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心的后院傳來規(guī)律的敲打聲。我放下手中的腦電圖報告，走到窗邊。俞辰正蹲在新建的噴泉旁，專心調(diào)整最后一塊瓷磚的位置。八月的陽光把他的脖頸曬得發(fā)紅，汗珠順著脊椎的線條滑入衣領。

“需要幫忙嗎？“我推開紗門問道。

他回頭，臉上沾著水泥灰，卻笑得像個完成沙堡的孩子：“馬上好了。猜猜這是什么？“

我走近觀察那些藍白相間的瓷磚，立刻認出了圖案——三圓環(huán)加三角形，那個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們噩夢中的符號，如今被巧妙地重新設計成波浪環(huán)繞島嶼的圖案。

“記憶之島。“我輕聲說。

“準確地說，是'記憶花園'。“俞辰站起身，用胳膊擦了擦額頭，結果抹了更多水泥在臉上，“噴泉代表暮光城那個，鐘樓在那邊——“

他指向角落里一座小巧的白色建筑，鐘面永遠停在三點十五分。我的喉嚨突然發(fā)緊。那些曾經(jīng)讓我們恐懼的符號，如今安全地矗立在陽光下，成為我們戰(zhàn)勝黑暗的紀念碑。

“喜歡嗎？“他有些不安地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右手腕內(nèi)側(cè)——那里曾有一個和我對稱的蝴蝶胎記，在最后一次腦部手術后漸漸消失了。

我沒有回答，而是踮起腳尖吻了他。這個動作仍然讓他驚訝，盡管我們已經(jīng)結婚六個月零三天。他的手臂環(huán)住我的腰，水泥、陽光和俞辰特有的氣息將我包圍。

“咳咳。“門口傳來故意的清嗓聲。程醫(yī)生站在那里，提著兩瓶香檳，“我是不是打擾了什么重要儀式？“

“正好相反。“俞辰松開我，笑著接過酒瓶，“你趕上了揭幕儀式。記憶花園，正式開放。“

程醫(yī)生繞著噴泉走了一圈，贊嘆道：“比論文里的示意圖漂亮多了。所以這就是你們'清醒夢境療法'的實體模型？“

“一部分。“我調(diào)整著鐘樓上的小風車，讓它能隨風轉(zhuǎn)動，“花園里的每個元素都對應一種夢境引導技巧。患者先在這里熟悉符號和安全感，再嘗試在夢中重現(xiàn)。“

“從噩夢到治療工具，了不起的轉(zhuǎn)變。“程醫(yī)生打開香檳，泡沫噴涌而出，“說到這個，黎微，美國心理學會的邀請函收到了吧？“

我接過酒杯，香檳的氣泡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嗯，下個月的年度大會，主題演講。“

“我老婆，國際知名夢境研究專家。“俞辰得意地摟住我的肩膀，仿佛這是我一個人的成就，而非我們共同從噩夢中殺出的血路。

“少來。“我用手肘輕戳他的肋骨，“沒有你的數(shù)學模型，我的理論永遠只是紙上談兵。“

這是事實。俞辰開發(fā)的“夢境導航算法“是我們療法的核心，它能根據(jù)腦電波模式預測夢境走向，幫助治療師及時干預。靈感來自他金融風險預測模型，或者如他所說，“來自暮光城里那些解不開的謎題“。

程醫(yī)生舉杯：“敬噩夢的終結者。“

我們碰杯，香檳的甜味在舌尖綻放。兩年前的今天，俞辰從長達三個月的昏迷中蘇醒，不記得我是誰。而現(xiàn)在，我們站在自己創(chuàng)立的研究中心后院，周圍是從我們最黑暗的記憶中開出的花。

手機鈴聲打破了這一刻的寧靜。程醫(yī)生接聽后表情變得嚴肅：“又來了一個'夢安'受害者，十七歲女孩，癥狀和俞辰當年很像。“

我和俞辰交換了一個眼神。兩年來，這樣的電話我們接了不下五十次。諾亞制藥雖然倒閉了，但“夢安“造成的傷害仍在繼續(xù)。

“我們?nèi)蕚鋵嶒炇摇！坝岢揭呀?jīng)放下酒杯，轉(zhuǎn)向屋內(nèi)。

程醫(yī)生離開后，我注意到俞辰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每次有新病例，他都會這樣，仿佛重新體驗自己的痛苦。我從背后抱住他，臉頰貼在他繃緊的脊背上。

“這次會更容易。“我輕聲說，“我們已經(jīng)幫助了四十六個人。“

他轉(zhuǎn)身將我擁入懷中，下巴抵在我發(fā)頂：“第四十七個。離你父母記錄的五十二個兒童受試者還差五個。“

我僵了一下。他總能精準記住這些數(shù)字，就像他的大腦自動將一切苦難轉(zhuǎn)化為可計算、可戰(zhàn)勝的單元。這是他的生存方式，也是他愛我的方式——記住我所恐懼的，然后把它變成可解決的問題。

“來吧，醫(yī)生。“他吻了吻我的鼻尖，“有孩子在等我們。“

實驗室是我們研究中心最昂貴的房間，墻壁隔音，溫度恒定，放著兩張舒適的躺椅和各種監(jiān)測設備。與當年陳教授的實驗室不同，這里的一切都是透明開放的，患者家屬可以通過玻璃窗觀察整個過程。

女孩叫小林，瘦得驚人，眼睛大而空洞，和監(jiān)控錄像里當年的俞辰如出一轍。她母親含淚講述癥狀：幻覺、現(xiàn)實感喪失、無法區(qū)分夢境和現(xiàn)實...

“我們會幫助她。“我握住女孩冰冷的手，“首先，你需要知道這一切不是你的錯，而是藥物改變了你大腦的工作方式。其次，這些改變是可逆的。“

俞辰蹲下身，與女孩平視：“最重要的是，你不是一個人。我也經(jīng)歷過這些。“

女孩的眼睛第一次聚焦：“真的？“

“千真萬確。“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疤痕——那是戒斷反應最嚴重時他自己抓傷的，“現(xiàn)在看看我，正常得很，對吧？“

這個小小的謊言讓我眼眶發(fā)熱。俞辰遠非“正常“——他仍然做噩夢，偶爾會混淆夢境記憶，下雨天頭疼欲裂。但他學會了與之共處，甚至將缺陷轉(zhuǎn)化為優(yōu)勢：他的金融模型因“非傳統(tǒng)思維模式“而備受贊譽，去年還獲得了創(chuàng)新獎。

治療過程很順利。小林對引導反應良好，一小時后就進入了穩(wěn)定的REM睡眠。監(jiān)測屏幕上，她的腦電波逐漸與引導信號同步——這是重建健康睡眠模式的關鍵一步。

“漂亮。“俞辰輕聲說，指著屏幕上兩個逐漸同步的波形，“她的θ波比上次那個男孩還協(xié)調(diào)。“

我點頭記錄數(shù)據(jù)，突然注意到俞辰的視線變得渙散，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膝蓋——七下停頓，再七下，這是他在現(xiàn)實與夢境邊緣徘徊時的習慣動作。

“俞辰？“我碰了碰他的手腕。

他猛地回神：“抱歉，剛才有點...飄走。“

這種情況最近越來越頻繁。醫(yī)生說是正常的后遺癥，只要不超過一分鐘就無害。但我仍然每次都會心跳加速，恐懼歷史重演。

“去休息吧。“我柔聲說，“我來完成剩下的記錄。“

他搖頭，捏了捏鼻梁：“今晚有投資人晚宴，記得嗎？我需要準備演講。“

“那個可以推遲...“

“不，這對研究中心很重要。“他站起身，輕輕按著我的肩膀，“別擔心，我很好。只是有點累。“

我知道爭論無用。自從康復后，俞辰就像在和時間賽跑，仿佛要彌補昏迷中失去的每一分鐘。他同時管理金融公司、研究中心，還每周三次去康復中心做志愿者。有時我半夜醒來，會發(fā)現(xiàn)他在書房工作，臺燈的光映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

晚宴上，俞辰的演講精彩絕倫。他講述了我們?nèi)绾螌⒇瑝艮D(zhuǎn)化為治療方法，如何用數(shù)學模型預測夢境路徑，甚至展示了幾個成功案例的視頻。投資人們聽得入迷，支票本紛紛打開。

“最后。“俞辰的聲音變得柔和，“這一切始于我和我妻子共同的噩夢。今天，我們很榮幸能夠幫助其他人醒來，擁抱屬于他們的清晨。“

掌聲雷動。我站在角落，喉嚨發(fā)緊。兩年前，這個男人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現(xiàn)在他站在聚光燈下，將我們的痛苦編織成希望的旗幟。

回程的出租車里，俞辰終于放松下來，頭靠在我肩上昏昏欲睡。

“今天你提到'共同的噩夢'。“我玩弄著他的領帶，“我們很久沒談過這個了。“

“因為我們現(xiàn)在做的是美夢。“他睡意朦朧地說，手指與我的交纏，“而且是一起做的。“

車窗外，城市的燈光如星河般流淌。我想起那些黑暗的日子——廢棄療養(yǎng)院、被追捕的夜晚、俞辰昏迷的三個月...如今都化作了記憶花園里的一座噴泉、一座鐘樓，或是研究手冊上的一行數(shù)據(jù)。

到家時，俞辰已經(jīng)半睡半醒。我扶他上床，幫他脫下西裝外套。口袋里的東西掉了出來——一個小音樂盒，正是當年在我奶奶家閣樓找到的那個，但明顯被精心修復過。

音樂盒內(nèi)側(cè)刻著一行小字：“感謝你記住我，即使在我忘記自己的時候。“

我的眼淚落在木盒上，發(fā)出輕微的“嗒“聲。俞辰在床上動了動，迷迷糊糊地伸手摸索：“黎微？“

“在這里。“我躺到他身邊，讓他習慣性地將我攬入懷中。

“我剛才夢到暮光城了。“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睡意，“噴泉在唱歌，鐘樓終于走動了...你穿著白裙子，在等我...“

我屏住呼吸。自從治療開始，俞辰很少提起暮光城，那是我們潛意識中最深的連接，也是最脆弱的傷口。

“聽起來是個好夢。“我輕聲說。

“最好的那種。“他的呼吸逐漸平穩(wěn)，“明天...帶你去個地方...“

話沒說完，他就睡著了。我輕輕吻了他的額頭，將音樂盒放在床頭柜上。月光透過窗簾，在盒蓋的三圓環(huán)符號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第二天是周六，我們難得都沒有工作。俞辰一早就神神秘秘地準備著什么，不讓我進書房。中午時分，他蒙住我的眼睛，帶我上了車。

“綁架？“我開玩笑地問。

“差不多。“他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車開了約二十分鐘停下。俞辰解開眼罩，我眨眨眼適應光線——我們站在海邊的一座小燈塔前，藍白相間的外墻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這是...“

“我買下了它。“俞辰拉著我的手向前走，“準確地說，昨天晚宴后簽的合同。記得我說過想住在能看見海的地方嗎？“

我愣在原地。這是幾個月前我隨口一提的童年夢想，甚至不記得是在什么場合說的。

燈塔內(nèi)部被改造成了寬敞的居住空間，旋轉(zhuǎn)樓梯通向頂部的玻璃房，360度的海景一覽無余。最令人驚訝的是書房——整面墻都被做成了夢境記錄板，上面已經(jīng)釘滿了我們的研究筆記和圖表。

“一樓可以做咨詢室，頂樓是生活區(qū)。“俞辰從背后環(huán)住我，“離研究中心只有二十分鐘車程，而且...“

“而且海邊適合大腦康復。“我接上他的話，轉(zhuǎn)身面對他，“這是你最近'飄走'的原因？在計劃這個？“

他點頭，有點不好意思：“我想給你一個驚喜。這一年你太辛苦了，照顧研究中心、患者，還有我...“

我捂住他的嘴：“停止。你知道我從不覺得那是負擔。“

“我知道。“他親吻我的掌心，“但這不代表我不該給你最好的。“

海風透過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鹽和自由的味道。遠處，海天一色，界限模糊如同夢境與現(xiàn)實的交界。但此刻，我無比確定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俞辰的體溫，他手腕上淡去的疤痕，燈塔墻壁上我們的倒影...

“我也有禮物給你。“我從包里掏出兩把黃銅鑰匙，“一把是這兒的，另一把是奶奶家閣樓的。你說過證據(jù)藏在音樂盒里，但真正打開一切的鑰匙，是我們。“

俞辰將鑰匙緊緊攥在手心，喉結上下滾動。不需要言語，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無論未來有多少黑暗等待，我們將永遠擁有彼此作為歸航的燈塔。

日落時分，我們坐在燈塔頂層的露臺上，看著夕陽將海面染成金色。俞辰忽然說：“昨晚的夢還有后續(xù)...鐘樓走到三點十六分時，你拉著我的手說'這次不用逃了'。“

我靠在他肩上，閉上眼睛。在心靈深處，某個遙遠的角落，我確實看到了那座永遠停在三點十五分的鐘樓，指針終于輕輕向前移動了一格。

而這一次，沒有地震，沒有黑影，只有暮光城中永恒的噴泉聲，和緊握不放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