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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夏天,紐約的布魯克林格外寧靜。用沉悶形容布魯克林或許更加貼切,但這個詞對威廉斯堡不大合適。大草原秀美宜人,仙納度水聲潺潺,這些詞語用于布魯克林都不合適。寧靜是唯一恰如其分的形容詞,尤其是1912年夏季一個星期六的下午。

午后的陽光斜射在弗蘭茜·諾蘭家長滿苔蘚的院子里,曬暖了破舊的木籬笆墻。望著一縷縷斜陽,弗蘭茜的心頭涌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愉悅之情,這感覺在她回憶起一首詩的時候也曾有過。這首詩她在學校里背誦過:

這里是原始森林。

松樹和鐵杉,喃喃低吟,

苔蘚如須,綠衣裹身;

佇立在暮靄中,氤氳曚昽,

如德魯伊教士般老態龍鐘。

弗蘭茜家院子的那棵樹既不是松樹也不是鐵杉。尖尖的葉子爬滿綠色的枝條,枝條從四周向樹干處聚攏,整棵樹看上去如同一把把撐開的綠傘。有人將這種樹稱作“天堂樹”。無論種子散落何處,都會長出一棵樹,向著天空,掙扎著生長。這種樹長在木板圍攏的廢墟里,長在人跡罕至的垃圾場,它是唯一能在水泥地里生長的樹。它枝繁葉茂,偏偏鐘情于居民住宅區。

星期天下午,如果出去散步,走到一個精致的高檔小區,透過院子的鐵門,如果你看到這樣一棵小樹,就會知道,布魯克林這一帶馬上要變成住宅區了。住不住,先看樹,樹是先行軍。后來,一些貧窮的外國人漸漸擁入這里,把破舊的褐石房子改造成平房,把填滿羽毛的被褥擺放在窗臺上通風晾干。天堂樹日益枝繁葉茂,這種樹的習性就是這樣:不愛富人愛窮人。

弗蘭茜家院子里長的就是這種樹。樹枝上的“小傘”卷曲著纏繞在三樓防火梯的周圍。如果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坐在這樣的防火梯上,她會想象自己住在大樹上。夏日的每個星期六下午,弗蘭茜就是這么浮想聯翩的。

啊,布魯克林的星期六多么美好!啊,到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息!星期六人們照樣有薪水可領,既可以度假又沒有禮拜日的清規戒律,還有錢外出消費。他們胡吃海塞,喝酒買醉,約會做愛,通宵熬夜,唱歌、奏樂、打架、跳舞,因為第二天他們可以自由支配,睡個懶覺,能趕上晚上的彌撒就萬事大吉了。

禮拜天,大部分人會趕著去參加十一點的彌撒。當然,也有些人,為數不多的一些人,會參加早上六點鐘的彌撒。大家夸他們起得早,夠虔誠,其實他們根本不配這樣的贊美,因為他們前一天晚上在外面逍遙太晚,等到回家已是凌晨時分。他們不過是匆匆趕赴早場彌撒,應付一下,交差了事,然后回家蒙頭大睡一整天,睡得毫無愧意,心安理得。

對于弗蘭茜來說,星期六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垃圾回收站。像布魯克林地區的其他孩子一樣,她與弟弟尼利平時搜集破爛衣服、廢舊紙張、破銅爛鐵和塑料橡膠等廢棄物品,把它們鎖在地下室的垃圾箱或者藏在床底下。每天放學的時候,她都會放慢腳步,邊走邊看排水溝,尋找香煙的錫紙盒或口香糖的包裝紙,然后把這些東西放在一個罐子的蓋子里熔化。垃圾收購商不收未經熔化的錫紙球,因為很多孩子為了增加廢品重量,會把鐵墊圈塞在里面。有時候,尼利會撿到一個蘇打水瓶,弗蘭茜就幫他把瓶蓋取下來,熔化成鉛。因為害怕蘇打水公司的人來找麻煩,垃圾收購商不敢收購整個瓶蓋。其實瓶蓋是個好貨,熔化以后,可以賣五分鎳幣。

每天晚上,弗蘭茜和尼利都會去地下室,將升降機架子上當日收集的垃圾清理干凈。他們之所以享有這個特權,是因為他們的媽媽是一位垃圾清運工。他們將架子上的廢紙、破布和空瓶子一洗而空。廢紙不值錢,十磅也只能賣一分錢。破布一磅可以賣兩分錢,廢鐵一磅能賣一毛錢。廢銅也是個好貨,一磅可以賣一毛錢。有時候,弗蘭茜會撞大運:撿到一個丟棄的洗滌鍋鍋底。她會用開罐器把鍋底撬下來,折疊,捶打一番,再折疊,再捶打一番。

星期六早上九點剛過,孩子們就從大街小巷鉆出來,擁向主街曼哈頓大道。他們沿主街慢慢朝著斯科爾斯街行進。有的孩子懷里抱著破爛。有的孩子拖著木質肥皂盒,盒子下面有堅固的木車輪。還有幾個孩子推著嬰兒車,車里裝得滿滿當當。

弗蘭茜和尼利把他們所有的破爛都裝進一個粗麻袋,兩人分別拽著一角,拖著麻袋沿街行走。他們走過曼哈頓大道,經過莫杰街,穿過滕艾克街和斯塔格街來到斯科爾斯街。這些街道雖然名字美麗,但其實面目丑陋。每一條側街陋巷都有衣衫襤褸的小家伙蜂擁而出,匯入破爛大軍的洪流里。在去卡尼垃圾回收站的路上,他們遇到一群空手而歸的孩子。這些孩子已經把破爛賣掉了,錢也揮霍光了。他們正昂首闊步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嘲笑著其他孩子。

“破爛王!破爛王!”

聽到這個綽號,弗蘭茜的臉頓時紅得發燙。盡管她知道這些罵人者自己也是撿破爛的,但這絲毫沒有緩解她的尷尬和窘迫。其實,她的弟弟也會昂首挺胸,空手而歸,和自己的伙伴們一起嘲笑后面來賣破爛的孩子。但她還是感到羞愧。

卡尼在一個搖搖欲墜的馬廄里建起了這個垃圾收購站。轉過街角,弗蘭茜就看見收購站的兩扇大門被鉤子鉤住,友善地敞開著。她想象著那個指針式磅秤的指針朝她眨了眨眼,似乎在歡迎她的到來。她看見卡尼守在磅秤旁邊,他長著鐵銹色的頭發、鐵銹色的胡須和鐵銹色的眼睛。卡尼對男孩沒什么熱情,他更喜歡女孩子。他喜歡掐女孩的臉蛋,如果對方不拒絕,他就會多付一分錢。

為了爭取到這點“紅利”,尼利躲到一邊,讓弗蘭茜一個人把粗麻袋拖進馬廄。卡尼跳上前去,把麻袋里的破爛倒在地板上,然后在弗蘭茜的臉頰上先掐了一把,接著他把破爛堆放到磅秤上。這時候,弗蘭茜眨了眨眼睛,以適應周圍暗淡的光線。她嗅到了空氣中的苔蘚味兒和濕破布的霉味兒。卡尼迅速瞄了一眼磅秤的指針,然后報出一個數字:那是他給的價錢。弗蘭茜連忙點頭稱是,因為她知道這里不允許討價還價。卡尼快速將破爛推下磅秤,一邊吩咐讓她等著,一邊把廢紙堆在一個角落里,把破布扔到另一個角落里,再把金屬單獨整理出來。忙完這一切,他才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拿起一個用蠟線系著的舊皮包,從中數出一枚枚分幣,這些分幣看起來也像周圍的破爛,又臟又舊,泛著綠光。弗蘭茜小聲說了句:“謝謝你。”卡尼抬起滿是污垢的臉,生硬地朝她看了一眼,伸手狠狠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笑了笑,又多給了她一分錢。然后,他的態度突然一變,聲音洪亮,動作輕快。

“來吧。”他沖著排在下一位的小男孩喊道,“把你的鉛取出來!”他料定孩子們會發笑。“我可沒說破爛兩個字啊。”孩子們非常配合地笑了起來。這笑聲聽起來像迷途羔羊的哭訴,但卡尼似乎心滿意足,毫不介意。

弗蘭茜走出垃圾站,向弟弟匯報收入情況。“他給了我一毛六,掐臉另外給了一分錢。”

“那一分錢歸你吧。”弟弟說道。姐弟兩人早就訂好了分配協議。

她把屬于自己的那一分錢放進衣服口袋,把剩下的錢全部交給了弟弟。弟弟尼利今年十歲了,比弗蘭茜小一歲。不過,他是男孩,管錢的事情由他負責。他仔仔細細地分配了這些硬幣。

“我們先把八分錢存起來。”這是他們之間立好的規矩,無論在哪里掙到多少錢,都要將一半存到存錢罐里,這個錫制存錢罐釘在壁櫥底層最黑暗的角落里。“四分錢歸你,四分錢歸我。”

弗蘭茜用手帕把存錢罐的錢包了起來。她看著屬于自己的五分錢,幸福地憧憬著,這些錢可以兌換一個五分鎳幣了。

尼利把粗布麻袋卷起來夾在胳膊底下,擠進了查理平價店,弗蘭茜緊隨其后。查理平價店是一家廉價糖果店,店鋪緊挨著卡尼的垃圾收購站,其實就是為了迎合垃圾收購站的顧客才開的。每到周六結束營業的時候,店鋪的錢柜里總是裝滿綠色的硬幣。按照一條不成文法規,只有男孩子才能進店消費。于是弗蘭茜沒有跟著弟弟走進店鋪,她只能站在門口等候。

這些男孩的年齡雖然從八歲到十四歲不等,看上去卻十分相像:他們都身穿松松垮垮的燈籠褲,頭戴破破爛爛的有檐帽。他們站在店鋪里,手插衣兜,瘦削的肩膀緊張地向前彎曲著。他們長大后一定也會這樣,在其他聚集場所依然保持這樣的站姿。唯一不同的是,長大后的他們,唇間會時時刻刻叼著香煙,說話的時候,香煙會隨著他們的口音變化起起落落。

此時,男孩們在店鋪里惴惴不安地四處走動,他們消瘦的臉龐一會兒面向查理,一會兒彼此對視,然后又轉回頭去看著查理。弗蘭茜發現,有些男孩已經把頭發剪成了夏季發型:剪刀離頭皮太近,頭發剪得太短,頭皮上留下了很多刮痕。這些領先一步剪頭的幸運兒要么把帽子塞進口袋,要么把帽子推到頭頂。那些還沒有理發的男孩頭發微微卷曲,幼稚地耷拉在后脖頸。他們為此感到羞愧,只好將帽子狠狠拉下來,蓋住耳朵。盡管他們滿口臟話,這樣的裝扮依然使他們顯得女里女氣。

查理平價店的東西并不便宜,店鋪老板的名字也不叫查理。他只是給店鋪取了這個名字而已,商店的遮陽棚上也就這么一寫,弗蘭茜卻對老板的名字信以為真。

只要你付一分錢,查理就會給你一次抽獎的機會。柜臺后面有一塊木板,木板上有五十個標了號碼的鉤子,每個鉤子上都掛著一件獎品。有些獎品相當不錯:溜冰鞋,接球手套,長著真頭發的洋娃娃。另外的鉤子上掛著記事本、鉛筆和其他價值一分錢的小商品。弗蘭茜看見尼利買了個獎券。只見他從破舊的信封里取出一張卡片。二十六號!弗蘭茜滿懷希望地看了看那塊木板。他抽到了一個價值一分錢的擦筆器。

“要獎品還是要糖果?”查理問他。

“要糖果,你覺得呢?”

每次都是這樣的結果。弗蘭茜從來沒聽說有人贏過一分錢以上的獎品。實際上,那溜冰鞋的輪子都已經銹跡斑斑,洋娃娃的頭發上也落滿了灰塵,這些獎品似乎在這里等待了很久,就像藍衣男孩小布魯的玩具狗和小錫兵。弗蘭茜暗下決心,等到哪天自己攢夠了五毛錢,一定要買斷所有獎券,把木板上的獎品通通贏過來。

她私下盤算,這一定是個穩賺不賠的買賣:溜冰鞋、接球手套、洋娃娃,還有其他玩具,加在一起才要五毛錢。想想吧,光是溜冰鞋就值這個價的四倍呢!到了那個偉大的日子,尼利也一定要隆重出場,因為女孩子很少光顧查理平價店。當然,周六的確有幾個膽大魯莽、早熟輕率的女孩在查理平價店逗留,她們大聲喧嘩,和男孩子廝混在一起,鄰居們預言,這些女孩不會有什么好結果。

弗蘭茜穿過馬路,來到店鋪對面的吉姆佩糖果店。吉姆佩是個跛腿的人。大家以前都認為他為人溫和,對孩子慈眉善目,沒想到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把一個女孩引誘到自己陰暗的后屋里。

弗蘭茜百般糾結,不知道該不該犧牲一分錢買一個吉姆佩家的特價商品:獎品袋。和她偶有交情的莫蒂·多納文準備下手了。弗蘭茜擠進小店,站在莫蒂身后,假裝自己也想花錢買一個獎品袋。莫蒂思前想后,夸張地指向櫥窗里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弗蘭茜緊張得屏住了呼吸,她寧愿選擇小一點的袋子。她從朋友的肩膀望過去,只見她從袋子里取出幾塊陳舊的糖果,仔細查看自己的獎品——一塊粗麻布手絹。弗蘭茜有一次抽中了一小瓶香水。她又開始糾結要不要犧牲一分錢買個獎品袋。即使那些糖果不能吃,有個驚喜總歸不錯。不過,她轉念一想,莫蒂剛才購買獎品袋的時候,她就在旁邊,陪莫蒂一起見證了驚喜,這和自己買獎品袋感覺差不多。

弗蘭茜沿著曼哈頓大道一路向前,邊走邊大聲朗讀這些悅耳的街名:斯科爾斯、梅塞羅爾、蒙特羅斯大道、約翰遜大道。最后兩條大道是意大利人聚居區。號稱猶太街的片區從西格爾街開始,包括摩爾街和麥吉本街,經過百老匯。弗蘭茜徑直向百老匯走去。

布魯克林威廉斯堡的百老匯到底有什么誘人之處?唯一誘人的地方就是:這里擁有世界上最好的五分一毛平價店。這個平價店店鋪寬敞,金光閃閃,全世界的物品應有盡有——至少,這是百老匯留給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的印象。弗蘭茜有一枚五分硬幣,她有權消費,她可以隨心所欲地購買店鋪里的任意商品。這是世界上唯一能夠讓她施展這種特權的地方。

到達商店后,她在過道上走來走去,隨心所欲地觸摸她喜歡的東西。撿起一樣東西,在手里把玩一會兒,感覺它的輪廓,用手撫摸著它的表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這是多么美妙的感覺啊。她的五分鎳幣給了她這個特權。如果有服務員過來問她是否打算買什么東西,她可以說,是的,就買這個,然后指一兩個東西給他看看。她由衷地感覺到,金錢是個神奇的好東西。一陣瘋狂的觸摸把玩之后,她買了自己計劃內價值五分錢的物品——粉白相間的薄荷糖薄脆餅。

她沿著貧民區街格雷厄姆大道走回家。擺滿了商品的手推車令她興奮不已,每一輛小推車就是一個小商店——討價還價的顧客,情緒激動的猶太人,街區特有的氣味,烤箱里的烤魚,新鮮的酸黑麥面包,還有的東西聞起來像沸騰的蜂蜜。她盯著那些戴著羊駝頭骨帽、穿著絲網外套的大胡子男人,想知道他們的眼睛為什么又小又兇。她仔細研究那些簡陋的小店,嗅嗅桌子上凌亂的布料的味道。映入她眼簾的,還有伸出窗外的羽毛床,曬在防火梯上明亮的東方服飾,排水溝里玩耍的半裸的孩子。

一個女人,肚子高高隆起,略微不便但又頗為耐心地坐在路邊的硬木椅上。在炎熱的陽光下,她注視著街上的生活,守護著自己腹中的小生命。

有一次,媽媽告訴她,耶穌是個猶太人,弗蘭茜至今還記得自己大吃一驚的模樣。她一直以為耶穌是天主教徒。但是,媽媽知道真相。媽媽告訴她,猶太人只不過把耶穌看作是一個調皮搗蛋的猶太男孩,不愿意做木匠活兒,不愿意安居樂業,不愿意結婚生子。媽媽說,猶太人相信他們的救世主彌賽亞尚未降臨。想到這里,弗蘭茜凝視著那個懷孕的猶太婦女。

“我猜,這大概就是猶太人喜歡多生孩子的原因吧。”弗蘭茜心想,“她們能夠安心靜坐,耐心等待,也是這個原因吧。她們不為自己臃腫肥胖而羞恥,還是這個原因吧。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可能會孕育一個小耶穌。難怪她們懷孕的時候走起路來傲氣十足。相比之下,愛爾蘭女人看上去總是很羞愧。她們知道自己永遠也生不出耶穌,只會生出另一個小愛爾蘭人。等我長大懷孕了,我也要保持驕傲的走姿,放慢腳步,盡管我不是猶太人。”

弗蘭茜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了。沒過多久,媽媽進門了,她手拿掃把和水桶,“砰”的一聲扔進角落。這最后一扔意味著不到下周一,沒人會再碰它們了。

媽媽二十九歲,她黑發棕眼,手腳麻利,身材也不錯。她是一名保潔員,三套公寓樓被她打掃得干干凈凈。有誰會相信,媽媽依靠擦地板謀生,養活著一家四口呢?她五官漂亮,身材嬌小,性格活潑,充滿激情。由于長期浸泡在蘇打水里,她的雙手發紅皸裂,但是她的指甲修剪成橢圓的弧線形,外觀美麗,惹人喜愛。

大家都說,像凱蒂·諾蘭這么漂亮的女人,還得靠擦洗地板謀生,真是太遺憾了。不過他們也說,攤上這樣的丈夫,她還能做什么呢?大家承認,無論你怎么看,喬尼·諾蘭都是本街區最優秀的男人,他英俊帥氣,為人和氣。只可惜,他是個醉鬼。他們就這么稱呼他,而且名副其實。

弗蘭茜把八分錢放進錫質存錢罐的時候,她讓媽媽站在身邊監督自己。母女兩人猜測著存錢罐里究竟有多少錢。弗蘭茜覺得應該有一百塊錢。媽媽則說,差不多接近八塊錢。就這樣,她們在猜測中度過了愉快的五分鐘。

媽媽指派弗蘭茜出去買午餐。“你從裂口杯里取八分錢買一份四分之一猶太黑面包,要確保新鮮。然后再取五分錢,到索爾溫肉鋪買五分錢的舌根肉。”

“但是,你得先給他打個招呼我才能買到。”

“你告訴他,你媽媽說的。”凱蒂語氣堅定地說。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我想想看,是再買五分錢的糖面包,還是把五分錢再放回錢罐。”

“哎呀,媽媽,今天是星期六。整整一個星期,你都在說,我們周六可以吃甜點。”

“那好吧,買糖面包。”

小小的猶太熟食店擠滿了購買猶太黑面包的基督徒。看著店員把她的面包塞進紙袋里,弗蘭茜心想,這面包皮又脆又酥又嫩,粉色的面包底又松又軟,要是新鮮的話,這面包一定能輕而易舉地當選世界上最美味的面包。

她不情愿地走進了索爾溫肉鋪。這家店主有時候愿意賣舌頭,有時候又不愿意。切片舌頭每磅售價七毛五,只有富人才吃得起。但是,如果你和索爾溫先生關系很熟,等到舌頭快賣完的時候,你就可以花五分錢買到舌根肉。當然,舌根沒有太多的肉,大部分是柔軟的小骨頭和脆骨,嚼起來有點肉的感覺。

今天碰巧,索爾溫先生愿意賣舌頭。“昨天舌頭賣完了,”他對弗蘭茜說,“不過,我給你留了一份,因為我知道你媽媽喜歡吃舌頭,我喜歡你媽媽。你要轉告她啊。聽見沒?”

“好的,先生。”弗蘭茜一邊小聲回答,一邊低頭看了看地板。她覺得自己的臉越來越熱。她討厭索爾溫先生,也不愿把他說的話轉告媽媽。

在面包店,她精心挑選了四塊糖最多的面包。走出店鋪,迎面碰上了尼利。他往包里偷偷瞄了一眼,看到四塊面包,立刻興奮不已。盡管早上吃了四分錢的糖果,他依然饑腸轆轆,催促弗蘭茜一路小跑趕回了家。

爸爸中午沒有回家吃飯。他是一個自由歌手,在餐廳做歌唱侍者,平時沒什么業務。星期六的時候,他通常會去工會總部等活兒上門。

弗蘭茜、尼利和媽媽享受了一頓美味大餐。每人分到一片厚厚的舌頭、兩片涂了無鹽黃油的甜味黑麥面包、一個糖面包和一杯濃熱咖啡,咖啡旁邊還有一匙甜煉乳。

諾蘭家對咖啡有獨到的見解。喝咖啡是他們家的一大樂事。每天早上,媽媽都會煮一大壺咖啡,留到午飯和晚餐的時候重新加熱,隨著時間的推移,咖啡會變得越來越濃。咖啡壺里水多咖啡少,不過,媽媽會在壺里放一塊菊苣,這樣煮出的咖啡味道又濃又苦。家里每人每天只允許喝三杯加牛奶的咖啡,黑咖啡則可以隨時享用。有時候,恰逢雨天,無所事事,孤零零地待在公寓里,如果可以享用某種東西,你會感到妙不可言,盡管這東西不過是一杯又黑又苦的咖啡。

尼利和弗蘭茜都喜歡咖啡,卻不怎么喝。和往常一樣,尼利今天沒有給咖啡加糖,他把甜煉乳涂在了面包上。他例行公事地喝了一小口黑咖啡。媽媽給弗蘭茜倒了一杯咖啡,又給咖啡加了牛奶,盡管她知道,這孩子不會喝咖啡。

弗蘭茜喜歡聞咖啡的味道,喜歡那種熱氣騰騰的感覺。她一邊吃著面包嚼著肉,一邊手握杯子,享受著咖啡的溫暖。時不時聞一聞又苦又甜的咖啡,比直接喝咖啡更有意思。吃完飯,咖啡就倒入水槽里。

媽媽有兩個姐姐,茜茜和艾薇,她們兩個經常來妹妹家串門。每次看到媽媽把咖啡倒進水槽,她們都會長篇大論,教訓媽媽不該浪費東西。

媽媽解釋說:“和其他人一樣,弗蘭茜有權每頓飯喝一杯咖啡。如果她覺得倒掉比喝掉更好,那也是她自己的權利。像我們這種人,能夠偶爾浪費一次東西也不錯,我們可以趁機體驗一下,有錢任性、不用東挪西借是個什么感覺。”

這個奇怪的觀點既滿足了媽媽,又取悅了弗蘭茜。這個觀點在底層的窮人和揮霍的富人之間建立了一個鏈接。這個小女孩覺得,就算她比威廉斯堡的任何人都貧窮,但是在某種意義上,她比他們更富有,因為她還有東西可以浪費。她慢慢地吃著糖面包,想要長時間享受這種甜味,而咖啡已經變冷了。她像帝王般傲慢地端起咖啡,倒進水槽里,她感到自己在漫不經心中過了把鋪張浪費的癮。倒完咖啡,她準備去洛舍面包店買下半周的糧食儲備:霉面包。媽媽告訴她,她可以拿五分錢,買一張陳餡餅,只要餡餅不太破就可以。

洛舍面包廠負責為附近的商店供貨。面包不用蠟紙包裹,所以很快就變質。廠商從經銷商那里贖回不新鮮的面包,再以半價賣給窮人。折扣店緊鄰面包房。折扣店一邊是又長又窄的柜臺,另兩邊是又長又窄的凳子。柜臺后面開著巨大的雙扇門。面包房的馬車倒車進來,把面包直接卸到柜臺上。兩塊面包只賣五分錢。面包出貨的時候,人群會蜂擁而上,爭先搶購。面包總是供不應求,有的人等到三四輛馬車卸完貨才買到面包。由于價格低廉,顧客必須自帶包裝紙。大多數顧客都是孩子。有些孩子把面包夾在胳肢窩里,大搖大擺地走回家,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家很窮。有自尊的孩子會把面包包起來。有些孩子帶了舊報紙,其他孩子帶著或臟或干凈的面粉袋。弗蘭茜帶了一個大大的紙袋子。

她沒有立即上前去搶面包,而是坐在一張長凳上觀望著。十幾個孩子在柜臺前推推搡搡,大喊大叫。四個老人在對面的長凳上打著盹兒。這些都是領救濟金的老人,被家里派出來跑跑腿、看看孩子。在威廉斯堡,這是這幫風燭殘年的老人們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們想方設法多等一會兒,因為洛舍家的烤面包聞上去很香,窗戶里射進來的陽光灑在他們蒼老的后背上,這感覺也特別舒服。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了,他們坐在那里打著盹兒,感覺自己的時間變得充實了。就是這種日復一日看得見終點的等待,不期然間成了老人們生活中的盼頭。

弗蘭茜盯著最年長的那個老人,開始玩她最喜歡的游戲,看人猜故事。他凌亂稀少的頭發和凹陷的臉頰上的胡茬兒一樣,臟兮兮、灰溜溜。風干的口水在嘴角結了痂。他打了個哈欠,嘴里沒有牙齒。弗蘭茜繼續觀察,她覺得又好奇又惡心。只見他合上嘴巴,嘴唇往里抿著,整個嘴巴后來就看不見了,下巴和鼻子差點碰到一起。她仔細端詳他的舊外套,看見里面的襯墊從袖子的接縫處露了出來。他的雙腿松松垮垮地向外伸開,褲子扣扣子的地方油膩膩的,還少了一個紐扣。她發現他的鞋子破破爛爛,腳指頭都露出來了。一只鞋系著打結的鞋繩,另一只鞋用臟兮兮的麻繩綁著。她看到兩只粗壯的臟腳趾,腳趾上是皺皺巴巴的灰指甲。

她開始思緒萬千……

“他老了,一定有七十多歲了。他出生的時候,亞伯拉罕·林肯還健在,正在準備競選總統呢。威廉斯堡當時想必還是一個鄉村小鎮,印第安人也許還住在弗拉特布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直盯著老人的雙腳。“他曾經也是個嬰兒。他一定很可愛很干凈,他媽媽一定會親吻他粉紅色的小腳趾。也許,晚上打雷的時候,她會來到嬰兒床前,替他蓋好毯子,在他耳畔低聲說,不要害怕,媽媽在。然后她會把他抱起來,臉頰貼在他的額頭上,說他是她自己的親寶貝。他當年可能和我弟弟一樣,進進出出,跑來跑去,把房門摔得砰砰響。他媽媽一邊數落他,一邊心想,也許有朝一日,他會當上美國總統呢。后來,他長成了小伙子,身強力壯,幸福快樂。走在街上,女孩子會沖著他微笑,轉過身來看他。他會還以微笑,也許還會沖著最漂亮的那個女孩拋個媚眼。我猜想,他一定結過婚,生過孩子。孩子們一定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因為他工作努力,掙錢養家,圣誕節總是送他們玩具。現在,連他的孩子都和他一樣老了,他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誰還想再要老人,不過是等著他死罷了。但是,他不想死。盡管年事已高,但再也沒有多少能讓他開懷大笑的事兒了。”

周圍一片寂靜。夏日的陽光照射進來,在窗戶和地板之間形成了道道塵土飛揚的斜柱子。一只巨大的綠頭蒼蠅在陽光明媚的灰塵里飛進飛出。除了她自己和那個打瞌睡的老頭,四周沒有其他人了。等候買面包的孩子們都到外面玩耍去了。他們高聲尖叫著,似乎離這里很遠。

突然,弗蘭茜跳了起來。她心跳加快,惶恐不安。她無緣無故地想到了手風琴,為了奏出美妙的音樂,手風琴被拉到了最大限度。然后,她想到手風琴正在收縮……收縮……收縮……她意識到,世界上許多可愛的嬰兒在出生的時候就注定會變老,他們總有一天會變成這位老人的樣子。想到這里,一股無名的恐懼涌上心頭。她必須離開這里,否則她就會中招;突然間,她就會變成一個只有牙齦沒有牙齒的老太太,有一雙臭腳惹人厭的老太太。

就在這時,柜臺后面的兩扇門“砰”地打開了,一輛運送面包的卡車倒進來。有個人走過來站在柜臺后面。卡車司機開始向他扔面包,他再把接到的面包扔在柜臺上。聽到門被撞開,街上的孩子們蜂擁而入,在弗蘭茜周圍轉來轉去。弗蘭茜早就站在柜臺前了。

“我要面包!”弗蘭茜大聲喊道。一個大個子女孩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想見識見識她的膽量,讓她知道自己是誰。“沒關系!沒關系!”弗蘭茜對她說。“我要六塊面包,外加一個不要太碎的餡餅。”她尖叫著說。

見她態度強硬,店員連忙把六塊面包和保存最完好的回收餡餅推給她,收了她五分錢。從擁擠的人群擠出來的時候,她不小心把一塊面包弄掉了,因為人多沒法下蹲,她只好放棄不要了。

擠出人群,她坐到馬路牙上,把面包和餡餅裝進紙袋子里。一個女人推著嬰兒車剛好路過。嬰兒的雙腳在空中揮舞。弗蘭茜看到的不是嬰兒的腳,而是破舊的大鞋子里奇形怪狀的東西。惶恐又一次襲上心頭,她一路小跑回到家中。

家里空空蕩蕩。媽媽已經穿好衣服,和茜茜姨媽一起出去看日場演出了,她們花一毛錢買了最廉價的頂層樓座。弗蘭茜把面包和餡餅取出來,把袋子折疊整齊,以備下次使用。她走進一間和尼利共用的沒有窗戶的小臥室,摸黑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等待恐慌的浪潮停止、退去。

不久,尼利回來了,他爬到自己的小床底下,取出一個破破爛爛的接球手套。

“你要去哪里?”她問道。

“去樓下空地上打球。”

“我能一起去嗎?”

“不行。”

她跟著他下樓來到街上。他的三個小伙伴正在等他。其中一個拿著球棒,另一個拿著棒球,第三個兩手空空,卻穿了條棒球褲。

他們動身前往一塊空地,這塊空地靠近綠點區。尼利看到弗蘭茜跟在后面,但他沒吱聲。其中一個男孩用胳膊肘頂了頂他,說:

“嗨!你姐姐在我們后面跟著呢。”

“是啊。”尼利回答說。那男孩轉過身來,沖著弗蘭茜大喊一聲:

“滾開吧!”

“這是個自由的國家。”弗蘭茜聲明說。

“這是個自由的國家。”尼利沖著那個男孩又說了一遍。從那以后,他們就不再關注弗蘭茜了。她繼續跟在他們身后。社區圖書館下午兩點鐘重新開門,在此之前,她無事可做。

孩子們打打鬧鬧,慢慢吞吞往前走。男孩們會停下腳步,到排水溝里撿錫箔,撿香煙屁股。他們會把香煙屁股攢起來,等到哪天下午下雨了,他們就會躲在地窖里抽煙。

他們還花了些時間去騷擾一個去神殿的猶太男孩。他們先把男孩扣住,然后集體討論應該如何處置他。那男孩謙卑地微笑著,等候他們的指令。最后,這些基督徒釋放了他,給他制定了未來一周詳細的行為準則。

“別讓我們在德沃街上看到你這張苦瓜臉!不許到德沃街上來!”他們命令道。

“我再也不來了。”他承諾道。幾個男孩有點失望。他們以為會有一場遭遇戰。其中一個男孩從口袋里掏出一截粉筆,在人行道上畫了一條波浪線。他命令說:

“連這條線都不許跨過。”

那個小男孩突然明白,自己輕而易舉就做出讓步,顯然冒犯了他們,于是,他決定配合他們,按照他們的套路來玩。

“難道我不能把一只腳踩進排水溝里嗎,伙計們?”

“你想在排水溝吐口水都不行。”他們告訴他。

“好吧。”他假裝順從地嘆了口氣。

年齡稍大的一個男孩靈機一動。“離基督教女孩遠點,明白嗎?”說完,他們揚長而去,留下那個男孩在背后凝視著他們。

“天哪!”他一邊轉動著那雙棕色的猶太眼珠,一邊低聲說道。這幫非猶太哥們兒竟然覺得他已經夠有男人味,有能力想女孩了,這讓他受寵若驚,他一邊繼續走路,一邊不停念叨。

幾個男孩慢慢往前走,他們狡黠地看著那個談論女孩的大男孩,想知道他會不會再說些臟話葷段子。不過,還沒等他開口,弗蘭茜聽到弟弟說話了:

“我認識那個男孩,他是個猶太白人。”

尼利的爸爸喜歡一個猶太酒吧男招待,他就叫他猶太白人。

“根本就沒什么猶太白人。”那個大男孩反駁道。

“嗯,如果有所謂的‘猶太白人’,”尼利說話的語氣既同意對方的態度,又堅持自己的觀點,這顯得他和藹可親,“那他就是這樣的人。”

“永遠都不會有猶太白人。”大男孩說道,“即使假設,也不存在。”

“我們的主就是猶太人。”尼利引用媽媽的話說。

“可惜,其他猶太人背叛了他,把他殺了。”大男孩針鋒相對地回答說。

他們還沒來得及深入研究神學,就看到另一個小男孩從洪堡街轉向安斯利街,男孩的胳膊上挎著一個籃子。籃子上蓋著一塊干凈的破布。籃子的一角豎著一根棍子,棍子上掛著六塊椒鹽卷餅,像一面無精打采的旗幟。尼利團伙中那個大男孩一聲令下,幾個男孩立刻緊緊圍住了這個賣椒鹽卷餅的小男孩。小男孩站在原地,張開嘴巴,大聲號叫道:“媽媽!”

二樓的窗戶應聲飛速打開,一個女人一邊大聲叫喊,一邊手抓著薄款胸衣,擋住兩只極度擴張的乳房。

“放開他,滾出這個街區,你們這些混賬。”

弗蘭茜連忙用雙手捂住耳朵,這樣去教堂做懺悔的時候她就不必告訴神父自己曾經聽到過臟話。

“我們什么也沒做啊,夫人。”尼利說道。他的臉上露出討好的微笑,這微笑常常能換來媽媽的原諒。

“你們想在這里為所欲為?休想。只要我在,門兒都沒有。”接著,那女人用同樣的語氣對著她兒子大喊起來,“趕快上樓,以后我睡午覺的時候你再給我惹事,看我怎么收拾你。”賣卷餅的男孩上樓了,其他孩子繼續緩步往前走。

“這個女人真難搞。”大個子男孩背著窗戶,仰了仰頭說。

“是的是的。”其他男孩應和著說。

“我們家老頭子也很難搞。”一個小男生說道。

“誰在乎你家老頭子?”大個子男孩漫不經心地說。

“我就是隨口說說嘛。”小男生連忙道歉。

“我家老頭一點兒也不難搞。”尼利說。其他男生被他逗笑了。

他們繼續漫步前行,時不時休息一下,深深地吸一口紐敦溪的氣味兒。紐敦溪貫穿好幾個街區,沿著格蘭德大街,在狹小扭曲的河道里蜿蜒流淌。

“天啊,河水真臭啊。”大個子男孩評論道。

“是的。”尼利贊同道。

“我敢打賭,這是世界上最臭的味道。”另一個男孩吹噓道。

“沒錯兒。”

弗蘭茜也低聲說“是”,表示贊同。她對這種氣味感到自豪。因為這氣味讓她知道附近有通往河流的水道,雖然很臟,卻一樣隨著河流匯入大海。對她來說,那巨大的惡臭暗示著長途帆船,暗示著海上冒險,她非常喜歡這種氣味。

孩子們到達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片踩出來的不規則的菱形球場。一只黃色的小蝴蝶在雜草中飛舞。男人的天性就是征服,征服一切能跑的、能飛的、能游的、能爬的東西。男孩們秉持這一特性,開始追趕蝴蝶,人還沒到,先把破帽子朝著蝴蝶扔了過去。

尼利抓到了蝴蝶。男孩們走馬觀花地看了一眼,很快就興趣全無,開始玩他們自己發明的四人棒球賽。

他們瘋狂地玩耍,罵罵咧咧,汗流浹背,推推搡搡。如果有閑人路過,稍稍逗留片刻,他們就會扮丑、賣弄、出洋相。有傳言說,每個周六下午,布魯克林有一百名星探在街道上游蕩,觀看空地上的比賽,發現有潛力的球員。布魯克林區的男孩子,寧愿不做美國總統,也不會拒絕去布魯克林球隊打球。

過了一會兒,弗蘭茜看厭了他們的比賽。她知道,在回家吃晚飯之前,他們會沒完沒了地玩耍、打斗、賣弄。現在已經兩點了,圖書管理員應該吃完午飯回來了。弗蘭茜懷著愉快的期盼,返身向圖書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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