端被吊上了四五枚銅錢,隨著大槐樹慢慢升上屋頂,一陣鞭炮稀里啪啦地響起了,這就意味著這座房子即將完工,意味著我們一家六口可以在黃河岸邊的防臺上,和村子里任何一個人一樣,安身立命了。
春節(jié)之前,我們搬上了房臺。這六間土坯房,基本是我娘“偷”來的。尤其那棵大槐樹,自從來到我家,承擔了比在二道壩子更多的風(fēng)霜雨雪!
現(xiàn)在,我娘的腰真的彎成了九十度,我感覺那些碎磚頭,這些年一直壓著我娘,壓彎了她的脊骨,把她朝著大地的方向壓去。她的頭上也茂盛著大槐樹最后一個春天的白色,只是那些馨香,已經(jīng)隨著時間地流失,跌落進歲月的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