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卡斯特梅的雨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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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好!”
“嗯,你繼續吃,我就來問幾個事。”
這誰還能吃得下去啊!
“你是阮默的朋友吧?我是她的親哥哥,阮凝。”
男人眼神溫柔語氣溫和,完全沒有一點領導的架子和威嚴,卻偏偏令戚雅暮覺出了一絲危機感。懸疑小說看多了,她對目的不明的來者都會不由自主提起一絲警惕。
說白了就是疑神疑鬼的自我保護意識。
“嗯,我和阮默從小就是朋友。”
“那你應該知道她父母的事情吧。”
“嗯。”
“前幾年我一直在國外,父親去世后,阮默的一切都是我托阿姨和學校照顧的,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小默。攤上我這么一個如此不稱職的哥哥,哈哈,真是...雅暮,也多虧了你一直陪著她。”
“沒有沒有,朋友嘛,應該的。”她笑笑,又補了一句,“對于您和阮默的事,我也很遺憾...”
“希望你們能做永遠的朋友。”
阮凝打斷她的話,禮節性地點了一下頭,轉身就要離開。戚雅暮慌張地站了起來,嘴上道別,手表突然滴滴響起來,提醒她快到午休時間了,宿舍要查房。
可惜可惜,又錯失了和阮凝多聊兩句的機會。她目送著他走出食堂,他走路的姿勢板板正正的,頗具電視劇里的精英風范。
“會的,謝謝老師。”
溫文爾雅的主任兼關心妹妹的如父長兄遠去,但在戚雅暮的直覺里,這個人設稍顯搖搖晃晃。阮默不是嬌生慣養的主兒,卻在一切牽涉到阮凝的事情上都顯得“苦大仇深”。如果說古怪、孤高是由于母親改嫁父親去世,那死活不肯讓別人甚至戚雅暮知道阮凝的事實又是出于何意的剛強?她絕對不是會因“哥哥沒有在我身邊照顧我”而生氣的人啊。
中二病發作,她愈發想找機會問個明白。阮默一直不太合群,幫她打開這個心結,也會好很多吧。
抱著這個偉大宏愿,即使因遲到了2分鐘回宿舍被扣了分,她也沒有過多在宿管背后破口大罵。一把推開宿舍門,入眼的松露正在顯擺她新到的立牌,順便跟室友們普及什么是吧唧什么是谷,她還沒補尾款的景品又是什么好東西。自己枕頭邊的盤子里放著一個剝好了的芒果,饞著幾只小飛蟲,松露的另一只手正拿著一個裝垃圾的塑料袋擱那揮啊揮。
今天查房的是級部主任,還是低調點好。戚雅暮難得老實地躺在床上,也不復習后天到來的期末考試,開始細細回放和阮默相處的一點一滴。
“幼年阮默攤上負心媽”的故事很早就傳遍了社區,街坊鄰居都挺照顧她,阮默也很乖,學習也上進,在社區的小圈子里是當紅的童星。那個時候戚雅暮還嫉妒她,故意成天跟爾琳膩在一塊,無論父母怎么鼓勵就是不肯和阮默打招呼。
上學以后戚雅暮漸漸對阮默順眼了,阮默也不計前嫌,很快就和同齡的小女生玩成一片。她博覽群書,唱歌好聽,會講笑話,很快又成了早熟小男孩的追求對象。阮默經常和男孩子打打鬧鬧,上樹捉蟬、(在會水的大人的陪同下)下河游泳、逃課去幼兒園滑滑梯、扮鬼嚇唬低年級小孩子...遙想無憂無慮的童年,阮默還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但只有戚雅暮見過她脆弱的一面。那是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班上一個女孩的父親出了意外,傷得很重,ICU昏迷不醒。她被媽媽趕來上學,趴在桌子上哭了一整天。放學的時候全班同學不約而同跑來安慰這個痛哭的孩子,所有人都沉浸在一股與他們無關的巨大的悲痛中,唯獨阮默冷冷地看著他們來來去去,不置一言。
戚雅暮是個對情緒很敏感的小孩,當時就認定阮默一定背負了什么沉重到壓死人的東西,興許是某段統治了她的思想的經歷,使她缺乏某種“人之常情”,不肯在眾人面前示弱,同時又冷漠而刻薄。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阮默漸漸沉默寡言,不再作為一位光彩奪目的女神出場。
六年級,阮父去世。阮默徹底變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無論何時何地都擺著一張僵尸臉,甚至多次被挑事的人冠以惡意侮辱的稱號。她還迷戀起了黑斗篷,一年四季披著,更加穩固了“怪人”的形象。偶爾有人看到什么家庭情況統計表的機密,發現阮默無父無母,才能稍稍騰起一點同情心,她本人對私事從來絕口不提。
初一初二時阮默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深得眾老師的青睞。進入初三后成績直線下滑一落千丈,和本來就吊尾巴的戚雅暮做了難姐難妹,來到了現今這所比較破爛的高中。
短短17年,阮默的人生卻經歷了這么多小起大落。
至今,她的行事作風還像父親剛剛去世時對戚雅暮說的話一樣:
“有些事,我自己傷心就夠了,沒必要宣揚出來,沒必要讓人為我而哭,為我而悲傷。一來,他們沒有這個義務分擔我的過去,二來,意思意思的同情配不上父親應得的褒獎。”
還有她家那個荒廢了的祖宅。阮默一直住在戚雅暮小區的住宅房里,對郊外千萬的地產不聞不問。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對不起阮默,明明是對方最好的朋友,明明窺得了一點她內心的脆弱,卻偏偏淺嘗輒止,只當一句比較有深意的話或者一件可以寫進小說的新奇故事對待。就像輕易揭開了一個好不容易長好的傷疤,過了幾天再揭一遍,對方默不作聲,她就樂此不疲。
風鈴事件是阮默第一次被動露怯。戚雅暮默默想著一墻之隔的宿舍里正在午休的阮默,想到她日漸消瘦的身子,好像一個隨時會分崩離析的沙堆。
她沒來由的一陣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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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
走廊上安安靜靜,前三個教室都在埋頭考試或者做題。戚雅暮的步子剛邁過十班的后門,九班教室里物理老師的大嗓門就炸開了:
“幾遍了幾遍了,這么個破題一節課做不出來啊!”
然后他就看到遲到的戚雅暮乖乖巧巧地低著頭站在門口,一副做錯事甘愿受罰的表情。
頭發還亂糟糟的,卷發失敗的劉海倒頗有點凌亂的美感。
“唉...后天就期末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戚雅暮應聲,走進教室里。
入眼是整整齊齊的書,分成兩堆排在桌子前方,力圖堵住老師的視線。全班五十一號人的腦袋全部埋在攤開的書本和散亂的試卷里,只露出一小撮頭發或一條眼鏡框。被走路和穿堂風帶起的氣流波及,第一排獐子桌上稀稀落落的紙紛飛落下,洋洋灑灑露出描摹的眾位老師的畫像,還有壓在最下面的物理練習冊的半個封面。
戚雅暮乜斜獐子一眼,擺明了懶得給他撿的架勢。憑松露的關系,她和獐子也算熟絡。獐子小小跟她打了個招呼,指尖在卷子上亂點,裝模作樣心算著哪道物理題,哼哼的節奏卻是時下最火的歌。
戚雅暮還是給他撿起來了,獐子紳士地點了下頭。
靠窗第三排坐著一個如鐘般挺直背脊的女孩,高高地昂著頭,在一群頭發和眼鏡框里格外顯眼。戚雅暮一眼就看到了她,和她身邊那個空著的座位。
她從講臺前走過,物理老師正在黑板上手舞足蹈地講解天書般的計算公式,對她視而不見。戚雅暮自然習以為常,從被垃圾袋和書包擠滿的過道里小心翼翼地穿過。但還是不小心刮到了某人的書,砸落下來,是什么霸道總裁愛上我類型的標題。
都心照不宣。相視一笑,她瀟灑入座。
右手中筆桿飛轉,紙上躍然行云流水的行楷,干凈利落。戚雅暮還是佩服自己的書法的,雖然寫的東西與物理沒有半點關系。她有意無意向同桌瞟了一眼,黑衣下正在聽課的她,側臉呈現出奔赴戰場視死如歸的堅毅到詭異的神情。戚雅暮瞬間有些恍然,咬著筆桿望向窗外。
不復上午的晴空,此刻的窗外隱雷滾滾,天色陰沉,云層堆積,好像千軍萬馬就要壓上樓頂。她從未見過的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別墅端端正正坐落在學校對面,就算隔著八百里遠她也能看清有兩個小孩正坐在花壇的泥地里,冒著突降的大雨壘城堡。大一點的男孩正在把一塊木楔作為旗桿插在泥堡上,城堡卻在瞬間被雨水沖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塊晶瑩剔透似玉非玉的石頭。男孩垂下長長的睫毛,雨珠一滴滴滑落,俊俏的小臉寫滿了委屈的神色,著實令人心疼。女孩攬著他的肩膀把他拉到屋檐下。她戴著與年齡不相稱的灰色大兜帽,看不清臉。
暴雨如注,他在說話,語氣平淡,不摻雜半點色彩。女孩起身,提起旁邊一把生了銹的鐵劍。如果戚雅暮沒記錯的話,話劇剛開始時,它還鋒利如新。
男孩的目光中透著同齡人不該擁有的決然與張狂。他只是一個孩子,但戚雅暮在對上他的目光時,還是因為那股凌厲勁打了個寒顫。
鐵劍泛起一抹寒光,瞬間凝住了雨點化為刃上雪,她居然能真切地感受到劍光流轉間令人心寒的落寞。女孩終于抬頭,似曾相識的面孔,無奈到絕望的目光,黯然沒有生氣的眼睛,閃電映進去,沒入深處,就像其中藏了一座星墳。
“我是在為你建一座真正的城堡。”終于聽清,男孩的聲音單薄而生硬。
“只有它在我們才能活下去,你真的以為……”
“一千年的期限已到,所有人都會死。”
“你以為草木沉會讓你活下來?你怎么知道這個詛咒的破除不需要命的代價?你還在這里,你還有我...”
“去他媽的窮困潦倒。”
男孩略帶嘲諷地看著她笨重的劍,臟話罵的咬牙切齒又輕描淡寫。
“你會后悔的。”女孩提著劍沖進雨幕里。
“謝謝。希望最后,你是來救我而不是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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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過來了,醒醒!”
松露在后面掐了她一下,戚雅暮一個激靈猛地坐了起來,差點對上物理老師的眼睛。窗外依舊晴空萬里,她死活想不起來自己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了。
明明剛剛因為睡過頭了遲到。
這個離奇的夢令她呆了好一會,直到老師巡邏完畢又回到講臺上,她才搖搖頭驅散眼前的重影。離下課還有10多分鐘,平心靜氣,還可以畫一個好看的眼線。
敲三下桌子是眼線筆。心懷鬼胎不知道又在搗鼓什么的好隊友松露會意,從桌子底下遞來了幾件亂七八糟的東西。戚雅暮轉轉書立,調整了一個最佳角度,然后心不在焉地去照她的鏡子。
班上突然鬧哄哄的。戚雅暮皺皺眉,向門口看去。
阮凝。透過玻璃,他淺笑著注視著戚雅暮這個角落。她被盯得發毛,心里翻江倒海的恐懼全都涌向了同桌,好像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將降臨在她身上。
物理老師滿臉黑線。學生是大笨蛋,戚雅暮又遲到,現在再來個官比他大的教務處主任……真是憋屈的一節課。
戚雅暮盯著物理老師跺著鞋跟去給他開門。
“阮默,出來一下。”
聲音并不響亮,但在戚雅暮的耳中卻猶如驚雷。
很輕微的“啪”的一聲,是阮默的指節作響。戚雅暮嚇了一跳,在心中把擔憂反復咀嚼了一萬遍。
阮默應聲而出,如幽靈般穿過教室的過道,腳步輕盈,像一只貓。
門一開一合,直到下午四點二十五放學,阮默都再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