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教授的辦公室門緊閉著，里面傳出模糊的談話聲。我在門外等了十五分鐘，手指不自覺地敲打著膝蓋。黎微說十點見面，現在已經十點二十了。

門突然打開，黎微走了出來，臉色不太自然。看到我，她迅速調整表情：“抱歉，討論拖久了。“

陳教授出現在門口，銀灰色頭發一絲不茍，銳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俞先生，請進。“

辦公室比想象中簡樸，除了一張大辦公桌和滿墻的書架外，幾乎沒什么裝飾。唯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一臺老式留聲機，正播放著巴赫的大提琴組曲。

“關掉音樂吧，黎微。“陳教授說。

黎微走過去抬起唱針，音樂戛然而止。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她手指微微發抖。

“俞先生，“陳教授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黎微給我看了你們的實驗數據。92%的腦波同步率...非常驚人。“

“這意味著什么？“我直接問道。

“理論上，這不可能。“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人類大腦在REM睡眠期確實會表現出某些相似模式，但如此精確的同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們的大腦形成了某種共振。“他拿起一份文件，“我查過你的背景。29歲，哈佛金融工程碩士，遠景金融高級分析師，無精神疾病史。唯一特別的是最近開始服用'夢安'治療失眠。“

我瞥了黎微一眼，她站在窗邊，陽光在她側臉投下細密的光影。

“你認為藥物是誘因？“

“部分原因。“陳教授放下文件，“但藥物無法解釋你們夢境內容的相似度。根據記錄，你們甚至能復述相同的對話。“

黎微突然開口：“教授，我們昨天又有了新發現。“她從包里拿出平板，調出一張圖片——那個三圓環加三角形的符號。

陳教授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這是什么？“

“夢中出現的符號。“我緊盯著他的反應，“您見過嗎？“

“沒有。“他回答得太快，“夢境中的符號通常源于潛意識對日常所見的重組。“

黎微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保持沉默。

“我們需要更多數據。“陳教授站起身，示意會面結束，“今晚再做一次睡眠實驗，我會親自監控。“

離開辦公室后，黎微一直沉默到電梯門關上才開口：“他在撒謊。“

“關于那個符號？“

“嗯。“她壓低聲音，“1987年陳教授發表過一篇論文，討論過類似圖案與夢境傳遞的關系，但后來所有相關研究都被撤回了。“

“你怎么知道？“

“大學圖書館有未數字化的舊期刊。“她咬了咬下唇，“更奇怪的是，那篇論文提到一個案例——兩名受試者在夢中看到了相同的符號，之后不久都出現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狀。“

電梯到達一樓，我們走出大樓。五月的陽光灼熱刺眼，校園里學生來來往往，與我們的秘密研究形成鮮明對比。

“今晚還來做實驗嗎？“我問。

黎微點頭：“但在此之前，我有個地方想帶你去。“

她開車帶我來到城郊的一個老舊社區，停在了一棟紅磚建筑前。褪色的牌匾上寫著“城南檔案館“。

“這里是？“

“本地區保存最完整的歷史資料庫。“她熟門熟路地領我進去，向管理員點頭致意，“我大學時在這里做過義工。“

穿過幾排高大的檔案架，她停在一個標著“1910-1930“的區域，抽出一本厚重的相冊。

“三天前的夢，你還記得嗎？“她翻開相冊，“我們在一座橋上，看到游行隊伍，還有那個穿紅色外套的小女孩。“

記憶立刻浮現——夢中我們站在石橋上，下方是歡呼的人群，一個紅衣小女孩在賣花...

“這個。“黎微指向一張泛黃的照片。

我倒吸一口冷氣。照片上正是那座橋，同樣的角度，同樣的游行場景。角落里，一個模糊的紅色身影依稀可辨。

“1919年5月4日，城南區慶祝一戰勝利游行。“黎微的聲音微微發顫，“這張照片從未公開發表，保存在檔案館的負片庫里。“

我盯著照片，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我們在夢中...看到了真實的歷史場景？“

“不僅如此。“她快速翻到另一頁，“上周的夢，那個有噴泉的廣場——“她指向另一張照片，“中央廣場，1923年改建前的樣子。“

照片上的噴泉與夢中一模一樣，甚至周圍的建筑細節都分毫不差。

“這不可能...“我喃喃道。

“但發生了。“黎微合上相冊，“我查過所有我們共同夢到的地方，都是真實存在過的場景，而且大多已經改建或拆除。“

“那個符號呢？“

“還沒找到直接關聯。“她帶我到電腦前，調出一個數據庫，“但我注意到所有場景都圍繞一個區域——舊城區的青山療養院附近。“

屏幕上的地圖顯示，我們夢到的地方確實都分布在以青山療養院為中心的三公里范圍內。

“青山療養院...“這名字莫名熟悉。

“建于1920年，最初是肺結核療養院，六十年代改為精神病院，九十年代末廢棄。“黎微調出幾張照片，“去年剛被列入拆遷計劃。“

我看著照片上破敗的維多利亞式建筑，突然一陣眩暈——那些尖頂、拱窗，與我夢中見過的某些建筑驚人地相似。

“我們需要去那里看看。“我說。

黎微搖頭：“現在不行，晚上還有實驗。周末吧，我查過了，那里沒人看守。“

離開檔案館時已近黃昏。黎微提議去吃晚飯，我們選了附近一家小餐館。等待上菜時，她拿出筆記本電腦，開始整理今天的發現。

“你的數據分析很有一套。“我看著她熟練地操作統計軟件。

“專業需要。“她推了推滑落的眼鏡，“不過金融建模應該更復雜吧？“

“原理相通。“我接過電腦，調整了幾個參數，“這樣效率更高。“

程序運行速度立刻提升。黎微挑眉：“金融分析師都這么擅長編程？“

“業余愛好。“我笑了笑，“大學時輔修過計算機。“

她看著屏幕上飛速處理的數據，突然問：“為什么選擇金融？“

問題來得突然。我思考片刻：“穩定、高薪、社會地位...典型的亞裔家庭期望。“

“而不是夢想？“

“夢想很昂貴。“我半開玩笑地說，然后反問，“你呢？為什么研究夢境？“

她的手指停在鍵盤上，目光變得遙遠：“因為我的夢...總是比現實更真實。“

這句話后，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沉重。幸好服務員及時上菜，打破了沉默。

我們邊吃邊討論晚上的實驗計劃。突然，一個女聲從身后傳來：“俞辰？真是巧啊！“

我轉頭，看到前女友林雯站在桌旁，一身職業裝，顯然是剛下班。分手兩年，她幾乎沒變，還是那么光彩照人。

“林雯。“我尷尬地站起身，“好久不見。“

她的目光掃向黎微，帶著明顯的評估：“這位是？“

“黎微，我的...研究伙伴。“我含糊地介紹，“這位是林雯，我以前的同事。“

“女朋友。“林雯笑著糾正，向黎微伸出手，“不過是前女友了。“

黎微禮貌地握手，但表情明顯冷淡了幾分。

“你們在研究什么？“林雯自然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完全無視我和黎微之間微妙的氣氛。

“心理學課題。“黎微簡短回答，合上筆記本電腦。

林雯轉向我：“聽說你開發了新模型？公司里都傳瘋了。怎么，終于決定接受麥肯錫的挖角了？“

我皺眉：“你怎么知道麥肯錫的事？“

“圈子里沒有秘密。“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站起身，“不打擾你們了。俞辰，有空喝咖啡。“

她離開后，餐桌陷入尷尬的沉默。黎微機械地戳著盤中的食物，突然問：“麥肯錫想挖你？“

“上個月的事，我沒考慮。“

“為什么？那不是更好的機會嗎？“

我看著她低垂的睫毛，實話脫口而出：“因為我不想離開這座城市。“

她抬起頭，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又迅速各自移開。

“我們該回去了，“黎微收起電腦，“實驗前還需要準備。“

回研究所的路上，車內的沉默比來時更加厚重。紅燈時，黎微突然說：“她很漂亮。“

“林雯？“我愣了一下，“算是吧。“

“你們為什么分手？“

“性格不合。“我簡短回答，然后鬼使神差地補充，“而且她不能理解我有時會...看到不存在的東西。“

黎微猛地轉頭看我：“幻覺？“

“從小就有，但不嚴重。“我從未向任何人承認過這點，包括林雯，“一些模糊的影子，偶爾聽到聲音。醫生說是輕度幻聽幻視，不算病癥。“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記事起就有。怎么了？“

黎微握方向盤的手指關節發白：“沒什么，只是...專業好奇。“

但我們都知道，這不只是專業好奇。

實驗前的準備工作比上次更加繁瑣。陳教授親自給我和黎微接上改進過的傳感器陣列，包括幾個直接貼在頭皮上的高靈敏度電極。

“新設備能捕捉更深層的腦電活動。“他解釋道，同時監控著三臺顯示器的數據流，“今晚我們重點觀察你們的θ波和γ波耦合模式。“

黎微看起來有些緊張，不斷調整著筆記本的位置。當陳教授暫時離開房間時，她迅速塞給我一張紙條。

我找機會打開，上面潦草地寫著：“無論發生什么，記住醒來后裝作不記得。“

沒等我詢問，陳教授就回來了，我們只好各自躺下。燈光熄滅前，我看到黎微對我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開始記錄。“陳教授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放松，自然入睡。“

熟悉的流程，但這次我刻意抵抗著睡意，思考黎微紙條的含義。她發現了什么沒告訴我的事？陳教授有什么企圖？

就在我胡思亂想時，一股奇怪的倦意襲來——不是自然的困倦，而像某種外力強加的昏沉。我努力保持清醒，但眼皮越來越重...

噴泉的水聲。我又回到了暮光城，但這次氣氛不同——天空是暗紅色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遠處傳來低沉的轟鳴。

“俞辰！“

黎微從一條小巷沖出來，臉色蒼白：“快走，他們來了！“

“誰？“

她沒回答，只是拉著我狂奔。轉過幾個街角后，我們來到那座藍色建筑前。門上的三圓環符號正在發光，忽明忽暗，像某種警報。

“進去！“黎微推開門，我們跌入黑暗。

門在身后自動關閉，將外面的詭異紅光隔絕。黑暗中，黎微的呼吸急促而溫暖。

“這是哪里？“我低聲問。

“安全屋。“她的聲音緊繃，“只有在緊急時才會出現。“

“什么緊急？“

“被追蹤的時候。“她摸索著抓住我的手，“陳教授正在監控我們的夢，他想找到這個地方。“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發現我們身處一個圓形房間，墻壁上布滿了那個三圓環符號，每個都在微微發光。

“這個符號到底是什么？“

“通道。“黎微拉著我走向房間中央，“連接不同意識層面的通道。陳教授幾十年前就發現了它的力量，但無法控制。“

“你怎么知道這些？“

她轉向我，眼睛在微光中異常明亮：“因為我父母曾是他的研究伙伴...直到他們發現實驗的真實目的。“

“什么目的？“

“不是研究夢境，而是控制它。“她聲音越來越低，“利用特定頻率的腦波共振，可以在人睡夢中植入思想...'夢安'就是載體。“

我猛然想起藥瓶上的標簽：“制藥公司是...“

“陳教授的秘密資助者。“黎微點頭，“我們得找到證據，就在青山療養院的舊實驗室里。“

突然，整個房間震動起來，墻上的符號開始急速閃爍。

“他發現我們了！“黎微抓緊我的手，“記住，醒來后裝作什么都不記得！“

一陣刺耳的警報聲響起，黑暗被刺眼的白光取代...

我猛地睜開眼睛，實驗室的燈光刺痛瞳孔。陳教授的臉出現在視野中，表情難以捉摸：“醒了？感覺如何？“

“還...可以。“我揉著太陽穴，裝作迷糊的樣子，“幾點了？“

“凌晨四點二十。“他幫我取下電極，“做了什么樣的夢？“

“不記得了。“我搖頭，瞥見黎微也已經坐起來，同樣一臉茫然。

陳教授皺眉，檢查著數據記錄：“奇怪，你們的REM期腦波活動異常強烈，但醒來后卻沒有記憶...“

“有時會這樣。“黎微打了個哈欠，“深度睡眠后的記憶提取失敗。“

陳教授看起來并不信服，但沒再追問。整理設備時，他突然說：“對了，俞先生，你的血液檢測顯示'夢安'代謝物濃度很低，你停藥了？“

“減少了劑量。“我謹慎地回答，“最近睡眠改善了不少。“

“不建議突然停藥。“他的語氣變得嚴肅，“會引起戒斷反應。下周帶藥來做血檢。“

離開研究所時，晨光已經微亮。停車場里，黎微確認四周無人后，立刻抓住我的手臂：“你記得多少？“

“全部。“我壓低聲音，“你說陳教授想控制夢境？你父母是...？“

“不是說話的地方。“她緊張地環顧四周，“周末，青山療養院，我們必須去那里。“

“為什么不現在告訴我真相？“

“因為我不確定什么是真相。“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只記得碎片...我懷疑我的一些記憶被...修改過。“

這個可怕的認知讓我們同時沉默。上車前，黎微突然轉身，出人意料地給了我一個短暫的擁抱。

“小心，俞辰。“她在我耳邊輕聲說，“從現在開始，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