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歷帝西遷貴州,托庇于西軍孫可望。孫可望卻趁機脅封秦王,與南明小朝廷關系惡化。
前途一片渺茫,方以智也忍不住嘆道:“今上驚慌失措,置國家社稷于不顧,只求一時之茍安,實在是自廢前途,大失人心。
“西軍孫可望跋扈甚于董卓,奸詐過于曹操。我聽說,他為了壓制李定國,竟在官兵面前杖責李定國,折辱過甚。
“此等梟雄,又豈肯久居人下?皇上自認為云貴路途遙遠,清虜鞭長莫及。但他去投奔孫可望,豈不是羊入虎口?”
王夫之和劉遠生都默然不語,只得深深地嘆了口氣。永歷帝真是命運多舛,從小膽小懦弱,根本就不是當皇帝的料。
當年,群臣擁立永歷帝時,連太后都明確反對。但永歷帝血脈最純正,從血緣上看,最適合繼承明朝大統。
自永歷元年登上皇位,他就一直處于驚惶失措、四處逃亡的狀態,被滿清譏笑為“走天子”。
士大夫對他寄予厚望,他卻只想過幾年安穩日子,享幾年清福。
沈赤心見他們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慨然說道:“可望不可望,定國不定國。西軍實力雖強,卻并不能擔負中興大明的重任。日后能夠驅除韃虜者,唯我赤軍莫屬?!?
劉遠生三人都吃驚地望向沈赤心,不知道他為何如此自信。
劉遠生猶豫片刻,說道:“我華夏歷來科舉取士,士大夫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華夏上則有朝廷,下則有士紳,才能調和陰陽,國泰民安。
“可我聽說,赤軍在廉州實行均田免賦。佃民哄搶田產、家產,士紳斯文掃地。赤軍執政處處為難士紳,政權都不穩固,如何還能驅除韃虜?”
劉遠生年齡最大,在永歷朝官職最高,在王夫之、方以智面前頗有些倚老賣老的樣子。
沈赤心絲毫不給他面子,直接反駁道:“老先生此言差矣。都說大明亡于黨爭,可依我看,大明亡于土地兼并,亡于士紳避稅。
“萬歷以后,朝廷不斷加餉,遼餉、剿餉與練餉合稱三餉,百姓苦不堪言。與此同時,民間土地兼并嚴重,土地逐漸集中到士紳、藩王、勛貴手中。
“稅越來越重,土地卻越來越集中。士紳坐擁大量土地,卻想方設法避稅。農民自有土地越來越少,負擔卻越來越重,交過稅后已經所剩無幾。
“朝廷加餉,士紳上下其手,從中漁利。朝廷背了罵名,卻收不到多少稅。士紳借朝廷之名加稅,好處占盡,又作威作福,把持地方。
“李自成提出‘三年免征’的口號,后期軍餉都從藩王、官吏中拷掠。他攻入京師,得銀七千萬兩。周奎身為國舅,不肯為崇禎獻銀,卻向農民軍捐銀五十四萬兩。
“崇禎帝之亡,有人說是因為清虜,有人說是因為農民軍,還有人說是因為朝廷黨爭??稍谖铱磥恚考澘诳诼暵曋v忠君愛國,卻是崇禎之亡的元兇。
“崇禎帝臨死之前,說‘朕非亡國之君,大臣皆亡國之臣’,又說‘百官皆可殺’。世人皆說崇禎剛愎自用,可士紳把持地方,皇權一不能下鄉,二不能收上財稅,又焉能辭其咎?
“我赤軍均田免賦,提倡平等,民眾擁護,軍民安樂,足兵足食。老兄說赤軍政權不穩固,豈非睜眼說瞎話?”
這番議論直指士紳之惡,可謂振聾發聵,把劉遠生駁得說不出話來。
沈赤心轉而對王夫之說道:“而農,我聽說你發表過一番高論,謂‘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別人都說此話狂悖,我卻認為這是至理名言。
“當年農民軍起義,并非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人大逆不道,實因他們走投無路,官逼民反。如今各地佃變、奴變四起,也是因為佃農、奴仆不堪士紳欺壓,只得奮起抵抗。
“赤軍實行均田免賦,提倡平等,就是而農兄所說的‘均天下’。以華夏之富庶,均分天下,則百姓皆能衣食無憂。
“民足食,兵足餉,則何愁清虜不能平?何愁不能驅除韃虜,恢復中華?”
王夫之大悅,頓有知音之感。他比方以智、劉遠生年紀小,但見識遠在二人之上,對沈赤心的言論傾心贊同,說道:
“元帥高見,如同撥云見日,令人豁然開朗。赤軍足兵足食,日后必能大行于天下?!?
說著說著,眾人來到暨南大學堂,督學楊煥早已在門口迎接。他是大家子弟,也是心學傳人,與方以智相熟,彼此相見之后甚是喜悅。
學堂成立已近半年,各個學院都已走上正軌。學生朝氣蓬勃,求學若渴,給方以智、王夫之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沈赤心對方以智說道:“密之,我聽說你家學淵博,早年以舟船載書,泛游江淮吳越之間,遍訪藏書大家,博覽群書,四處交游。
“更奇者,在于你與西洋傳教士相善,遍閱西洋之書。如此學貫中西,知識淵深,為海內所罕見?!?
這話搔到了方以智的癢處,他不無得意地說道:“元帥過獎了。某早年確實曾與傳教士畢方濟與湯若望切磋學問,用算術驗證了西方地圓說。
“也曾拜江西金溪人王宣為業師,老師將所著《物理學》傾囊相授,使某得以管中窺豹?!?
沈赤心與楊煥相視一笑,說道:“密之,暨南大學堂正缺少一個像你這樣的總教習,如不嫌棄,請你接受此職,總管教學事務。”
楊煥解釋道:“密之,總教習是學堂的二把手。元帥如此恩賞,你還不趕緊謝恩?”
生逢亂世,能有個安身之處已不容易。方以智大喜過望,說道:“謝元帥抬舉。”
王夫之有大才,沈赤心一直都有辦理報紙的想法,便對他說道:
“而農,我一直想辦一種新聞報紙,定期發行,如同塘報。但內容又有所不同,一來宣傳赤軍主張,二來刊載新聞,三來評論時事。若而農兄有意,我想聘請你主辦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明朝出版業很發達,塘報也即邸報,傳播很廣。王夫之智識過人,很快就理解了新聞報紙的含義,欣然應命。
劉遠生熟悉軍事,被聘為參謀處參謀。
此時,浙東抗清事業陷入低潮。魯監國政權內部矛盾重重,舟山、四明山寨等處抗清力量相繼偃旗息鼓,不少人接受滿清的招降。
方以智是南直隸銅城人,列名明末四公子,交游極廣。他向浙東的朋友寫信,邀請他們加入赤軍。
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尤為沈赤心看重,相繼接到了方以智的來信。