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威廉·羅爾·弗蘭納里單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低垂著頭。繡著蒙特福特家族紋章——一只抓住葡萄藤的烏鴉——的旗幟在大廳高處垂掛,投下不祥的陰影。
“抬起頭來,小子?!瘪R克·德·蒙特福特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帶著慣常的嘲弄語調。
羅爾抬起臉,銀白色的長發被整齊地束在腦后,露出棱角初現的面龐。他的藍色眼眸平靜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緒。這雙眼睛曾讓馬克感到不安,如今卻成了他最喜歡挑釁的對象。
“從今天起,你將成為蒙特福特家族的騎士,效忠于我,至死方休?!瘪R克肥胖的手指握住儀式劍,劍身沉重地壓在羅爾右肩上,幾乎要壓進骨頭里。“你愿意發誓嗎?”
羅爾感到父親站在觀禮人群中的目光。他知道威廉此刻一定緊握著拳頭,指甲陷入掌心,卻必須保持沉默。
“我愿意,大人?!绷_爾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
馬克咧嘴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很好。”他將劍移到羅爾左肩,“以騎士的榮譽起誓,你將永遠服從我的命令,無論這命令是什么。”
羅爾睫毛微微顫動:“我發誓。”
劍尖挑起羅爾的下巴,迫使他直視馬克那雙豬一樣的小眼睛。馬克壓低聲音,只有羅爾能聽見:“包括處決你父母的命令,明白嗎,小白毛?”
羅爾的瞳孔收縮了一瞬,但很快恢復平靜:“明白,大人。”
儀式結束后,羅爾獨自站在城堡西側的矮墻上,望著遠處自家的小屋。十二歲生日這天成為騎士是當地傳統,但他感覺不到任何喜悅。沉重的騎士劍掛在腰間,像一道無形的枷鎖。
“你表現得很好?!蓖穆曇魪谋澈髠鱽?。他走到兒子身旁,鎧甲在夕陽下泛著血色的光?!氨任耶斈陱姸嗔??!?
羅爾沒有轉頭:“他威脅說會命令我處決你們?!?
威廉的手按在墻磚上,指節發白:“馬克喜歡玩弄人心。不過...”他猶豫片刻,“是時候告訴你我們家族的全部歷史了?!?
隨著威廉的講述,羅爾了解到祖父——那位仁慈的老蒙特福特——是如何收留身為伐木工的父親,又是如何不顧世俗眼光將女兒瑪格麗特許配給他。而馬克,這個遠房表親,在老蒙特福特死后如何以保護為名,實則將他們家族變為附庸。
“所以這把劍,”羅爾輕撫腰間的騎士劍,“不是榮譽,而是鎖鏈?”
威廉沉重地點頭:“但記住,鎖鏈可以掙脫,只要時機成熟?!?
羅爾望向遠方,卡特的記憶在腦海中閃現——那個世界里的人們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生根:或許這個世界也該如此。
魔女,常常與巫術,魔法有關,可能是善良的,亦或是邪惡的,許多女性被污蔑成為魔女,死于火刑。
魔女的傳聞像瘟疫般在繁榮的斯蘭卡帝國蔓延,當然也包括馬克的莊園。先是邊境村莊報告有婦女施展邪術,接著是城鎮中有人聲稱目睹黑魔法??謶盅杆侔l酵,任何異常——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一次異常的收成失敗,甚至一頭牛的死亡——都可能被歸咎于魔女。一日間鬧得人心惶惶。
起初只是幾個農婦在井邊竊竊私語,說瑪格麗特·弗蘭納里的藥草湯能讓人起死回生。后來,村里的牧童信誓旦旦地說,曾看見她在滿月之夜站在荒野里,對著天空低語。再后來,連教堂的神父都開始懷疑——她的眼睛太藍,頭發太白,皮膚在陽光下幾乎透明,像是從未沾染過塵世的污濁。
“魔女的標志?!鄙窀冈诓嫉罆r低語,手指顫抖地指向坐在教堂后排的瑪格麗特。
羅爾猛地站起來,卻被父親一把按住肩膀。威廉的臉色陰沉如鐵,但他的手指在羅爾肩上輕輕按了按,示意他不要沖動。
瑪格麗特只是低著頭,手指輕輕捻著裙擺上的褶皺,仿佛那些惡毒的話語與她無關。
那天晚上,羅爾在閣樓上翻出了母親藏起來的草藥書——那是外祖父留給她的,每一頁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他翻到其中一頁,上面畫著一株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旁邊標注著:“薰衣草,可安神,治失眠?!庇滞蠓藘身?,上面標注:“毛地黃,可消腫,但劑量不準易致死?!薄氨吐樽眩傧?,板易致死!”
“他們憑什么說這是巫術?”羅爾咬著牙,聲音低啞。
威廉坐在壁爐旁,沉默地擦拭著他的劍。火光映在他的臉上,照出他眼角的皺紋和緊繃的下頜。
“因為恐懼?!彼罱K說道,聲音低沉如悶雷,“人們害怕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
那是個悶熱的夏夜,羅爾正在后院練習劍術,忽然聽到急促的馬蹄聲。一隊蒙特福特的騎士沖進院子,為首的正是老熟人,馬克最信任的副手亞倫——一個眼神陰鷙的中年人,據傳是馬克的私生子。
“威廉·弗蘭納里!奉蒙特福特領主大人之命,逮捕你的妻子瑪格麗特!”亞倫的聲音刺破夜空。
威廉從屋內沖出,手已按在劍柄上:“什么罪名?”
“巫術!”亞倫展開一卷羊皮紙,“多名證人指證她使用白魔法治療傷病,這是與魔鬼的交易!”
羅爾的世界在那一刻天旋地轉。他母親確實懂得草藥知識,經常免費為領地上的窮人治病。這是她從父親——老蒙特福特那里學來的慈悲。
“這是誣陷!”威廉怒吼,“瑪格麗特從未——”
“證據確鑿。”亞倫冷笑,“連你兒子異于常人的白頭發和白睫毛都被認為是魔女血脈的證明?!?
羅爾如遭雷擊。他的外貌——繼承自母親的美麗特征——竟成了指控的罪證?
“三日后的午時,執行火刑!珍惜最后相處的時光吧,這是蒙特福特領主大人看在那個老頭子——老蒙特福特的面子上,才給你們的!”留下這句話后揚長而去。
亞倫離開后,瑪格麗特終于崩潰了。她跪在地上,手指死死攥住威廉的衣角,淚水無聲地滑落。
“我沒有……我沒有做過那些事……”她的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清。
威廉彎腰抱住她,額頭抵在她的肩膀上,呼吸沉重。
“我知道?!彼吐曊f,“但我們不能等死?!?
那天晚上,他們開始計劃逃亡。
威廉從床板下取出一張破舊的地圖,指著北方的一片森林。
“穿過黑松林,再往北走三天,就能到自由城?!彼氖种竸澾^地圖上的路線,“那里不受馬克的管轄。”
羅爾握緊了拳頭:“我們什么時候走?”
“明天深夜?!蓖穆曇舻统炼鴪远ǎ俺弥匦l換崗的時候?!?
瑪格麗特抬起頭,藍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微弱的光。
“如果被抓到……”
“不會的?!蓖驍嗨?,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第二日中午“報告,亞倫·德·蒙特福特先生,威廉一家目前為止沒有任何異常!”私下里亞倫讓手下這樣稱呼自己。即使馬克有意提拔他,但還是因為私生子的緣故,馬克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因為他的血統不純正。
“放心吧,他們會逃跑的,以那個賤民的性格,不會乖乖等死的!”
時間來到深夜,夜梟正在枝頭上咕咕作響。這個逃亡之夜,月光被烏云遮蔽,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威廉牽著馬,瑪格麗特和羅爾緊隨其后,沿著小路向森林邊緣摸去。夜風冰冷,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仿佛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
他們幾乎就要成功了——森林就在眼前,再走幾百步,就能消失在茂密的樹影中。
然后,火把亮起。
數十支燃燒的火把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像一張網牢牢套住威廉他們,刺眼的光芒照得羅爾睜不開眼。
“威廉·弗蘭納里?!眮唫惖穆曇魪幕鸸夂髠鱽?,帶著冰冷的笑意,“你以為你能逃得掉?”
威廉瞬間拔出劍,將瑪格麗特和羅爾護在身后。
“跑!”他低吼。
羅爾抓住母親的手,轉身就往森林沖去。但下一秒,一支箭破空而來,擦過他的臉頰,深深釘進前方的樹干。
“再動一步,下一箭就射穿她的心臟?!眮唫惖穆曇魬醒笱蟮模袷秦堅趹蚺鲜?。
羅爾僵在原地,緩緩回頭。
威廉被五名騎士圍住,劍鋒交錯,他的肩膀已經被劃開一道血痕。瑪格麗特被兩名士兵抓住手臂,她的嘴唇顫抖,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亞倫緩步走來,靴子踩在枯葉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聲。
“真是感人的一家。”他停在羅爾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頭,“可惜,你們選錯了路。”
亞倫湊到威廉身前說:“放心吧,威廉·弗蘭納里,今天晚上的事情,我是決對不會傳出去的,因為我要讓你親眼看到那個白發魔女,瑪格麗特被火焰吞噬的樣子!”
羅爾怒火攻心:“你敢!我要殺了你?。?!”亞倫沒有接話,只是比了個手勢,身旁的騎士們便對他拳打腳踢。威廉想上去制止,卻被另外兩名騎士合力按在地上。
“羅爾!”瑪格麗特撲過去,卻被兩名士兵粗暴地架住。
“放開他!”她掙扎著,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尖銳,“你們沖我來!”
亞倫冷笑一聲,伸手揪住她的頭發,迫使她仰起臉。
“別急,夫人?!彼麥惤亩?,聲音輕柔得令人作嘔,“你有的是時間……慢慢享受?!爆敻覃愄氐难蹨I終于落下,無聲的劃過蒼白的臉頰。
威廉怒吼一聲,猛地撞開身前的騎士,朝亞倫沖去。
“放開他們!”
亞倫頭也不回,只是懶洋洋地揮了揮手。
“攔住他。”
兩名騎士同時出手,劍光交錯,威廉的肩膀和肋下瞬間多了兩道血痕。他踉蹌了一下,但很快穩住身形,劍鋒橫掃,逼退敵人。
“父親!”羅爾掙扎著爬起來,想去幫忙,卻被亞倫一腳踹回地上。
“老實待著,小子?!眮唫惥痈吲R下地看著他,眼里滿是輕蔑,“否則我現在就割開她的喉嚨。”
他的匕首抵在瑪格麗特的頸側,鋒利的刀刃在火光下泛著寒光。羅爾不敢動了,威廉也停下了動作,胸膛劇烈起伏,鮮血順著指尖滴落。
“很好。”亞倫滿意地笑了,“現在,把劍放下?!蓖缓谜兆?,卻換來亞倫的一腳,身形本就不穩的他一頭栽倒在地,亞倫囂張地把腳踩在他的后背。
“你以為你能反抗領主?”他俯身,聲音里帶著惡意的愉悅,“你以為你能保護他們?”
威廉抬起頭,嘴角滲出血絲,但眼神依然鋒利如刀。
“我會殺了你?!彼蛔忠活D地說。
亞倫大笑,靴底狠狠碾過威廉的傷口。
“帶回去?!彼逼鹕恚瑩]了揮手,“明天,讓所有人看看……反抗的下場?!?
地牢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霉味和血腥氣。
羅爾和威廉被關在同一間牢房里,鐵柵欄外站著兩名守衛,火把的光亮將他們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長。
瑪格麗特被帶去了別處。
羅爾蜷縮在角落,手指深深掐進掌心。他的腹部還在隱隱作痛,但比起身體上的疼痛,心里的恐懼更讓他窒息。
“父親……”他低聲喚道,聲音嘶啞。
威廉靠在墻邊,肩膀的傷口已經凝結了血痂,但他的眼睛依然睜著,盯著牢房外的黑暗。
“聽我說,羅爾?!彼穆曇魳O低,幾乎只是氣流摩擦的聲響,“不管明天發生什么……不要沖動?!?
羅爾的喉嚨發緊。
“可母親——”
“記住我的話?!蓖D過頭,藍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燃燒著某種熾熱的東西,“活下去……然后,讓他們付出代價?!?
羅爾的指甲刺進皮肉,鮮血滲出,但他感覺不到疼痛。
地牢外,夜風嗚咽,像是亡魂的哭泣。
而在這片黑暗中,仇恨的種子已經深深扎根。
第三日白晝,威廉和羅爾被守衛從牢房里扔了出來,重重摔在地上,但沒時間疼痛,父子二人連滾帶爬的奔向刑場,路上威廉回憶起與瑪麗的甜蜜時光,羅爾回憶起與母親的美好生活,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行刑已經開始了。
廣場上擠滿了人,天空陰沉的像是被潑了一層灰塵。有看熱鬧的村民,有冷漠的貴族,還有那些曾經受過瑪格麗特恩惠的農夫——他們低著頭,不敢與她對視。
馬克高高坐在審判臺上,肥胖的手指敲打著扶手,嘴角掛著殘忍的笑意。
瑪格麗特被剝去華服,套上粗糙的悔罪衣。她銀白的長發——威廉最愛撫摸的秀發——被粗暴地剪短,參差不齊地貼在蒼白的脖頸上身上有數不清的傷口和淤青。但她昂著頭,步伐沉穩,仿佛不是走向死亡,而是去參加一場茶會。
“瑪麗特·弗蘭納里,你被指控使用巫術,危害領地?!彼穆曇艉榱?,回蕩在廣場上空,“你認罪嗎?”
“我沒有罪?!彼穆曇艉茌p,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
馬克冷笑一聲,揮了揮手。
“帶證人?!?
三個村民被領上刑臺。羅爾認出了他們——瘸腿的托馬斯,他女兒的肺炎是瑪格麗特治好的;寡婦瑪莎,她難產時是瑪格麗特守了兩天兩夜;還有小杰米,那個被毒蛇咬傷的牧童。
“說吧,重復你們的證詞。”馬克用匕首尖輕敲扶手。
托馬斯不敢看威廉的眼睛:“夫人她...她的手一碰,我女兒的高燒就退了...這不正常...”
“她用奇怪的語言念叨,“瑪莎顫抖著補充,“還往水里放了些我從沒見過的草藥...”
杰米直接哭了出來:“夫人親了我的傷口,然后...然后就不疼了...一定是巫術!”
羅爾想沖上前,卻被威廉用全部力氣死死按住。他瞪著這三個忘恩負義的懦夫,喉嚨里發出幼獸般的低吼。最令他心寒的是杰米——母親曾為救他吸出毒液,差點自己中毒身亡。
“看到了嗎?”馬克攤開肥厚的手掌,“證據確鑿。甚至連你兒子異于常人的外貌——”他指向羅爾雪白的長發和睫毛,“都是魔女血脈的證明。白色是死亡的色彩?!?
羅爾緊咬的牙齒間滲出血腥味。他注意到證人席上的托馬斯低著頭,瑪莎在啜泣,只有小杰米直勾勾地盯著瑪格麗特,眼中是純粹的恐懼——被刻意培養的恐懼。
當馬克宣布火刑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騷動。有些曾受瑪格麗特恩惠的村民開始質疑,但亞倫立刻帶人揪出聲音最大的一個農夫,當眾鞭打。質疑聲變成了沉默。
被綁上火刑柱前,瑪格麗特獲得了“懺悔”的機會。她環視人群,目光在威廉和羅爾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抬頭看向天空。
“我唯一的罪過!”她的聲音清澈如泉水,“是相信善良會得到善報?!?
火把落入柴堆的剎那,羅爾劇烈掙扎起來。威廉用幾乎捏碎骨頭的力道按住他,在他耳邊嘶吼:“記住這一幕!記住每一個參與者的臉!但不是現在,兒子,不是現在!”
火焰攀上瑪格麗特的裙擺,吞噬了她的身軀。但令所有人震驚的是,她沒有尖叫,而是唱起了那首搖籃曲。
“睡吧,我的孩子,夜色以深……?!?
歌聲穿透噼啪的燃燒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羅爾看到連亞倫都變了臉色,而馬克的肥臉扭曲成一團——他們期待的哭嚎沒有出現,只有這首充滿母愛的歌謠。
當歌聲終于被火焰吞沒時,羅爾感到心中有什么東西永遠改變了。淚水模糊的視線中,他仿佛看到一只白鳥從灰燼中騰空而起。而當他轉頭看向那些歡呼的愚民時,卡特記憶中的一句話浮現在腦海:平庸之惡,往往比純粹的惡意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